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小於一》是俄裔美籍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的首部散文集,收錄了他評論詩歌與詩學的最卓越的散文作品,展現了他對文學、政治和歷史等各領域的全面興趣。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講,《小於一》是一部知識分子的自傳,是對歷史和當今時代的深刻沈思。
◎除了少數例外,近代所有多少有些名氣的作家都交了詩歌學費。有些作家,例如納博科夫,則一直到最後都試圖使他們自己和周圍的人相信,雖然他們主要不是詩人,但他們依然是詩人。
◎“閱讀,”茨維塔耶娃說,“是創作過程的共謀。”這肯定是詩人才說得出來的;列夫·托爾斯泰不會說這種話。
把詩與散文分開的傳統,可追溯至散文開始之時,因為只有在散文中才有可能作出這樣的區別。自此之後,詩與散文便被習慣性地視為文學中兩個不同的區域——或者更確切些,不同領域——各自完全獨立。至少可以說,“散文詩”、“有節奏的散文”和諸如此類的東西表明某種衍生性的思維,是文學作為一種現象的兩極分化觀念而不是整合觀念。奇怪的是,這樣一種對事物的看法,絕不是由批評從外部強加給我們的。尤其是,這個看法是文人們自己對文學采取的集體態度的結果。
平等的概念,不是藝術本質固有的,而任何文人的思想,都是等級制的。在這個等級制內部,詩歌占據著比散文高的地位,而詩人在原則上高於散文家。這樣說並不是因為詩歌確實比散文更古老,而是因為詩人可以在狹窄的環境中坐下來寫一首詩;而在同樣的窘迫中,散文家絕不會想到要寫詩。即使散文家擁有可以寫一首見得了人的詩的條件,他也非常清楚詩歌的回報比散文差得多,而且也來得較慢。
除了少數例外,近代所有多少有些名氣的作家都交了詩歌學費。有些作家,例如納博科夫,則一直到最後都試圖使他們自己和周圍的人相信,雖然他們主要不是詩人,但他們依然是詩人。然而,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在一度屈服於詩歌的誘惑力之後,就不再把註意力放在詩歌上了,除了作為讀者;不過,他們依然深深感激詩歌在簡潔與和諧方面給予他們的教益。在20世紀文學中,傑出散文作家變成偉大詩人的唯一例子是托馬斯·哈代。然而總的來說,沒有從事詩歌創作經驗的散文家,較容易變得啰唆和誇張。
一位散文作家從詩歌中學到什麼?依賴一個詞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 專註的思考;對不言而喻的東西的省略;興奮心情下潛存的危險。詩人又從散文中學到什麼?不多:留意細節;使用普通說法和官僚語言;以及(但極少見)基本的創作技巧(這方面最好的老師是音樂)。然而,所有這三者都可以從詩歌經驗本身(尤其是從文藝覆興時期的詩歌)點點滴滴獲取,並且在理論上——但只是理論上——一個詩人可以在不需要讀散文的情況下做詩人。
他也只是在理論上可以在不需要寫散文的情況下做詩人。需要或書評人的無知,更別說普通的書信來往,遲早會迫使他寫連續接排的句子,“像大家一樣”。但除了這些之外,詩人還有其他理由,對此,我們將在這裏加以探討。首先,某個爽朗的日子,一個詩人也許會無端地來了想用散文寫點什麼的沖動。(散文作家在面對詩人時的自卑感,並不自動表示詩人面對散文作家時有什麼優越感。詩人對待後者的作品,往往比對待自己的作品更認真,甚至可能並非總是把自己的作品視為作品。)再者,有些題材是只能以散文來處理的。一部涉及超過三個人物的敘述作品,會抗拒幾乎所有的詩學形式,除了原始口頭敘事詩。反過來,對歷史主題,以及對童年記憶(對此,詩人沈溺的程度與普通凡人是一樣的)的省思,在散文中似乎更自然。《普加喬夫暴動始末》、《上尉的女兒》——哪有比這更令人滿足的浪漫詩題材!尤其是在浪漫主義時代……然而,結果卻是詩體小說愈來愈經常被“來自小說的詩”所取代。誰也不知道詩人轉寫散文給詩歌帶來了多大的損失;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也即散文因此大受裨益。
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的散文作品比任何別的東西都更好地解釋了這點。改用克勞塞維茨的話說,對茨維塔耶娃而言,散文無非是詩歌以其他方式的繼續(事實上從歷史角度看,散文正是如此)。這正是我們到處——在她的日記中,論文學的隨筆中,小說化的回憶錄中——遇見的:把詩學思維的方法論重新植入散文文本中,使詩歌生長到散文中。茨維塔耶娃的句子與其說是根據主謂原則建構的,不如說是通過對特殊詩學技術的使用建構的:聲音聯想、根韻、語義跨行等。也就是說,讀者不是不斷地與一條線性(分析性)的發展打交道,而是不斷地與一種思想的晶體性(合成性)增長打交道。也許,再也找不到任何比這更好的實驗室來分析詩歌創造的心理學了,因為該過程的所有階段都是以近乎誇張的極端近距離顯示出來的。
“閱讀,”茨維塔耶娃說,“是創作過程的共謀。”這肯定是詩人才說得出來的;列夫·托爾斯泰不會說這種話。一個敏感的,或至少一個合理地警覺的耳朵可以在這句聲明中分辨出一個絕望的音調。在詩人轉向散文,也即轉向被假定為與讀者“正常”的溝通形式時,永遠多少有點減速、換擋、試圖講得清楚、試圖解釋事物。因為如果沒有創作過程中的共謀,就沒有理解:而什麼是理解呢,如果不是共謀?如同惠特曼所說:“必須有偉大的讀者,才可能有偉大的詩歌。”在轉向散文時,以及把散文中幾乎每一個詞都拆散,變成一個個部件時,茨維塔耶娃向讀者展示一個詞、一個思想、一個片語包含什麼;她常常違心地試圖使讀者貼近她:使讀者變得同樣偉大。
(《小於一》[美]約瑟夫·布羅茨基/著,黃燦然/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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