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陸
這一切厄運之後,中文系畢業的蘇家橋,竟然成為了銀行的經濟師,終於步入了他日漸安穩的中年。行長曾經是其父一手栽培的舊部,他的同學也多已成為州裏的要員。惟獨他堅持不黨不群,廁身於經濟時代的洪潮浪底,憑手藝悄無聲息地枯澹生活著。
他現在是銀行惟一資格最老的科員,獨往獨來,絕不逢迎於任何上司。單位福利甚好,時常瓜分蔬菜水果;他總是在一眾挑揀離開後才去看看,倘有殘余便隨興取一點回家。他完全與世無爭,且幽默豁達,與人為善,自然成了眾人歡喜的怪物。大家戲稱其為行長,就是面對真的行長,他也一樣朗聲模擬官腔應諾。領導知其向無野心,不以為忤,同事則暗佩其渾無體制之俗。
他若宿酒未醒,午餐興致好時,會在食堂把領導叫來陪坐。故意問:你們是黨員吧?領導茫然點頭。他又問:讀過《共產黨宣言》《資本論》嗎?領導赧然搖頭。他會笑著說:那我來給你們上上黨課吧。領導只當他是嘻哈瘋癲之徒,不以為意,也就順便聽他傾倒滿腹掌故。他可以口若懸河地從馬恩開講,從國際共運扯到列寧的《國家與革命》,老布與托派的區別,斯大林與老毛的同異,一直講到領導瞠目結舌為止。
就是這樣一個衣衫落拓形貌奇異的人,單位上橫來直去,眼珠裏青少白多。但每逢國家總行要在旗下搜羅筆桿子進京臨時編書之際,往往他又是眾口一詞的舉薦對象。他無意奉召,我輒勸他來京師與我喝酒;這樣來去幾次,有司賞其別才,詢之願否出山。這對多數人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恩賞,他則蒓思縈懷,素仰晉代張翰名言——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裏以邀名爵——大笑還山,依舊做他纖塵不染的科員。
莊子說,山林裏只有一種散材,既不因其高大挺拔而被伐去廊廟做棟梁,也不會因其蓬雜一無是處,而被砍去當柴薪。這樣的樹木,方能茍全於亂世,得以頤養天年。古代稱為散人的散,便是從這裏來。蘇家橋的天性,便是這樣的散淡。功名利祿於他確如浮雲,他是連名心皆已褪盡的人。
柒
凡人處世,總難逃名韁利鎖。雅人利欲易退,然則名心實難消磨無痕。就連世外之人,都還崇仰修成名僧高道,況乎七情六欲的俗輩兒女。但是名心盡退的人,並非心中愛恨全消;只是他不欲將這些腹海硯田的波瀾,再拿去博塵世功名之冠帶而已。
蘇家橋日夕坐擁書城,是鄂西不多的藏書小家之一。他腹笥深厚,筆鋒暗藏,乃吾儕之中最先泡網的蝦客。我之重返文字再興筆戰,實因他與世存、傾城幾位熏染所致。但他歷來述而不作,從不投稿梓世,更不以本尊現身,乃至迄今知其何人者無幾。
他亦新舊文體悉能熟練操刀者,散文之淡雅且冷幽默走豐子愷一路,舊詩詞功底也非同尋常,其文白夾雜苦笑冷嘲,則酷似聶紺弩楊憲益一輩之披風刀法。當年我在檻中時,他曾遙寄賀新涼一闋,詞曰——
別後相思久。點支煙,挑燈枯坐,吃杯燒酒。江上飛寒風且大,未曉冬衣可有。怕只怕,杜郎窮瘦。一別經年何日見,偶回來欲語兄尋走。思往事,空垂首。
外頭過活兄安否?待書來,看它幾遍,莫教離手。自是危樓休獨倚,怕說吹簫屠狗。但記取,死生師友。留得故園三分地,俟功名料理歸田後。我與汝,再相守。
捌
許多年來,我曾經為他扼腕而惜,總認為以他的才華品性,埋沒深山是一種浪費。現在,我開始慢慢領會他那種生活的自適了。自古讀書人多要為“出”與“處”的矛盾而糾結,多半是在出而未果的情形下,再選擇做一個處士。而他卻是,從青春時代開始,就早早放棄了他在塵世的一切有為,選擇了這種無道則隱的存在方式。
他在旁人眼裏,像一個非正常人一樣特立獨行著。故鄉三百萬人,可與言者幾近於無。只有零星幾個山外老友歸去時,才是他終夜縱酒擊壺高談的節日。平素裏,每天早晚在山城蝺蝺獨步,每一個大街小巷老屋民居都在他蒼茫視線裏,一點點消逝——他殘忍地見證著兒時巷陌的遠去,無可奈何地在嘈雜俗艷的市聲裏,像一個丟魂落魄的人一樣,試圖找回一些曾經的親愛。
他曾經著迷於魯迅,但現在,他說他更喜歡胡適。當我還在為自由而力爭之時,他勸勉我寬容比自由更重要。他對這個世界盡量微笑,耐心地去對他那些出仕的同學講解民主的意義。即便面對一個中年入黨的老友,他也只是微諷道——宣誓是一件神聖嚴肅的事情,除非你真的相信……
蘇軾詩雲,“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而他,卻是天天要獨行到田野的——自前年漫步兩次摔折左右兩腿之後,他開始迷戀上了自行車郊遊。除開上班應卯,其全部生活幾乎不是在車上,就是在樽邊。他和我一樣,一直保持著獨酌的習慣,常常一個人把自己灌醉。醉到半夜醒來,荷戟仿徨,只好再小酌低唱一番又睡去。朋友們調侃問他究竟還有什麽理想,他則戲答曰——只要科長不天天吼我即可。其實,在他的世界裏,人人皆在私下保持著對他一份應有的尊敬。
想想家山萬裏,在這個極其無趣的時代,真正有趣的人生實在不多。蘇家橋獨自在深山,與時俱進地冷眼旁觀著這個喧嚷畸形的盛世,獨享著自己的不屑——他對這世上的諸多榮華,真是有一種徹底的不屑的。
他也每天上微博,仿佛和這個世界還保持著有一搭無一搭的聯系。然而我深知,他的心已經很遠很遠,似乎在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獨自嘲笑著我們。他最近的一條微博這樣寫著——今日微晴,單車赴郊外。遙望遠岑,雲霧彌漫。誦晉陶弘景詩贈博友: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東坡詞謂: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每念及此,我就想起他那時隱時現在故鄉人叢中,無人曾識的面容。
《新世紀》 2011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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