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並未覺察這一切,依舊是偶爾醉歸,時不時打罵一頓老婆再揚長而去。嫂子因為心有所屬,對丈夫的薄幸已不在意。而他卻因為情懷初開,在為嫂子撫傷擦藥之際,多了更多憐惜和憤恨。然而堂兄畢竟是哥哥,是把他從鄉下弄到城裏來給一碗飽飯的恩人。他對嫂子縱有萬般迷情,說出來終歸是不倫之戀。而嫂子,雖然身心都迷戀這個健美淳真的小叔,但自知出墻春色,豈能久貪。因此,他們相愛是相愛,卻從未探討今生歸宿。更談不上密謀弒夫,性命相搏地換一種活法。

問題是一個少年心中,開始因為愛而糾結起了仇恨,這種恨又因為對堂兄的天生畏懼而無處發泄,他漸漸變得更加沈默寡言。但凡堂兄回家,他便盡量回避,他怕他自己的目光泄露出隱秘。

人世間許多事,真正是蘭因絮果,在劫難逃的。一天中午,他的堂兄醉醺醺回來,似乎突然對老婆動了欲望。早已厭惡了的嫂子自然拒絕,這似乎極端惹惱了丈夫,頓時暴打開始。嫂子極力掙脫從房間跑出來,向人多的車間跑來;丈夫一路追打,嫂子的哭聲喊聲響徹工棚。正在切肉的羅小毛忍耐著,不敢看一眼纏打著的他們,刀在他手上發抖,寒光刺傷著他的淚眼。

就在這時,實在經不起拳腳的嫂子,本能而絕望地喊了一聲——小毛救我啊。就是這一聲要命的呼喊,像死亡的沖鋒號一樣吹響了。他壓抑已久的憤恨終於聽到了宿命的召喚,叛逆的鼓角連同青春的狂怒,頓時使他惡向膽邊生。他持刀沖向堂兄的背後高喊一聲——你放手!堂兄看著他乖眉順眼的長大,何曾把已經變成男人的他看在眼裏。回頭罵一句你滾一邊去,繼續對他心愛的嫂子痛下辣手。

面對這個威猛的男人,他顫抖著在背後揚起了利刃。他知道這一刀下去,他和堂兄一世的恩怨都了啦。如果他不能制止住堂兄,那他和嫂子的命也都休矣。那一刻,完全是不由自主,刀鋒沿著命運的軌跡必不可免地在空中飛向了堂兄的頸項,鮮血——他每天都熟悉的紅和腥,剎那間噴薄而出。堂兄回身奪刀,生死恩仇一念間,他像《新龍門客棧》那個耍刀解羊的小夥計一樣,一頓亂揮像一個電鋸。可憐一世兇橫的堂兄轉眼倒地不起,他那一刻完全瘋了,繼續騎在堂兄身上猛砍,直到他嫂子反應過來,拼命抱住了他。

 

 

嫂子一看丈夫已然沒有呼吸,知道大禍降臨。她一邊喊看傻了的員工叫救護車,打110,一邊拖著羅小毛進屋,趕緊換下他一身血衣,塞給他一把錢要他逃命,這裏由她來擔著。神智還沒完全清醒的他,從未出過遠門,哪裏有可逃之路。只好像夢蟲蟲一樣出門搭車,向老家的農村走去。剛到家見到父親,警察就進門了。

之後分局,再市局,簡單的案情沒有任何麻煩,直接就送檢察院起訴了。我看起訴書,其中完全沒有提到他和嫂子的“奸情”,當然也沒有認定他們預謀。顯然老實巴交的他早已坦白的殺人動因,並沒有得到嫂子的承認。

嫂子在起訴書上被起訴的原因,是包庇罪,因為資助他逃亡。我分析她之所以堅決不承認和小叔子的私情,是擔心讓小叔子擔上奸情殺人的罪名——這個性質要比一時激憤殺人嚴重。另外,當然還有女人的名譽問題,她如果承認了,就意味著她要承擔害死人家兩弟兄的惡名。就算不判她罪,那她也無法面對羅家的仇恨和今後的生活。

開庭在即,十八歲剛過不久就犯案的羅小毛,在法律上已經不屬於未成年。到底是認定有愛情對他有利,還是不認定奸情對他有利?這個問題對我們這些老犯人,也都成了個大難題。如果因為愛,一個年輕人出於沖動而殺人,可能放在有陪審員制度的國家,可以獲得一些寬恕。但是在我國,自古奸情殺人都是重罪,更不要說是和嫂子的不倫之戀了。

當年的起訴書有個不成文的規律,凡是行文用了兩個“特別”詞匯的——比如情節特別嚴重,手段特別毒辣——那就是必死無疑的了。羅小毛的起訴書已經赫然兩個特別,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年輕的生命朝夕難保了。

 

 

問題是他還深愛著他的嫂子。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嫂子也已被捕,且現在更因為包庇他,而要被送上審判台。他哭著祈求來送起訴書的人,他願意承擔全部罪名,願意為嫂子去死,希望他們不要判他的嫂子。

在我看來,他的主要罪過在於亂刀殺人,如果僅僅是一刀斃命,他肯定還有生機——因為不存在殺死的故意,更沒有謀殺的情節。假設放在今天,最高法來終審生死,那他也可能活命。但是在那個八九之後的湖北,近乎中世紀的黑暗年代裏,羅小毛這樣毫無背景的草根青年,多半要命如草芥了。

終於一審開庭了,下午押回的他面如紙色,進門就鉆進被窩哭泣。老犯人都同情他的遭遇,任他不吃不喝地埋進自己的絕望裏——這是誰也無法勸解的絕望啊。

次日起床,大家小心翼翼地詢問昨天開庭的情況——我們都知道這是他唯一可以見到嫂子的機會了。半年的生死茫茫,我們也想知道他嫂子究竟怎樣面對與他的法庭重逢。

他還沒有開口,就低頭抽泣起來,然後像一個委屈的孩子,斷斷續續地哽咽著說——我對不起嫂子啊,她一見我就哭。之後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講清楚他和他嫂子的庭上苦痛。嫂子在號子裏拆了幾件毛衣,給他編織了一條毛褲,托法警給他穿上了。嫂子在法庭上依舊堅持,他們沒有奸情,他只是心痛她而去勸架,出於年幼激憤動手的。動手之後丈夫要奪刀,他完全不是丈夫的對手,為了自救而亂刀殺人的。

其實,所有的法官我相信他們都會在內心認定,這一對叔嫂之間肯定是有愛情的。羅小毛的律師也試圖從這個角度,站在人性的立場辯護,以便打動法官,盡量給一個死緩。因為羅小毛此前的供述已經交代了全部細節,這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絕對編造不出來的兩性畫面。但是不懂法律的他,完全不理解他嫂子為什麽要拒絕承認。真正對他打擊的是這個,他被善良嫂子的謊言驚得一時瞠目結舌,他覺得嫂子背叛了他們的愛。

對他而言,死不足畏,但是如果懷疑他的愛,否定他和嫂子的真情,那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沒有機會串供的他們,在庭上自說自話;一個說有愛,一個說沒有愛,場面一時極端殘酷,彼此內心的情愛使得他們互相不敢看對方一眼。

不知法官是故意,還是別有深意,最後問了他一個致命的問題——你說你們有愛情,發生過關系,那你有什麽證據呢?事關隱私,事關愛人,在他看來更事關他的生死,十八歲的他柔腸寸斷,艱難選擇,最後還是愚蠢而膽怯地低語——嫂子的那裏有一顆痣。

他一說完,公訴人和法官們露出了下作的笑,而他的嫂子則頓時面色慘淡,淚如雨下,幾乎暈厥在審判台上。對這些法官來說,判決早已成竹在胸,根本是無需鑒定他的指證的。因為在從不考量人性的法庭,這個只是他們茶余飯後的一個猥褻笑話而已。

他們在分別帶走之時,他看見了他嫂子的淚眼,眼中含有一絲幽怨,更有無限的憐惜。他突然後悔他庭上的辯白,他不該說出他和嫂子的隱秘歡樂和悲傷。但是,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見他的嫂子了,從此幽冥長阻,他們只能隔著忘川相望夢魂了。

 

 

我們知道,羅小毛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春節就在眼前。

根據當時武漢公檢法【各地大同小異】的惡習,他會在春節前被帶出去開二庭宣判——我們稱之為“卷鋪蓋”。也就是說,獄警再來提他的時候,開門就會說把被子帶著,意思是要換到死囚號子去了。所謂二庭,就是直接宣讀判決死刑。讀完之後,犯人並非馬上就殺,而是要轉移到更加嚴密的單人囚室羈押。從這時開始,犯人就更加不是人了。死囚會被戴上腳鐐,然後平躺著將四肢鎖在一個硬板床上。每天有專門的輕刑犯來幫你吃喝拉撒,等待你的上訴期結束。

上訴期是十天,如果十天後你不上訴,那就可以擇日執行了。如果你上訴,那就要等省高院的終審判決。只要終審沒有下來,你就得一直被釘在這個床板上。有的人案情覆雜,終審時間很長,也有偶爾改判死緩的;那整個這個階段,你就得飽受困臥之苦了。這個刑具在普通人看來不就是終日睡覺嗎?但所有過來人皆知道,三天之內就會讓你生不如死。

沒有誰知道,等待終審判決犯人的這種煎熬。在警方看來,是防止死囚自殺,但其中的不人道,實在殘忍難言。我不知道今天的看守所,還是不是保留著這樣的惡法。因為在今天終審權收歸最高法之後,回覆的時間會更加漫長。假設還這樣虐待,我相信必有冤屈的人,也願意放棄生機而選擇速死。

羅小毛似乎還是不相信他會判死刑,時而高興時而悲傷。而我們都已經看見了他的結局,看見他有時還在幻想服刑之後去向嫂子道歉,我們都感到惻然。那時的號子不許犯人有任何娛樂,無聊的犯人便自己找樂,他們稱之為“死亡演習”。我也覺得這種殘酷的臨終關懷,未必是一件壞事,因此也參與他們的遊戲。

具體方式就是叫可能處死的犯人,模擬已經在刑場一樣跪在床上。大家排隊在後面,聽口令舉槍,然後射擊。犯人倒下裝死,大家再上前用被單覆蓋,然後圍坐在他身邊,給他一本正經地三鞠躬,開追悼會。悼詞會像模像樣地回憶誇張他戰鬥的一生,追溯他為何奮鬥致死的事跡。總之,一切按央視的規格整,類似遺體告別和鮮花之類。也要口頭朗讀某某領導雖然沒來,但是也獻上了花圈等等。

通常這樣的遊戲能夠沖淡臨刑者的死亡恐懼,使得即將到來的槍斃,變得不那麽突然。很多犯人躺著躺著,常常被貌似悲傷的悼詞弄得哈哈大笑;我們稱之為詐屍了,那還得重新槍斃一次。

羅小毛雖然不相信末日在即,但還是樂意配合大家的遊戲——黑色的床單終於覆蓋在他稚嫩的胎毛未盡的臉上。這次的悼詞由我主持,我盡量輕松但音調沈重地按羅京的路數哀悼——羅小毛同志是黨的好兒女,是祖國的優秀花朵。其短暫的一生,始終戰鬥在我國的死豬前線。其人出身貧困,心地善良,勤勞勇敢,在追求愛情的路上誤入歧途……

我們煞有其事的追悼剛剛開始,被單下的羅小毛已經開始抽泣;他的身體哭得抽搐著,我們忽然都變得嚴肅起來——五個奇形怪狀的各類重犯,在那一刻內心真的莊重和充滿了悲憐。我們掀開被單,看見他好看的大眼一直睜著,像兩個泉眼一樣地汩汩淌水。

他在那一刻,可能才真正看見了死亡的模樣;看見了幕天席地的黑,是怎樣壓迫在他單薄的身上。他似乎那時才意識到,他將再也見不到他的老父和弟妹,再也見不到唯一疼她愛他給他的那個嫂子了。

 

十一 

未幾,鐵門一聲響——羅小毛,卷被子。

正在說笑的他,驟然臉色煞白,一時手足無措。我們幫他卷好被子,他夾著走到門邊,慌慌張張,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對我們深深地一鞠躬,然後出門遠去……

一個十八歲半的孩子,就這樣走進了他的長夜。二十年過去了,我依舊常常想起他清純的笑,偶爾的發惱,對著鐵窗的默默偷泣。

國家用以血洗血的法律,想要建立的秩序,最終培養的人民,卻越來越走向以暴易暴的品質。我不知道那些冷血的判官們,會不會偶然還能看見,那些懸浮在空中的不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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