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信奉一句格言,叫作玩物喪志。世界上的格言多如過江之鯽,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此時信,彼時非;有人專門制造格言叫別人遵守,自己根本就做不到等等,都是有原因的。

我所以信奉“玩物喪志”,是因為那時確實有點志,雖然稱不起什麼胸懷大志,卻也有些意氣風發的勁頭,想以志降物,遏制著對物的欲念。另一個很實際的原因是想玩物也沒有可能,一是沒有時間,二是沒有金錢,玩不起。換句話說,玩是也想玩的,只是怕分散精力和阮囊羞澀而已。事實也是如此,我對字畫、古玩、盆景、古典家什、玲瓏湖石等等都有興趣,也有一定的欣賞能力,只是不敢妄圖據為已有而已。

想玩而又玩不起,唯一的辦法只有看了,即去欣賞別人的、公有的。此種辦法很好,既不花錢,又不至於淪為物的奴隸。蘇州是個文化古城,歷代玩家雲集,想看看總是有可能的。

五十年代,蘇州的人民路、景德路、臨頓路上有許多舊書店和舊貨店。所謂舊貨店是個廣義詞,即不賣新貨的店都叫舊貨店。舊貨店也分門別類,有賣衣著,有賣家什,更多的是賣舊藝術品的小古董店。有些不能稱之為店,只是在大門堂裏擺個攤頭,是破落的大戶人家賣掉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非生活必需品的玩藝。此種去處是‘淘金’者的樂園,只要你有鑒賞的能力,偶爾可以得寶,撿便宜。

那時我已經寫小說了,沒命地幹,每天都是從清晨寫到晚上一兩點,往往在收筆之際已聞遠處雞啼,可在午餐之後總得休息一下,飯後捉筆頭腦總是昏昏沈沈地。休息也不睡,到街上去逛古董店。每日有一條規定的路線,一家家地逛過去,逛得那家有點什麼東西都很熟悉,甚至看得出哪件東西已被人買去了,哪件東西又是新收購進來的。好東西是不能多看的,眼不見心不動,看著看著就想買一點。但我信奉“玩物喪志”,自有約法三章,如果要買的話,一是偶爾為之,二是要有實用價值,三是不能超過一元錢。

小古董店裏的東西五花八門,有字畫、瓷器、陶器、銅器、錫器、紅木小件和古錢幣,還有打簧表和破舊的照相機。我的興趣廣泛,樣樣都看,但對紫砂盆和紫砂茶壺特有興趣,此種興趣的養成和已故的作家周瘦鵑先生有關系。很多人都知道,周瘦鵑先生的盆景是海內一絕,舉世無雙。文人墨客、元帥、總理,到蘇州來時都要到周家花園去一次。我也常到周先生家去,多是陪客人去欣賞他的盆景,偶爾也叩門而入,小坐片刻,看看盆景,談談文藝。周先生乘身邊無人時,便送我一盆小品(人多時送不起),叫我拿回去放在案頭,寫累了看看綠葉,讓眼睛得到調劑。我不敢收,因為周先生的盆景都是珍品,放在我的案頭不出一月便會死掉的。周先生說不礙,死掉就死掉,你也不必去多費精力,只是有一點,當盆景死掉以後,可別忘記把紫砂盆還給我。

盆景有三要素,即盆、盆架、盆栽,三者之中以好的紫砂盆、古盆最為難求。周先生談起紫砂盆來滔滔不絕,除掉盆的造型、質地、年代、制作高手之外,還談到他當年如何在蘇州的古董市場上與日本人竟相收購古盆的故事,談到得意時,便從屏門後面的夾弄裏(那兒是存放紫砂盆的小倉庫)取出一二精品來讓我觀摩。談到紫砂盆,必然語及紫砂壺,我們還曾經到宜興的丁蜀去過一次,去的目的是想發現古盆,訂購新盆,可那時宜興的紫砂工藝已經雕敝,除掉拎回幾只砂鍋以外,一無所獲。

由於受到周瘦鵑先的感染,我在逛小古董店的時候,便對紫砂盆和紫砂壺特別註意,似乎也有了一點鑒賞能力。但也只是看看罷了,並無收藏的念頭。

有一天,我也記不清是春是夏了,總之是三十三年前的一個中午。飯後,我照例到那些小古董店裏去巡視,忽然在一家大門堂內的小攤上,見到一把魚化龍紫砂茶壺。龍壺是紫砂壺中常見的款式,民間很多,我少年時也在大戶人家見過。可這把龍壺十分別致,紫黑而有光澤,造型的線條渾厚有力,精致而不繁瑣。壺蓋的捏手是祥雲一朵,龍頭可以伸縮,倒茶時龍嘴裏便吐出舌頭,有傳統的民間樂趣。我忍不住要買了,但仍需按約法三章行事。一是偶爾為之,確實,那一段時間內除掉花兩毛錢買了一朵木靈芝以外,其它什麼也沒有買過。二是有實用價值,平日寫作時,總有清茶一杯放在案頭,寫一氣,喝一口,寫得入神時往往忘記喝,人不走茶就涼了,如果有一把紫砂茶壺,保溫的時間可以長點,冬天捧著茶壺喝,還可以暖暖手。剩下的第三條便是價錢了,一問,果然不超過一元錢,我大概是花八毛錢買下來的。賣壺的人可能也使用了多年,壺內布滿了茶垢,我拿回家擦洗一番,泡一壺濃茶放在案頭。

這把龍壺隨著我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度過了很多寒冷的冬天,我沒有把它當作古董,雖然我也估摸得出它的年齡要比我的祖父還大些。我只是把這龍壺當作忠實的侍者,因為我想喝上幾口茶時它總是十分熱心的。當我能寫的時候,它總是滿腹經綸,煞有介事地蹲在我的案頭;當我不能寫而下放勞動時,它便混身冰涼,蹲在一口玻璃櫃內,成了我女兒的玩具,女兒常要對她的同學獻寶,因為那龍頭內可以伸出舌頭。

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要破四舊,我便讓龍壺躲藏到堆破爛的角落裏。全家下放到農村去,我便把它用破棉襖包好,和一些小盆,紅木小件等裝在一個柳條筐內。這柳條筐隨著我來回大江南北,幾度搬遷,足足有十二年沒有開啟,因為筐內都是些過苦日子用不著的東西,農民喝水都是用大碗,哪有用龍壺的?

直到我重新回到蘇州,而且等到有了住房的時候,才把柳條筐打開,把我那少得可憐的小玩藝拿了出來。紅木盆架已經受潮散架了,龍壺卻是完好無損,只是有股黴味。我把它洗擦一番,重新註入茶水,冬用夏藏,一如既往。

近十年間,宜興的紫砂工藝突然蓬勃發展,精品層出,高手林立,許多著名的畫家、藝術家都卷了進去。國內、香港、台灣興起了一股紫砂熱,數千元,數萬元的名壺時有所聞,時有所見。我因對紫砂有特殊愛好,也便跟著湊湊熱鬧,特地做了一只什景櫥,把友人贈給和自己買來的紫砂壺放在上面,因為現在沒有什麼小古董店可逛了,休息時向什景架上看一眼,過過癮頭。

我買壺還是老規矩,前兩年不超過十塊錢,取其造型而已。收藏紫砂壺的行家見到我那什景架上的茶壺,都有點不屑一顧,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我說我有一把龍壺,可能是清代的,聽者也不以為然,因為他們知道我沒有什麼收藏,連藏書也是寥寥無幾。

一九九0年五月十三日晚,不知道是刮的什麼風,宜興紫砂工藝二廠的廠長史俊棠,制壺名家許秀棠等幾位紫砂工藝家到我家來作客,我也曾到他們家裏拜訪過,相互之間熟悉,所以待他們坐定之後便把龍壺拿出來,請他們看看,這把壺到底出自何年何月何人之手,因為壺蓋內有印記。他們幾位輪流看過之後大為驚異,這是清代制壺名家俞國良的作品。《宜興陶器圖譜》中有記載:“俞國良,同治、道光間人,錫山人,曾為吳大徵造壺,制作精而氣格混成,每見大徵壺內有‘國良’二字,篆書陽文印,傳器有朱泥大壺,色澤鮮妍,造工精雅。”

我的這把壺當然不是朱泥大壺,而是紫黑龍壺。許秀棠解釋說,此壺叫作塢灰魚化龍,燒制時壺內填滿礱糠灰,放在煙道口燒制,成功率很低,保存得如此完整,實乃紫砂傳器中之上品。

史俊棠將壺左看右看,愛不擇手,拿出照相機來連連拍下幾張照片。

客人們走了以後,我確實高興了一陣,想不到花了八毛錢竟買下了一件傳世珍品,窮書生也有好運氣,可入聊齋志異。高興了一陣之後又有點犯愁了,我今後還用不用這把龍壺來飲茶呢,萬一在沏茶、倒水、擦洗之際失手打碎這傳世的珍品,豈不可惜!忠實的侍者突然成了碰拿不得的千金貴體,這事兒倒也是十分尷尬的。

世間事總是有得有失,玩物雖然不一定喪志,可是你想玩它,它也要玩你;物是人的奴仆,人也是物的奴隸。

19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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