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夜晚)
拓也抓起手腕,把指尖貼在脈上,搖了搖頭。
“不行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感到胸口一陣揪心的痛楚。
“死了嗎?”
創介說。就連這樣一位滿頭銀發,說話穩重的紳士,聲音中也不免帶著一絲顫抖。
“對。”拓也回答,“沒有脈搏了。”
他的呼吸也有些不大規則。這也難怪,我心想,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叫出聲來的。
“大夫……現在立刻請個大夫來看看的話,應該還會有救的吧?”
“不行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絕望,“已經晚了。還有……這麽做的話,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你準備怎麽和醫生解釋插在胸口上的刀。”
“……是啊。”
創介似乎並沒有想好自己該怎樣回答,於是只好緘口不語。
“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時枝太太楸住創介問,然而她的丈夫依舊緊閉著雙唇。不光只是他一個,在場的其余四個人——這對夫婦的兒子正樹、隆夫,還有隆夫的家庭教師拓也和我——全都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各人都沈默不語,時間漫長得讓人喘不過氣,但其實並沒過太久。
拓也掏出手帕來攤開,他似乎是要用它來蓋住屍體的臉。幾個人當中,感覺還是他比較沈著冷靜。
“毋庸置疑。”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幹咳一聲。
“這是……殺人。”
他的一句話,讓整個屋裏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起來。
(現在)
來到岸田家,時枝太太面無血色地出現在玄關。她那張看起來就跟貓一樣、平日故作鎮定的臉,早已變得扭曲。
“出什麽事了嗎?”
一邊慢吞吞地脫鞋,我一邊問。她抓起我的手來。
“你來一下。”
太太把我拽進了客廳,她的手竟然如此有力,讓我吃了一驚。
客廳裏已經有人先到一步,是隆夫和他的另一位家庭教師雅美。雅美教英語,而我教數學和物理。
看我進屋,雅美便投來了緊張的目光。隆夫臉色蒼白,彎著細細地脖頸望著地面。他這人原本就沒多大出息,自打那夜起就一直惶惶不安,但今天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也有些不對勁。大概是出什麽事了吧。心裏一陣緊張,我的臉都不由得緊繃了起來。
“事情麻煩了。”
看我坐下身,太太便開口說道。從她的目光只望著我這點來看,估計雅美和隆夫都已經知道怎麽個“麻煩”法兒了。
“出什麽事了嗎?”我問。
太太從身旁的櫥櫃裏拿出一張紙來,遞給了我。那是一張名片。
安藤和夫,新澙縣柏崎市×××——名片上如此印著,既沒寫公司也沒寫職業。但光看到這些,便已經足以推斷出這人到底是什麽人了,就連我也不禁心跳加速。
“這人剛才來過。”
太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亢奮,“問我們有沒有看到他妹妹。”
“妹妹?那就是說……”
“對。”她點了點頭,“她似乎有個哥哥。”
我嗯了一聲。那女的——安藤由紀子還有個哥哥啊?
“你問過他上這兒來的理由嗎?”
太太輕輕地點了下頭,“她房間裏的住址簿上,寫有這裏的地址和電話。”
那女人還搞了這種多余的事啊?
我在心中暗自咂舌,有夠不順的。
“見過安藤氏的就只有太太一個嗎?”
“是的。當時雅美在給隆夫做輔導,我家那口子和正樹都還沒回來。”
“他問有沒有看到他妹妹時,太太您是怎樣回答他的?”
“我回答說……我不知道。”
“原來如此。”
我松了口氣。與其胡扯一通,倒不如佯裝不知。
“聽太太您說不知道後,安藤氏有何反應?”
“問我其他人情況如何。說我丈夫或者兒子是否知道……”
嗯,這倒也是。
“後來呢?”
“我說我不知道,他就說今晚會打電話來,讓我幫他找其他人打聽打聽。要是我不答應的話反而會引起他疑心,所以我就只好答應了下來。”
“您這麽做,可謂高明。”我附和道,“那之後安藤氏就回去了?”
“是的。”太太點了點頭。
我靠在皮沙發上,重重嘆了口氣。目前事態還不算太糟,可以有多種發展。但盡早做好預防措施,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您和您丈夫說過這事沒有?”
“剛才我給他公司裏打了個電話,他說他會盡早回來。”
一種擔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立刻再打個電話過去,告訴他說,如果見到安藤,要避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安藤他這樣一個個地去找,如果各人的回答出現了不相吻合的地方,那麽他就會起疑的——聯系上正樹嗎?”
“可以聯系他打工的地方,我會把同樣的話也轉告給正樹的。”
“那就拜托了。”
我沖著太太匆匆離去的背影說道。
客廳門關上之後,我望了一眼雅美。
“我想你應該明白,現在已經是無路可退了。”
雅美聳了聳肩,用兩只手把長發撩到腦後。白色的毛衣下,凸現出胸前的曲線。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從沒想過退路。”
“那就好。”
說完,我把視線轉移到她身旁的隆夫身上。雅美不愧是我的戀人,一旦到了危急關頭,倒也還頗有膽識。目前我們的最大的弱點,還在這位公子哥兒身上。
“隆夫君,”我叫了這位公子哥兒的名字,“你沒問題吧?這次的事,所有人都必須齊心協力才行。”
隆夫的眼眶和耳垂通紅,他就如同發條人偶一樣,機械地點了點頭,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家夥。有時忍不住真想說他兩句,但眼下就暫且算了。
“安藤是不是在按著她那本住址薄挨戶打聽?”
雅美一臉不安地問。
“我想應該是的,他沒理由只盯著這個家的,現在倒也還不必擔心。”
“這個安藤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不清楚。如果是個性情淡泊的人還好,但若是個糾纏不休的家夥,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我們幾人聊了幾句,時枝太太回到屋裏,她的表情感覺要比先前鎮定了一些。
“丈夫、正樹都通知了。目前安藤似乎還沒有去找過他們。”
果然,我點了點頭,對方並非只盯著這戶人家。
“我已經跟他們說了,讓他們見到安藤後別說太多,他們倆都會盡快回來。”
“那就行——我們幾個先來商量下對策吧。今晚安藤打來電話的話,都該怎麽說。”
“如果全家人都說不認識安藤由紀子的話,估計也有些不大靠譜吧?”
雅美的這問題,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確認。
“完全不靠譜。”我回答,“至少,如果沒法兒說清她的住址薄裏為什麽會有這裏的地址的話,那事情可就麻煩了。現在的問題是她那本住址薄到底寫有誰的名字?”
話的後半段,我是望著夫人說的。她盯著半空想了一陣,回答說:“聽安藤說,那本住址薄上就只寫了個‘岸田’。”
“既然只寫了姓氏,那麽她與家裏的任何人都可能會有來往了。”
雅美用明快的聲音說,她這人倒是不缺乏膽量,可有時候卻會想得太過天真。
“大致可以說是這樣的,但如果來往密切的話,那可就不妙了。對方要是纏著問個不休的話,會很麻煩的。最好說是沒什麽深交,也就只是在住址薄上留個地址而已。”
“這話的意思是說……”
太太投來了真摯的目光。我回望著她,說道:“安藤由紀子似乎說過,她想做個自由撰稿人,是吧?”
太太立刻點頭。
“那麽,就幹脆說她曾經來采訪過您丈夫,這樣如何?”
聽過我的提議,太太沈思了起來,“采訪我丈夫……”
時枝太太的丈夫岸田創介可謂日本國內名聲赫赫的建築家。土地變少,地價攀升,讓人們對未來住家的不安感不斷增大。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也開始更多地聽取建築家的意見。從我個人的想法出發,就說是安藤由紀子也在對此進行調查好了。
“但如果撒了這種謊話,今後是否會留下禍根呢?”
或許太太是為了保全我的顏面,才故意把話說得如此委婉。不管怎麽說,直到今天,眾人都是按著我說的去做的。
“既然要撒謊,那就幹脆撒得大膽點兒。”
為了讓她安心,我故意大聲說,“真話裏摻上一點點謊話這種辦法是行不通的。這樣子真相只會浮出水面,成為招致破綻的契機。相反,百分之百的謊言,反而難辨真偽。”
聽過我說的話,太太低頭沈思,但隨後她便再此擡起頭來。
“既然如此決定,那就必須先商量好各種細節。比方說,安藤由紀子是什麽時候來的,都談了些什麽內容這類的。”
“必須仔細商量。”我說,“但如果太過詳盡,反而會出現破綻。跟安藤談的時候,就只用大致地講述就行了。如果對方問得很詳細,那就不要當場回答,先觀察下對方打算怎樣出牌。”
“那今天的電話裏怎麽說呢?”
“就回答說,安藤由紀子似乎曾經提出說要采訪您丈夫就好了。如果對方問起詳情,您就說您丈夫還沒回家,先敷衍過去。這裏的難點,就在於不讓對方覺察到您是在忽悠他。最好不要留下空隙,清晰明了地告訴對方。”
“我知道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感覺就連她眼角上的皺紋,也在表明她心中的決心一般。
就在我們商量到這裏時,玄關的門鈴響了。可能是正樹或創介回來了,太太站起身來。
“我也……”
隆夫纖瘦的身子也站了起來,緊隨太太而去。估計是上廁所吧。這幾分鐘裏,他緊張得不行。我露出一臉的不耐煩,沖著雅美撇了撇嘴角。
雅美把手放到了我的膝蓋上,掌心傳來陣陣暖意。
“拓也你可真夠冷靜的呢。”她說。
“你難道就一點兒都不怕嗎?”
“我也怕。”我回答,“但是卻不能因為害怕而迷失了自己,我這人一向都很冷靜。”
這時,玄關外傳來了有人進家的聲音。
(夜晚)
“這可是……殺人啊。”
拓也用手帕捂著臉說。半響,沒一個人吱聲。
拓也依舊還是那樣冷靜啊——雖然我也沒吭聲,但是卻不得不對他那種沈著的行動感到欽佩。不論是誰,都不會希望看到一個已死女人的臉。
“好了。”拓也說,“怎麽辦?這事該報警吧?”
“那可不成。”
創介立刻回應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亢奮。“要是被人當成殺人犯的話,那這輩子就全泡湯了。不僅如此,甚至就連家人也會受到牽連……這事萬萬不可聲張出去。”
“話雖如此。”
長子正樹忽然開口說道。
“話雖如此,可這也是沒辦法的啊?人命關天啊。”
或許是因為緊張的緣故,嗓門本來就有些尖銳的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更加刺耳。正樹他雖然是創介病死的前妻生的孩子,但對岸田家而言這孩子算不得有出息,依靠父親的力量,才勉強念了所私立大學。不光腦子不好使,似乎還很在乎外表,總是照著男性雜志扉頁上的樣式打扮自己,我生平最討厭這種類型的人。
“別叫那麽大聲。萬一隔墻有耳怎麽辦?”
說完,創介刷地一下拉上了窗簾。“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當然也不能告訴警察。”
語調中蘊含著他的決心。
“那您打算怎樣處理這事呢?”拓也問。
“有關這事,我有件事想求你們。”
創介走到我們身旁,“請你們就當做不知道有這麽回事吧。我們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我等著看拓也的反應。他默默地沈思了一會兒,說道。
“想要把這事給徹底隱瞞住,那可不是件輕松的事。”
“這我知道,我的心裏早已有所準備。”
創介的聲音中似乎帶有著一絲怒火。就算是紳士,有時也會變得歇斯底裏的。
我回想起以前看過的某本小說裏,似乎就曾出現過這樣的一幕。在那本小說裏,記得應該是先對屍體做了一番手腳。
“總而言之,必須先把屍體給處理掉才行。”
這句話表現了說話者心中願意協助的意思。創介沈默了一陣,小聲說了句“謝謝”。他似乎稍稍放了點心。
說起來,我看過的那本小說,大致也是講的一位女家教幫助一家人隱瞞犯罪的故事。
“要把屍體給處理掉,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樹用尖銳的嗓門說。人世間最不缺的,就是這種總喜歡和別人唱反調的人。然而這種人心裏,其實一點兒主意都沒有。
“不管容不容易,屍體都必須處理掉,麻煩你就安靜會兒吧。”
創介對自己的兒子非常了解。只聽他冷冷地說道。
“屍體必須處理掉。”
拓也也重覆道,“只不過最好是等到半夜之後再行動。要是搬運的時候讓人給撞見了的話,那可就徹底完了。對了,家裏有沒有什麽可以裝得下屍體的箱子之類的東西?”
“箱子啊……”創介沈吟道。
“雜物間裏不是有些硬紙盒嗎?”
正樹說,“就是買小冰箱時的那個。我記得外邊似乎還用木框補過。”
“去把它給拿來吧。”
創介帶著正樹走出了房間,房門啪地關起時,不知是誰輕嘆了一聲。是次子隆夫。一個瘦得可以數得清排骨的高中生。
“不行啊,不能這樣,這樣子……會招來麻煩的,還是去報警吧。”
“說什麽傻話呢。這樣做的話,就只會讓全家人都陷入不幸,剛才你爸不是也說了嗎?”
“但這樣可不成啊……不要這樣啊。”
簡直就跟個任性的孩子似的,教他英語的時候,有時真想煽他兩耳光。他反而嗲聲嗲氣地叫我雅美老師時的模樣,實在是讓我幾欲作嘔。
“隆夫君還是回屋休息去吧。”
“是啊,還是我帶他回屋去吧。”
回房間,自己去不就行了嗎?話到嘴邊,又讓我給咽了回去。太太似乎多一秒也不想再在這屋裏待下去似的。
拓也剛說了聲“請便”,太太便抱起隆夫的肩走出了房間。
“從客觀上來看,”拓也看了我一眼,說道,“估計這世上也找不出哪個家庭教師,能像我們這樣倒黴,被卷進這種事裏去。”
我本想笑笑,可臉頰的肌肉卻只是抽動了一下,我就連笑的精神都打不起來了。
“隱藏屍體這種事一般會判什麽罪名?”
“屍體遺棄吧……大致就是這類的罪名。”
“原來如此,屍體遺棄啊……”
拓也點燃香煙猛吸了一口,我看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顫動,他自己其實也挺緊張的。
“你打算怎樣搬運那硬紙箱?”
我出聲問道,但嗓音卻有些尖銳,讓人感覺有些丟臉。
“家裏的二號車似乎是輛單廂的面包車,估計得用那車來搬運吧。”
我嗯了一聲,只覺得喉嚨幹渴嘶啞。
沒過多久,夫人回到了屋裏,之後創介和正樹也搬著硬紙箱回來了。
“大小正好合適吧?”
聽創介說完,拓也回答了句“挺好”。
“那就來動手把屍體給裝進去吧。正樹,能麻煩你來幫把手嗎?”
“我?……那好吧。”
正樹一臉不樂意地動手幫忙。
“冷涼。”
將屍體裝進箱裏之後,正樹一臉不快地說。
“人已經死了,”拓也說,“體溫自然會逐漸降低。”
“還有……感覺臉上似乎也平平的。”
“那是肌肉松弛造成的。”
“我聽說人死後肌肉應該會僵硬才對啊?”
正樹在這點上倒是挺清楚的,大概他平常也還是會看點推理小說之類的吧。
“死後僵硬最快也得在死後一兩個小時後才會發生,應該還得再過上一會兒。”
“對了,記得你好像是醫學院畢業的吧。”
創介一臉放心地對拓也說,或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實在是靠不住的緣故吧。
“後來我退學了——這事就暫且先不談了,還是來考慮一下今後的對策吧。首先是把屍體給處理掉,現在十一點,估計再等上三個小時比較好,在此期間,還有許多事得做。”
“對,比方說還得把房間給打掃一下之類的……”
時枝太太的意見倒也頗有女人的見解。屋裏亂得確實很不自然,紅黑色的血跡沾滿地板,直到這時我才覺察到,整個屋裏充斥著血腥味。
“打掃房間固然重要,但還有些事比這更重要。”
拓也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已經平靜了不少,“有人知道她今天會上這兒來?”
“這就不清楚了。”
創介回答,“或許來之前她曾和別人說過,今天她要到這裏來,但我們無從知曉。”
“或許有人知道她今天準備要上這裏來。但實際上是否真有人知道她上這裏來了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們就能堅稱她今天沒有來過了。也就是說,她今天在從家到這裏來的路上失蹤了。”
原來如此啊——我欽佩地說道。拓也從以前起就很擅長撒謊,就連我也曾經被他騙過許多次。
“就我所知道的來看,應該沒人知道她今天要來。”
時枝太太慎重地說道,“因為今晚並沒有其他的客人要來。”
“此話當真?”
拓也確認道。
“是的。”夫人大聲回答。
“既然如此,就當做她今天沒到過這裏好了。都聽清了吧?她今天就沒在這個家裏出現過。”
拓也已經完全掌握住了現場的主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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