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識廢名在民十以前,於今將二寸年,其問可記事頗多,但細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無從下筆處。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雲何。所寫文章甚妙,但此是隱居西山前後事,《莫須有先生傳》與《橋》皆是,只是不易讀耳。廢名曾寄住余家,常往來如親屬,次女若幹亡十年矣,今日循俗例小作法事,廢名如在北平,亦必來赴,感念今昔,彌增悵觸。余未能如廢名之悟道,寫此小文,他日如能覓路寄予一讀,恐或未必印可也——

①廢名,即馮文炳(1901一1967),字蘊仲,筆名有廢名、病火等,湖北黃梅人。現代詩人、小說家,主要著作有:《竹林的故事》、《桃園》、《橋》、《莫須有先生傳》等均由周作人作序。


以上是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末所寫,題曰《懷廢名》,但是留得底稿在,終於未曾抄了寄去。於今又已過了五年了,想起要寫一篇同名的文章,極自然的便把舊文抄上,預備拿來做個引子,可是重讀了一遍之後,覺得可說的話大都也就有了,不過或者稍為簡略一點,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加以補充,也可以說是作箋註罷了。關於認識廢名的年代,當然是在他進了北京大學之後,推算起來應當是民國十一年考進預科,兩年後升人本科,中間休學一年,至民國十八年才畢業。但是在他來北京之前,我早已接到他的幾封信,其時當然只是簡單的叫馮文炳,在武昌當小學教師,現在原情存在故紙堆中,日記查找也很費事,所以時日難以確知,不過推想起來這大概總是在民九民十之交吧,距今已是二十年以上了。廢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別處。在《莫須有先生傳》第四章中房東太太說,莫須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麼那麼多的傷痕?這是他自己講到的一點,此蓋由於瘰癧,其聲音之低啞或者也是這個緣故吧。

廢名最初寫小說,登在胡適之的《努力周報》上,後來結集為《竹林的故事》,為新潮社文藝叢書之一。這《竹林的故事》現在沒有了,無從查考年月,但我的序文抄存在《談龍集》裏,其時為民國十四年九月,中間說及一年多前答應他做序,所以至遲這也就是民國十二年的事吧。廢名在北京大學進的是英文學系,民國十六年張大元帥入京,改辦京師大學校,廢名失學一年余,及北大恢覆乃覆入學。廢名當初不知是住公寓還是寄宿舍,總之在那失學的時代也就失所寄托,有一天寫信來說,近日幾乎沒得吃了。恰好章矛塵夫婦已經避難南下,兩間小屋正空著,便招廢名來住。後來在西門外一個私立中學走教國文,大約有半年之久,移住西山正黃旗村裏,至北大開學再回城內。這一期間的經驗與他的寫作很有影響,村居,讀莎士比亞,我所推薦的《吉訶德先生》,李義山詩,這都是構成《莫須有先生傳》的分子。從西山下來的時候,也還寄住在我們家裏,以後不知是哪一年,他從故鄉把妻女接了出來,在地安門裏租屋居住,其時在北京大學國文學系做講師,生活很是安定,到了民國二十五六年,不知怎的忽然又將夫人和子女打發回去,自己一個人住在雍和宮的喇嘛廟裏。當然大家覺得他大可不必,及至滬溝橋事件發生,又很羨慕他,雖然他未必真有先知。廢名於那年的冬天南歸,因為故鄉是拉鋸之地,不能在大南門的老屋裏安住,但在附近一帶托跡,所以時常還可彼此通信,後來漸漸消息不通,但是我總相信他仍是在那一個小村莊裏隱居,教小學生念書,只是多“靜坐沈思”,未必再寫小說了吧。

翻閱舊日稿本,上邊抄存兩封給廢名的信,這可以算是極偶然的事,現在卻正好利用,重錄於下。其一雲: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齋,轉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頗大,故擬暫圖存,俟見面時交奉。星期日林公未來,想已南下矣。舊日友人各自上飄遊之途,回想《明珠》時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將此種悵惆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無珍惜之意:覺得有此悵惆,故對於人間世未能恕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時為民國二十六年,其時廢名蓋尚在雍和宮。這裏提及《明珠》,順便想說明一下。廢名的文藝的活動大抵可以分幾個段落來說。甲是《努力周報》時代,其成績可以《竹林的故事》為代表。乙是《語絲》時代,以《橋》為代表。丙是《駱駝草》時代,以《莫須有先生》為代表。以上都是小說。丁是《人間世》時代,以《讀論語》這一類文章為主。戊是《明珠》時代,所作都是短文。那時是民國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啟蒙運動之必要,想再來辦一個小刊物,恰巧《世界日報》的副刊《明珠》要改編,便接受了來,由林庚編輯,平伯、廢名和我幫助寫稿,雖然不知道讀者覺得如何,在寫的人則以為是頗有意義的事。但是報館感覺得不大經濟,於二十六年元旦又斷行改組,所以林庚主編的《明珠》只辦了三個月,共出了九十二號,其中廢名寫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裏邊頗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份的《三竿兩竿》,《陶淵明愛樹》,《陳亢》,十一月份的《中國文章》,《孔門之文》,我都覺得很好。《三竿兩竿》起首雲:

“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為最不可及。”《中國文章》也劈頭就說道,

“中國文章裏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後邊又說,

“我嘗想,中國後來如果不是受了一點佛教影響,文藝裏的空氣恐怕更陳腐,文章裏恐怕更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面。”這些話雖然說的太簡單,但意思極正確,是經過好多經驗思索而得的,裏邊有其顛撲不破的地方。廢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隱,《詩經》,《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這以後似乎更轉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廢名走後的次年,時為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其文雲:

“偶寫小文,錄出呈覽。此可題日《讀大學中庸》,題目甚正經,宜為世所喜,惜內容稍差,蓋太老實而平凡耳。椎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給朋友們一看,雖是在家入亦不打誑語,此鄙人所得之一點滴的道也。日前寄一二信,想已達耶,匆匆不多贅。三月六日晨,知堂白。”所雲前寄一二信悉未存底,唯《讀大學中庸》一文系三月五日所寫,則抄在此信稿的前面,今亦抄錄於後:

近日想看《禮記》,因取郝蘭臯箋本讀之,取其簡潔明了也。讀《大學》《中庸》各一過,乃不覺驚異。文句甚順口,而意義皆如初會面,一也。意義還是很難懂,懂得的地方也只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簡直多是玄學,不佞蓋猶未能全了物理,何況物理後學乎。《大學》稍可解,卻亦無甚用處,平常人看看想要得點受用,不如《論語》多多矣。不知道世間何以如彼珍重,殊可驚詫,此其三也。從前書房裏念書,真虧得小孩們記得住這些。不佞讀《下中》時是十二歲了,愚鈍可想,卻也背誦過來,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誦者,豈不正以其不可解故那。”此文也就只是《明珠》式的一種感想小篇,別無深義,寄去後也不記得廢名覆信雲何,只在筆記一葉之末錄有三月十四日黃梅發信中數語雲:

“學生在鄉下常無書可讀,寫字乃借改男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問,斯則奇也。”寥寥的幾句話,卻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謙遜與自信。廢名常同我們談莎士比亞,瘐信,杜甫,李義山,《橋》下篇第十八章中有雲:

“今天的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你想,紅花綠葉,其實在夜裏都布置好了,--朝雲一剎那見。”此可為一例。隨後他又談《論語》,《莊子》,以及佛經,特別是佩服涅梁經,不過講到這裏,我是不懂玄學的,所以就覺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評述了。廢名南歸後曾寄示所寫小文一二篇,均頗有佳處,可惜一時找不出,也有很長的信講到所謂道,我覺得不能讚一辭,所以回信中只說些別的事情,關於道字了不提及,廢名見了大為失望,於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爾與之論道也。

關於廢名的這一方面的逸事,可以略記一二。廢名平常頗佩服其同鄉熊十力翁,常與談論儒道異同等事,等到他著手讀佛書以後,卻與專門學佛的熊翁意見不合,而且多有不滿之意。有余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余君雲系親見,故當無錯誤。廢名自雲喜靜坐深思,不知何時乃忽得特殊的經驗,躍坐少頃,便兩手自動,作種種姿態,有如體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畢乃覆能活動。鄙人少信,頗疑是一種自己催眠,而廢名則不以為然。其中學同窗有力僧者,甚加讚嘆,以為道行之果,自己坐禪修道若幹年,尚未能至,而廢名偶爾得之,可為幸矣。廢名雖不深信,然似亦不盡以為妄。假如是這樣,那麼這道便是於佛教之上又加了老莊以外的道教分子,於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個人的意見說來,廢名談中國文章與思想確有其好處,若舍而談道,殊為可惜。廢名曾撰聯語見贈雲,微言欣其知之為海,道心惻於人不勝天。今日找出來抄錄於沈,潑名所讚蟲是過量,倡他實在冕知貧我銘意思之一人,現在想起來,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覺得至可懷念也。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記於北京。

(1943年3月作,選自《藥堂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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