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體驗的哥白尼——兼論本體體驗:從現代到後現代上

1、

從藝術上說,我不很喜歡卡夫卡的敘述風格,可從精神上講,卡夫卡卻對我極為重要。

當然,卡夫卡對許多現代作家,尤其是對大多數自覺為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的作家,都非常重要。然他對不同作家我想有不同的重要之處。

作為現代主義的經典作家,卡夫卡對相當多數的作家來說,也許主要是他那"能引起人憤怒的明了性"(盧卡契語)的獨特的隱喻與象征,是他的現代主義的創作方法,他的把捉潛意識的現代小說形式。

而對我來說,卡夫卡的重要之處,則完全在於,卡夫卡是一個醉心於本體體驗的作家,他應該說是較早地,顯然有意識地,特別聚焦地將本體體驗放到現代的文學的議事日程上來的作家之一,是較早的作為精神的(而不是作為創作方法的),顯然具有生存哲思意味的現代主義作家之一。

我在拙文《文學作為生存本體的言說》(刊於《學術研究》2002年第3期,或見於拙著長篇小說《精神隧道三部曲》(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附錄)一文中認為,如果說文學是情感體驗的言說的話,那麽,文學之情感體驗的言說,大致有兩個方面:一是社會性情感體驗的言說;二是本體性情感體驗的言說。

這裏的本體,我特別強調的是,不是宇宙本體論意義上的本體,不是那種探尋世界的始基與本原的宇宙本體論意義上的本體,不是康德之與現象對應的物自體意義上的本體,而是生存本體論意義上的本體。生存本體關乎的是生存整體,價值結構,人生境界等。

很顯然,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要把捉的主要是社會體驗;而二十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文學,特別是卡夫卡、貝克特一類的作家,要把捉的主要是本體體驗。

二十世紀以來,尤其是今天的文學,必須將相當一部分功能讓位給大眾傳媒,讓位給更有消遣性,娛樂性,對大眾更有直接影響力的影視藝術,真正探索性,先鋒性的高雅文學本身必然,也必須走向深處,走向精神史的意義。

卡夫卡正是走向深處,走向精神史意義的前驅之一。

關於精神史,一直以來,人們更多以為那只是思想與宗教的歷史,人們沒有在意本體體驗,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本體體驗,認為那是感性的東西,不值一提的東西,這顯然是柏拉圖傳統的概念至上,理念至上的西方實體本體論之形而上學所導致的偏見,數千年以來的偏見。

其實,我要說,本體體驗,是精神史中極重要的,甚至是更根本的一部分。

卡夫卡,正是在本體體驗史,精神史的意義上,是重要的,極為重要的。

2、

關於卡夫卡,人們已經說得太多,似乎不該再說了。

可我還是又說了。因為他對我重要。其實不只是對我重要,而是對文學,對今天如何理解文學,對文學的未來重要。

還是來談《城堡》吧。

歷來對《城堡》主題的解讀多種多樣,概括起來,大致有四:一是社會政治批判說,認為《城堡》尖銳批判了卡夫卡所生活的那個國家,那個時代的官僚政治的荒誕性;二是個人生活體驗說,認為《城堡》乃是卡夫卡的心理自傳,是他一輩子作為一個邊緣人的生活的誇張的寫照,用噩夢般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折射性的寫照;三是宗教主題說,認為"城堡"隱喻的是天國,心之所能見,身卻永不能去的天國;四是哲學主題說,認為"城堡"有如我們的道家之所謂"道",杳杳渺渺,仿仿佛佛,什麽不是,又是一切,雲雲。(參見楊國華著《現代派文學概說》,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

我以為,說《城堡》描繪了官僚政治的荒誕性,那是不假,但那官僚政治之荒誕性的描繪在那小說中只是個隱喻的喻體,卡夫卡的"圖像文字要說的絕不是那個。

說"城堡"象征天國,可我們看不出卡夫卡有那麽關心天國,既看不出他有那麽向往天國,也看不出他有那麽憎惡天國。

一個作家的寫作,總是要以他的個人生活體驗為基礎的。卡夫卡的確在家庭生活,宗教生活,愛情與婚姻生活,事業與職業問題等等各方面都處於一種尷尬境地,他對"總走不進",或"總達不到"確有切實的形下體驗。

但是卡夫卡是個哲學家!

一個哲學家的思想自然總與他的個人生活體驗有關,然卻絕不是他的個人生活體驗本身。

一個哲學家,在他的個人生活體驗的地基上,關心的一定是放之四海,達諸萬世的問題,他建築得一定是"普遍",哪怕是在一顆露珠裏所反射出來的太陽光那樣的"普遍"。

有一個例證,可以證明羸弱的卡夫卡,絕不是個只孜孜於關切和記載自己的個人生活體驗的自傳作家,而是一個有著非凡洞察力和預見力的思想家:他有一次讀到俄國革命時寫道,俄國想在世界上建立完全完美的社會,這是一件宗教事務。我想他這是已經預見到世紀末的那個結局了。

其實,一切作家,一切真正的作家,都不是只孜孜於關切和如實記載自己的個人生活體驗的人,一切真正的作家所關切和書寫的都是"普遍"溶解在有機的血肉中的"普遍"。總用作家的個人生活來解釋作品的批評家,是在極端地輕視作家,真正作家的非凡工作,也輕視這批評家自己的工作。

我說卡夫卡是哲學家,並不意味著我同意說"城堡"象征的是"道"。

"道"是可求,可證,可悟,可達的。朝聞道,夕可死矣;大徹大悟,立地即可成佛呢!這是東方思想。嚴謹地說,"道",於個人來說,雖不可至達,卻永遠可求,可證,可悟,可達,這與《城堡》的向度是全然不同的。

而且,說"城堡"象征的是"道",那《城堡》也就沒有了什麽價值。

我說卡夫卡是哲學家,是說他是個哲學文學家,是個一生都在關切與表達本體體驗的作家。

3、

我說卡夫卡是哲學家,更具體地說,他是個可以和哥白尼、伽利略、布魯諾、愛因斯坦、康德、洛克、孟德斯鳩等名字關聯在一起的思想著的體驗家。

這一串名字所意味著的都是向絕對"中心"的挑戰。

哥白尼用他的"日心說"挑戰了托勒密的"地心說",挑戰了基督教教會意識形態的"科學"基礎,動搖了基督教教會教皇的絕對"中心"地位;伽利略、布魯諾證明或發展了這一思想,為我們勾勒了宇宙無絕對"中心"的圖景。

愛因斯坦挑戰了宇宙萬物運動的絕對尺度--以太。愛因斯坦之前科學家們的"宇宙風洞"試驗已經證明了"以太"這一宇宙萬物運動的絕對尺度的不存在,愛因斯坦則是以他的相對論,建設性地徹底取代了傳統的"以太"假說,使宇宙萬物運動的絕對尺度觀念完全破產。

康德挑戰了符合論觀念籠罩下的作為人類認識對象的絕對性的"實在"。康德也是建設性地用先驗範疇與其所可能認識的現象,將"物自體"趕到了神秘的不可知中去。於是,那種人類必須符合的對象,絕對"實在"被從根本上放逐了。

洛克、孟德斯鳩用"三權分立"學說,挑戰了人類的專制政治傳統,挑戰了人們政治生活中的絕對"中心"觀念。

哥白尼、伽利略、布魯諾面對的是宇宙空間;愛因斯坦面對的是物質運動;康德面對的是人類認識;洛克、孟德斯鳩面對的是社會制度結構……

而卡夫卡呢,他面對著的是人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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