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的現實已變成這樣:在公開場合,我已經不能稱呼常老為“所長”,甚至不能稱“常老”了,而只能是“老常”甚至直呼其名,不能露出一點恭謹之意。我也不再是他的下屬,不再是他老的學生或他的老友的學生,而是代表堂堂革委會“押解”他老的董超、薛霸之流了,不過美其名曰“革命群眾”罷了。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得稱他老為“牛鬼蛇神”。例如這次到酒泉治傷,我居然就利用了常老的這個“身份”,辦到了原不可能辦到的事。至於上車時稱呼了他一次“老同志”,那也是為了應對不知情的旅客,討得一個下鋪而已。

說來話長,還得從頭說起。

68年春,所裏成立了“大聯委”,開始了另一波比資反路線時期更大的揪人狂潮。我則因多次被借調到縣裏工作,得以暫時脫身。等到我秋天回所,所裏已來了軍宣隊。以後,所革委會也成立了。

軍宣隊三個人。隊長李治安,副團級,其實心地挺好,大大咧咧,與知識分子(當然只限於“革命群眾”)打成一片,並無歧視之心。他的妻子也來了,還為我們這些單身漢時時縫縫補補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兒笑起來特別可愛,與“牛鬼蛇神”的子女成天瘋淘。另一位我們叫他老解,陜北人,連級,高個兒,笛子二胡樣樣來得,尤其喜歡吹嗩吶,隨身就帶著一把。他到了所裏就像是一位遊客,從來沒聽他在會上說過什麽,一切似乎都與他毫無關系,“階級覺悟”極差。經過他的房門,便拉你進去聽他吹嗩吶。好聽,充滿深情,讓你想到黃土高原,大概他心裏只惦記著老家。還有一位小王,一個小兵,四川人,三個人中年齡最小,矮矮胖胖,按體型判斷本應屬於老好人之類,卻出奇地“革命”,兇神惡煞般,即使對我們這樣的“革命群眾”,經常自豪地掛在嘴邊的話也是:“你們的出身都不好,再說,你們又都是知識分子!”在他的心目中,知識分子天生有罪,比他這位貧農出身的低檔多了(從此,我就再不相信按體型可以判斷一個人的說法了)。

這位小王有一個遠大的志向,便是學會開汽車,可以肯定,此事與他即將覆員回鄉有關。在部隊沒人讓他學,到了所裏,便利用軍宣隊的身份,沒有駕駛證也要開車,對司機王傑三搞了一場“奪權鬥爭”。正好,那位建國前曾經給國民黨駐軍廖師長開過車的王司機,天天活在被“清理”的恐懼之中,巴不得能巴結上這樣一位朋友,自動乖乖交權。所裏有兩部車,其中一部是所謂“轎車”,是常老想辦法在蘭州請人就一部卡車改裝的。因為車身窄,除了前面有兩排座,後面的座位就圍成凹字,中間還可以裝一些貨。有時人多,在堆在中間的米袋子上也坐著人。“文革”以前,常老自然坐在前面,成為“牛鬼蛇神”以後,只能縮在車尾。我們坐在車上,看在眼裏,卻也說不得什麽。由著這位奪到權的王小革命七上八下曲裏拐彎地拉著我們進城,心也七上八下。

這天,逢著公路兩邊澆水。農民為著方便,把公路橫著挖成小溝,讓水流過,溝邊堆起兩條土壟,按說只要慢慢開過,不會有什麽問題,多年來都是這樣的。偏偏這位小革命不管這一套,沒減速便想沖過去,車子一蹦老高,全車人便都攤倒了。那天大概為了寄信進城的常老照例坐在最後,蹦得最高,頭竟被蹦到車頂棚裏去了,再重重摔下,登時造成腰椎骨折,不能行動。

常老疼得熬不住,打報告申請治傷。敦煌沒法治,常老要求去蘭州,革委會看不是事,只得同意,但只能去酒泉,派我“押送”前往。

為什麽派我去?一則這本不是什麽好差使,革委會袞袞諸公忙著革命,不屑於為這種小事勞動貴體。二則既然沒人願去,我也暫時還沒被揪出來,不妨也給我一個臨時“革命”的考驗機會,事兒便攤到我頭上了。

臨到出發的頭一天晚上,我給常老繼任夫人、原黨支部書記、當時也已被揪出的李承仙偷偷打了個招呼,要她準備一個枕頭,墊在從敦煌到柳園火車站的汽車座位上。上汽車後,又請司機盡量開穩當一些。

到了酒泉,我給常老談了一次話。我要說當時畢竟年青,膽子小,當然不敢作傾心之談,只儼然作公事公辦狀,囑咐常老不要隨便出門,提醒他這裏剛剛辦過他的罪行展,人人大概都會認出他,不要出意外。實在要出去也得我跟著。常老望著我,沒吭聲。

檢查結果出來,醫院確診為粉碎性骨折,但沒法子治,開出方子,有幾種無關痛癢的藥,醫囑是“硬板床臥床休息”。我從醫院拿回處方和藥,向常老轉告結果。常老望著我,雖然仍沒說話,卻似有所求。我說你看看這麽著行不行,聽說有一種鋼背心,你有什麽想法?他才囁嚅著說:“能不能給配一副鋼背心?”我從他的眼神看出,他實際上還另有他想,並不止鋼背心一事。我說,我作一點努力,試試看吧!

當天下午,我找到竇明海家裏。竇明海是酒泉地委書記,“文革”前到莫高窟參觀是我充任講解的,也許還記得我。他也是腰椎粉碎性骨折,卻比常老還慘,是鬥爭會上被打傷的。我聽招待所的人說他配了鋼背心。見面後,他聽到常老也受了傷,很有些吃驚,說鋼背心酒泉不能做,只有蘭州才有這種廠子。我抄下了廠名和地址。臨走,他好像還有話說,卻沒說出來。這裏稍帶說一句,落實政策以後,竇明海調任甘肅省政府秘書長,對我以後碩士畢業的工作分配還起了一些幫助作用。

次日一早我趕到醫院,運用我的特殊戰略,冒充真革命,向醫生展開了一場“階級鬥爭”。我編造說:“我給我們所革委會匯報了,不同意你們的處方。”

他說:“這種傷確實沒有什麽好辦法,病人年紀又大,要完全恢覆可能不行,只能這樣了。”

“你們這些大夫只知道吃人民的飯,當貴族老爺,從不考慮革命鬥爭的需要。”我忽然引爆,盡量裝著蠻橫地訓斥他:“你看看你開的這個方子,要階級敵人‘臥床休息’,像什麽話,能辦得到嗎?你也知道常書鴻是什麽人,三反分子、漢奸、走資派、牛鬼蛇神,要他‘休息’,不鬥爭他,革命群眾能答應嗎?難道開鬥爭會的時候,革命群眾站著,卻讓他舒舒服服‘臥床休息’?”

幾句硬話下來,可憐的醫生給我打懵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半天才說:“我是醫生,只講治病。他只能臥床休息,經不起鬥爭會了。”

我仍然蠻不講理:“政治掛帥你懂嗎?‘只講治病’,這本身就是錯誤的。如果是打仗,敵人受傷了,手裏還拿著槍,我們能讓他臥床休息,不先奪了他的槍?”

他看著我說,那你說怎麽辦?我說我要是知道怎麽辦就不來找你了,你必須想出一個至少坐著也得開他的鬥爭會的辦法來。他說,那就配一副鋼背心好了,我也沒別的法子了。我聽了暗中大喜,說:“那你就重開處方,不,就在這張單子上加一段,把配鋼背心的必要性寫清楚。”當然,原有的“臥床休息”幾個字仍然保留了。

就這麽著,連吆喝帶咋唬,處方改過來了。我得承認,這是我一生幹過的“最革命”的一件事,證實了偉大領袖的教導“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確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偉大真理。

然後我給敦煌文物研究所革委會副主任、那個小人蘭州木匠蘇永年打了個電話,添油加醋地說:這邊的處方出來了,說是來得還算及時,但必須到蘭州配鋼背心,否則會很快惡化,成為終身殘廢,高位截癱,甚至生命都有危險,因為中樞神經都通過脊椎。他聽不大懂,問我什麽叫“中樞神經”和“什麽高位什麽”的,哼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也可憐,當了一輩子木匠,本來也還算本分的“蘇主任”,大概從來就沒有處理過像這麽重要的“政務”。我又說,是不是革委會先研究一下怎麽辦,晚上我再打電話請示?

回到招待所,常老聽了我簡單告知的情況,面有喜色。我知道,他其實並不太認真於鋼背心的事,而是更想趁這個機會回一次蘭州。他老的都是中學生的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在蘭州,大概兩三年沒見面了。但我沒有挑破。

晚上電話回所,另一位“革命委員”接的:“急什麽急,還能都圍著老牛鬼轉?”我把招待所的電話號碼告訴他,請他們研究出結果就通知我。

又過了一天多,終於有了回音——“快去快回”。常老喜形於色,高興壞了,只顧說:“那就好,那就好!”

 

列車繼續在祁連山下行駛。

我感到那三位旅客好久沒說話了,向他們一望,卻仍在打量我們。一會兒看看常老,一會兒看看我。見我睜開了眼,其中一位向我問道:“我們想打聽一下,你們那裏有一位老同志叫尚達的,這回怎麽樣了?”

我忽然看見半躺在鋪上的常老像是被嚇了一跳,眼睛猛然睜大,想像得出他內心的震動——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記得“尚達”這個名字。但眼光仍是直登登的,並不參加談話。

“尚達?我沒聽說過這麽個人。”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怎麽沒這個人,徐遲的《祁連山下》寫得清清楚楚的,是你們所長,你怎麽能不知道。”

“什麽《祁連山下》?”這個時候,裝傻是最好的策略。

“你怎麽連這篇報告文學都沒讀過,就是專寫你們所長的,流行全國,哪個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確不想和他繼續談下去。要知道,我們說的每一句話,對常老來說無疑都是一把把匕首:“我到得晚,所裏好多事都不知道。尚達?如果是所長,也許早調走了吧!”

《祁連山下》在描寫尚達到達莫高窟以後的情景說:

只能身在洞窟中才能得到最大的享受,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是在唐代的洞子中。

第220號窟,在初唐洞窟中首屈一指,有貞觀十六年的紀年題字。北壁畫的經變形式的佛像,寶台蓮池,二十六人的樂隊,四人起舞。南壁畫西方凈土變,中央坐佛,蓮池中二人起舞,樂隊十一人,其兩旁各有說法圖,兩端畫著大型樓閣。這兩幅壁畫都極其華麗。最突出卻是東壁的門旁,北文殊,南維摩,維摩正在發表他的雄辯,口若懸河,文殊卻肅穆地側耳而聽。尚達手拿著一支大手電筒,仔細的觀看。燈光奔向維摩,眾王子,散花的天女;燈光奔向文殊,皇帝,百官,外國皇子,昆侖奴。這末多人物,個個生動活潑,呼之欲出。他想到了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可是這幅經變又超過它多多了。

這時,在我的眼前,分明就浮現出了這種場景。我相信常老現在也和我一樣,恨不得馬上就飛到遠離我們的“凈土”裏去。那裏只有寧靜、安詳,沒有鬥爭會,沒有屈辱,也沒有互相戒備,人人享有尊嚴,可以傾心暢談。 

“同志,我們只是想知道尚達現在怎麽樣了,沒有別的意思。”他們誠懇地解釋說:“你們就是研究所的,應該是知道尚達的。”聽得出來,他們懷著極大的不安——尚達能不能安然度過此劫,也十分不解,為什麽我一口否認。

但我實在是不想再談下去了,微微用眼角看了一下常老,意思想暗示他們,想想閉目躺在鋪上的這位落難老人究竟是誰,示意不要再用這樣的話題打擾老人了。

他們再一次一會看看常老,一會看看我,一會兒又互相看看,似乎已經明白了一點什麽。我卻未曾料到,他們竟直接向從上車以來就一直默不作聲的常老發問了:“老同志,您年紀大了,應該知道尚達這個人吧?”

常老又一次睜開眼,似乎是努力要從記憶深處找回一些什麽,說出來的卻是:“沒有這個人,那只是小說,裏面寫的全是假的,瞎編的。”

“不可能!我去過千佛洞,講解員親口對我說的,尚達就是照你們所長常書鴻的經歷寫的,怎麽會是假的。”他們仍窮追不舍。

忽然,常書鴻先生聲音很大地、斬釘截鐵地、激憤地喊道:“常書鴻,他死了!”

聲音震響,引得鄰間的人也向我們看。常老再一次閉上眼睛,緊緊地,表示他已決心終止這場談話。分明地,一滴老淚,從他緊閉的眼角順著臉頰流下。

他們驚異了,把眼光詢問地轉向我,我略微點了一下頭,又輕搖了一下頭,請他們不要再追問下去了。

沈默,繼續沈默,還是沈默。他們面色沈重,久久凝視著就躺在身邊的這位老人,困惑地要把他們心目中的“尚達”與這位老人聯系起來。當然,這是一件困難的事。終於,他們中的一位站起身來,拿起茶缸,倒掉剩茶,仔細放進新茶葉,向車廂盡頭走去。

良久回來,雙手捧著茶缸,送到常老跟前:“老人家,請您喝杯熱茶!”又加了一句,雖然輕聲,卻一字一頓地:“不管怎麽樣,一定請您老保重,一定要挺住。”

火車繼續攢行,祁連山下,已沈入一片黑暗。(原載《讀書》2008年第一期)(收藏自 2008-12-10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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