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困困

攝影:王可迪

翻譯:林侃璇

 

“中美文化藝術論壇”一場名叫“敘事的力量”座談會中,歷史學家史景遷是嘉賓中最沈靜的一位。

不僅僅因為他年紀大——史景遷今年75歲,舉手投足十分輕緩,說話聲音也小,外加他的英國口音,有時候都很難聽清。參與座談的其他幾位都是壯年的記者,包括美國非虛構作家,國際政治記者馬克.丹納(Mark Danner),攝影記者蘇珊·梅塞拉斯,鳳凰衛視記者蔣曉峰。他們談論新近發生的新聞,利比亞的亂局,卡扎菲的屍體,埃及的革命,最久遠的也不過是伊拉克戰爭。這些仍舊熱氣騰騰的新聞是當下的組成部分,它們既是記者們尋找“真實”的來源,也往往制造了假象。

史景遷談論的是歷史,是更久遠的過去,相比於新聞更加靜態卻又從另一個緯度記錄真實。

史景遷被公認是最有影響力的漢學家之一,自1974年以來,他完成了14部有關中國的歷史著作,包括《追尋現代中國》,《天安門:中國的知識份子與革命》,《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等。他在歷史塑造現代中國所扮演的角色方面有詳盡的寫作。他敘事生動,善於從細節入手還原歷史更廣闊的背景。 而關於“敘事的力量”,他說歷史書寫的意義也在於盡可能地接近真實,歷史更像是真相的“衛士”。

 

記者:您提到過中國的歷史留檔栩栩如生,好像文學作品,您是什麽時候第一次接觸這樣的歷史材料的?

史景遷:當我開始研究曹雪芹一家,我研讀清朝康熙年間的歷史。曹雪芹的祖父和叔公為康熙工作。所以曹家跟當時康熙朝廷有聯系,這些都寫在小說上頭。在歷史上,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個真實存在的人物,不是紅樓夢中的虛構角色。他確實是康熙皇帝的一個臣子。

1961年,我去台北。那時候外國人很難來中國,到台北反而容易多了。很多中國的文獻都流到台灣。我有個在澳洲首都堪培拉工作的朋友,他在澳洲國立大學, 我們一起工作。而他又有一個朋友是負責管理當時位於台中的那些文件的。這位朋友允許我研讀康熙和曹寅的手稿。我能親自閱讀這些文獻很幸運。

我想我喜歡康熙。因為他的母語是滿文,他從小就必須學習漢語。康熙的書法非常清晰,運筆緩慢。不同於草書。對於一個外國學者來說幫助很大。曹寅的書寫一樣是清晰且運筆緩慢的。他當時只是個大臣,但寫得相當仔細、精確。但從這些手稿中,我了解到這些是很基礎的史料,有些被用在《大清歷朝實錄》中,書中也有引用到康熙的親筆紀錄。除了上述的官方文件,還有成千上萬的故事能告訴我們關於中國的問題,以及以前發生過什麽事情。比方說,清朝曾經試著抵抗與外國的通商,並且孤立外國商人。

在很多方面來看,這是一個時代的雙重文化。我發現這就是早期中國民族主義的複雜性,以及中國人的複雜性。雖然康熙是滿人,他也同時被漢化。在他的心中,漢 人與滿人之間沒有衝突,即使有不同的婚姻風俗,不同的穿著,比如滿人婦女不需要裹小腳,滿清政府也不允許滿人裹小腳。但漢族女人有這樣的習俗。

該如何定位中國在世界上的角色?中國是統治者?或是在進行嘗試?我認為中國是在嘗試和發現,找尋自然的疆界和領土的幅員。康熙和他的孫子乾隆擴張清朝的領土,涵蓋至新疆、青海等省份。康熙也在台灣駐軍,並使台灣入中國的版圖。我相信在康熙之前,台灣跟內地甚少往來,只有一些極少數的貿易。康熙將台灣納入中國歷史。我猜想台灣當時應該是劃分為一個郡,之後升級成為一個府。但台灣在被劃分為省之前,就在光緒年間的後期被割讓給日本,成為日本的殖民地。這帶給我 許多新的角度來切入歷史。

 

記者:您對中國民國的歷史也是在同時期產生興趣的嗎?

史景遷:在研究早期清朝歷史以及康熙年間的歷史之後,我對民國的歷史感到極大的興趣,也就是共和的歷史。

當時中國有多接近於成功地建立新政府?在晚清時期,帝制因為日本的關係而迅速分崩離析。什麽會是其他的選擇?會是交替性的議會嗎?會有選舉嗎?答案是肯定的。

1912年,中國舉辦了一次意義重大、關於地方議員的選舉。之後就開始發現省份的歷史。我了解了關於廣西、湖南的地方歷史。對於這些地方與統一,或是把各地通通統一起來的歷史,我覺得很有興趣。是什麽力量把這些通通聚集在一塊?這力量有多強大?在民國期間,為何中國還是沒有一個成功的、有效的國民政府?我認為那是因為他們對於地方性的忠誠。老百姓和政客無法統治軍隊力量,也無法管理軍隊將領,也就是軍閥的力量,因此形成割據的狀態。之後英國、法國、日本、 德國、俄國進軍中國,這些國家通通入侵,中國無法再堅持住。我想了解這段歷史的各個方面,這就是為何我提及這段歷史為中國早年的革命。

 

記者:您好像提過一個觀點,如果想把國家帶向正確的方向,不能再依靠賴毛澤東的主張?

史:是的。過去發生太多事情了。毛澤東曾經是中國有權勢的人,但那時代已經過去,已經成為回憶。雖然毛澤東的信念仍然被共產黨所維護著,但對許多人來說, 明顯地有許多轉變的可能性。困難點在於需要安靜的改革,而非憤怒的對抗,因為我不覺得在中國的任何人能從後者得到好處。大家需要聚集在一起,然後嘗試去評估非常多的事情。中國的歷史遼闊無邊,但它明顯地還需要一些陳述。該如何陳述?這跟任何秘密無關。應該從省份、城鎮、階層或家庭開始。誰能做決定?應該就是當地的人民,由他們自己來詮釋當地的章程。

1949年是個新開始。辛亥革命以後,中國共產黨假設了許多選擇。而現在我們需要有世界觀。我讀過北島創作於1978或1979年間的詩。這些詩作非常美妙。當時正值中國的民主運動,之後我了解到這與鄧小平的權力是同時發生的。鄧小平在毛澤東去世後上任,他是另一段完全不同的傳奇。每個中國家庭都經歷過那段歷史。

西方學者研讀中國的文本,他們假設中國在近兩年會有第六代的新領導人執政。對中國而言,這是個有許多新機會的時機,也是個中國經濟強盛的時機。辛亥革命之時,中國經濟實力孱弱,國民黨也並不強勢。不過現在中國是全球金融的一部分,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中國可以決定如何開展更廣闊的資源和旅遊事業,或是與澳洲、巴基斯坦等國貿易。這些國家都興致勃勃地想與中國合作。中國該如何從這樣的機會中獲取最大利益?這些問題引起我的注意。

 

記者:在您的寫作中,也經常關注民族融合與移民。

史景遷:美國文化是一個大熔爐,各國人民來到美國,然後最後變得相似。在中國就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人們保持自己的個別性,中國的地方主義也遠比美國來的複雜。目前在美國,外來移民和遷徙是個問題,而政府正為了這些問題感到頭大。而在中國,這件事情尚未完成。

我對明末以外的歷史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之後的歷史與明末發生的事情息息相關。我發現中國人在17世紀去過法國,比方說胡若望。他到了法國,但無法適應環境,因此變得很不穩定。他在當時可以說是一個中心人物。胡的狀況使得他必須進入心理機構,他無法融入法國社會,但他也回不了中國。因為旅途不僅要花費他兩年的時間才能回到北京、或廣州,而且旅費昂貴。

張岱則是另外一個例子。他是我寫的最後一個故事。他是個學術的奠基者,同時也是滿族統治之下的犧牲者。同時,他見識到明末清初的許多問題。他是優秀的教育家經過滿族20年的統治之後,我認為張岱很有可能是中國的民族主義份子。張岱的壽命比他自己預估得還長,他寫了《陶庵夢憶》這本文字精細美妙的書,書中記錄他的夢境。

對於中國人生存的韌性感到無比敬佩。這個國家有各種不同的地方主義。每個人做出明朗的決定肯定是非常困難的。我沒怎麽讀過當代中國小說。不過有一個故事,我在北大看到,那是關於世界錯誤的一面。這個故事關於藍風箏,內容是一個孩子把風箏從樹上弄下來的故事。這故事寫於1990年,大概只有十頁。在西方國家,出版了很多關於中國人文革的回憶錄。這些顯現出人們被迫沈默,但他們之後又有了話語權。政治因此得到了解放。

 

記者:您選取歷史人物來描摹,有什麽標準嗎?

史景遷:我並沒有設限,也沒有任何日程。歷史是一連串關於人的故事。通常是我試著了解段歷史,或了解某個人物,比方說張岱,比方梁啟超或洪秀全。之後我可能必須去香港,台灣,或我自己的國家英國、日本等等,以取得資料。我覺得很幸運的是能找到正確的資源。我試著讓數據源去形成故事,而不是直接將數據源放進敘述當中。這些文獻想說明什麽?過世的人想說什麽?他們怎麽分析這些機會?而我們該如何了解他們是如何去理解那時代的困難之處?

這就是為何個人的故事能顯現出差異。如果再更深入探討,你會發現有很深刻的不同之處,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家庭等等。每個環節都讓故事變的更覆 雜。不過我喜歡這樣,人們的生活給我一些線索和方向。大家都說我寫的是傳記,我不這麽認為。傳記的規模寬廣,而我對每一個單一的細節有興趣。比如說有多少 細節能完善這個故事。許多學者會在細節中失去了故事的主軸,因為他們得到太多細節。書寫歷史應該要有所選擇,剔除不必要的部分,否則故事就失去它的張力。

(愛思想網站 2011-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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