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濤譯

諾爾曼·葛爾特茨比坐在海德公園的長凳上,背向著公園欄桿圍起來的長方形草坪。這是三月初的一個傍晚。暮色蒼茫,籠罩著大地,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和點點星星的亮光沖淡著昏暗的夜幕。馬路和人行道都空落落的。然而,就在這若明若暗的夜色中仍有不少被人們遺忘的小人物在活動著。他們有的蕩來蕩去,無聲無息;有的把自己點綴在長凳和木椅上,一點兒也不顯眼,在昏暗中,他們的身影已經無法辨認清楚。

葛爾特茨比此時心事重重,眼前的景色與他此刻的心情完全和諧。黃昏,在他看來,是失敗者的時刻。經過奮鬥仍不免遭到慘敗的男男女女,在這日薄西山的時候紛紛出來活動。他們把失掉的好運、破滅的希望深深地掩藏起來,躲避著好奇者的尋根問底。他們寒酸的衣衫,壓彎的雙肩,憂郁的目光,在暮色中不會引起人們的註意,起碼,他們不會被人們認出來。

長凳另一端,就在他身旁,坐著一位老先生。從他的神態裏,可以看出他正在和社會抗衡,但是他的氣概已趨衰退。坐了一會兒,老人起身離去。遠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空出來的位子幾乎立刻就被一個年輕人所占據了。年輕人衣著雖然比較考究,但是他面部的神情並不比那位老人開朗。新來的人一屁股坐在長凳上,同時嘴裏還狠狠地罵了一聲,吐字之清楚就好像是要強調: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能使他稱心如意。

“看來您心情不大好啊。”葛爾特茨比說道,心裏揣摸著年輕人的這番表演準是為著引起他適當的註意。

年輕人轉過身來,臉上的神情坦然得令人不能產生一點懷疑。但是葛爾特茨比反而因此一下子警覺了起來。

“要是陷入我的困境,您的心情也好不了,”他回答說,“我幹了一件有生以來最傻的事。”

“是嗎?”葛爾特茨比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今天下午到的倫敦,本打算在伯克夏廣場的伯塔剛尼安飯店落腳,”年輕人接著說道,“可是到了那兒我才發現,飯店在幾個星期前給拆掉了。舊址上蓋起了一家影劇院。出租汽車司機給我介紹了另一家旅店,遠一點兒,可我只好去了。我剛給家裏人寫完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的住處,就出去買香皂了——我討厭旅店裏的香皂,可自己又忘記準備了。我在街上溜達一會兒,在酒吧喝了杯酒,又逛了逛商店,然後轉身回旅館。就在這時候,忽然意識到,我根本沒記住旅館叫什麽,更不知道它坐落在哪條街上。這多麽尷尬!我在倫敦又舉目無親。當然了,我可以打電報給家裏人,叫他們把地址告訴我,可是這封電報明天才能收到,而眼下我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了,我出來的時候,身上只帶一先令。買了塊香皂,喝了杯酒,也就花得差不多了,我兜裏只剩下兩便士,只怕要落得個流浪街頭,無處棲身了。”

年輕人講完這段故事後,出現了片刻沈寂。這種沈寂是意味深長。“您大概想,我講的這段遭遇荒誕無稽吧。”年輕人隨後接著說道,語調裏多少帶著點委屈的口氣。

“這事也並非不可能,”葛爾特茨比像法官審理案件似的說,“記得有一次我也經歷過這麽一件事。那是一個外國的首都。不過那次我們一行兩人。事情顯得更離奇了。幸好我們還記得旅店緊靠條什麽運河。一找到運河,我們就順著它找到了。”

聽完這段往事的敘述,年輕人精神為之一振,“在國外,我還不會這麽發愁,”他說道,“總可以找到領事館,得到必要的幫助。可是在自己國家裏,一旦陷入困境,真是束手無策。我大概得到河堤上過夜了,除非能找到個夠朋友的人,他能相信這是確有其事。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因為您並沒有認為我這段遭遇過於荒唐。”

年輕人往這最後一句話裏傾註了不少熱情,就好像他有意向葛爾特茨比表示,葛爾特茨比基本上已經具備了夠朋友的人的必要條件。

“然而,”葛爾特茨比慢吞吞地說,“這段故事裏的破綻就在於您拿不出那塊香皂來。”

年輕人連忙向前探身,在大衣口袋裏忙亂地摸了起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

“準把它丟了。”他怒氣沖沖地嘟囔了一聲。

“一個下午就丟了家旅館,又丟了塊香皂,這只能說明您存心粗枝大葉。”葛爾特茨比接著說道,可是年輕人沒等他話音落地就走了。他順著小路溜掉了,頭昂得高高的。不過,在他那高傲的表情中,總顯得有幾分疲倦的樣子。

“說來怪可惜,”葛爾特茨比想道,“整個故事中只有出去買香皂這一點有說服力,然而在這細節上露了馬腳。他要有一點先見之明,就應該事先準備下一塊香皂,包裝和封記都要跟剛從鋪子裏買來的一樣,那他準可以成為這一行業裏出類拔萃的人。幹他那一行,什麽都得事先想好。要有這種能力,而且是無限的能力,才能稱得上是個歪才。”

想到這裏,葛爾特茨比站了起來,準備離去。就在這時候,他驚訝地、關切地喊了一聲。只見地上,在長凳邊上,失落著一個橢圓形小紙包,外表和店主人精心打上封記的一樣。除了是塊香皂,還能是什麽!準是那年輕人一屁股坐下來的時候從衣兜裏掉出來的。

說時遲,那時快,葛爾特茨比立刻順著那暮色籠罩著的小路追了下去,焦急地尋找著穿淺色大衣的年輕人的蹤影。就在他遍尋不見,已經感到無望的時候,忽然他發現要找的那個人正站在馬車道的路邊上。年輕人神態猶豫地站著,顯然拿不定主意,是從海德公園穿過去好呢,還是直奔耐茨布裏支的熙熙攘攘的人行道。當他聽到葛爾特茨比呼喊他的時候,他帶著幾分敵意,好像準備自衛似的猛然轉過身來。

“能證明您那段遭遇的真實性的重要證人找到了,”葛爾特茨比說道,伸出手來把香皂遞了過去。“一定是您坐下來的時候從大衣兜裏滑出來的。您走後,我在地上發現的。我曾經對您不信任,您一定要原諒。那時一切證據都對您不利。如今,既然我聽取了香皂的證詞,我想我也應當服從它的判決。您如不嫌棄,我可以借給您一枚二十先令的金幣……”

年輕人連忙接過金幣,放進兜裏,從而解除了這個問題上的疑慮。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葛爾特茨比繼續說道,“您這星期哪天還錢都可以。這兒是您那塊香皂。可別再丟了,它可是您的好朋友啊。”

“幸好給你找著了。”年輕人說道。接著,幾句感激不盡的話脫口而出。聲音還有點嗚咽。他朝著耐茨布裏支方向急忙跑去。

“這孩子真可憐,差點哭出聲來,”葛爾特茨比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困境中脫身,這種慰藉降臨得太突然了。這對我也是個教訓,不能自作聰明,不能僅僅憑一時的情況就給一個人下判斷。”

葛爾特茨比順著原路往回走去。經過那條長凳時——他看到一位老先生在長凳下面和四周望來望去,捅來捅去。葛爾特茨比認出這就是剛才同他坐在一起的那位老人。

“您丟什麽東西了,先生?”他問道。

“對了,丟了一塊香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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