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特奧多爾·沃爾特森—施篤姆(1817~1888),德國詩人、小說家。祖上世代務農,父子兩代以律師為業。其詩歌內容簡樸,形式優美,以描寫愛情、自然和鄉情見長。

作品有詩歌《夜鶯》、《安慰》、《海岸》、《越過荒原》、《闔上我的雙眼》等,小說

《在大學裏》、《淹死的人》、《雙影人》、《白馬騎士》等。其主要成就在中短篇小說方面,他的中短篇小說堪稱德國文學中的佳作。

《茵夢湖》是施篤姆早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描寫已逝的童年的歡樂與幸福,抒發了對纏綿的愛情、鄉情的眷戀。令人讀之為其扼腕嘆息。

老人

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一位穿著講究的老人沿著街道慢慢走來。他好象是散步後回家的樣子,因為在他那雙老式的扣鞋上沾滿了塵土。他的腋下夾著一根長長的金頭手杖,他那對黑色的眼睛平靜地環顧著四周,有時又向著那座躺臥在他面前的、沐浴在黃昏氣息中的城市眺望。在這對眼睛裏仿佛還隱藏著那已失去了的全部的青春,它們和那頭雪白的頭發形成了奇特的對照。——他看來是個外地人,盡管好些人禁不住要對這雙嚴肅的眼睛看上幾眼,但過路人中只有很少幾個跟他打招呼。他最後站停在一所三角頂的高房子面前,再一次向那座城市瞥了一眼,隨即進了門廊。隨著門鈴聲響,屋子裏有人把看得見門廊的小窗洞上的綠窗帷拉了開來,於是裏面露出了一個老婦人的臉容。老人用手杖招呼她。“還用不著點幻!”他用一種稍帶南方的口音說道。管家婦把窗帷重新放了下來。老人走過寬闊的門廊,然後經過一間起居室,那裏靠墻立著幾個放有花瓶的大橡木櫃子,接著他又走進對面一扇門,來到了狹小的過道,這裏有一道窄樓梯通向後面樓上的屋子。他慢慢地登了上去,到達上面後打開一道門,進到了一間大小適度的屋子裏。這兒既安適又清靜,墻的一面擺滿了書架和書櫃,另一面墻上掛了許多人物和風景畫,鋪有綠台布的桌子上放著好幾本打開了的書,桌子前面有一把笨重的靠背椅,上面是紅天鵝絨的靠墊。——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角落裏,隨即在靠背椅上坐下。他交叉著兩手,仿佛散步後在休息。當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後來有一道月光透過玻璃窗射到了墻上的畫像上,這道光亮緩慢地移動的時候,老人的兩眼情不自禁地跟隨著它。現在它落到一張裝在一個樸素的黑鏡框裏的小照片上。“伊利莎白!”老人低聲喚道,隨著這一聲呼喚,時間就起了變化——

他回到了他的青年時代。


孩子

頃刻,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子的形態出現在他面前。她叫伊利莎白,年紀五歲左右,他自己的歲數要比她大一倍。她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紅綢的小圍巾,配著她的褐色眼睛顯得很漂亮。

“萊因哈特!”她叫道,“我們放假了,放假了!今天一整天不上學,明天也不去。”

萊因哈特把已經夾在臂下的石板趕忙放到門背後,隨即兩個孩子穿過屋子跑進花園,又穿越園門跑到外面的草地上。

這次出乎意料的放假對他們簡直是太有用了。萊因哈特在伊利莎白的幫助下已經在這裏蓋了一間草皮房子,他們打算在夏天的夜晚住在裏面,可是還缺一條長凳。於是他馬上就動手幹起活來,釘子、錘子和必需的木材都是現成的。在他幹活的時候,伊利莎白便沿著圍墻撿野錦葵的環形花子放在她的圍裙裏,她想用它們給自己做鏈子和項圈,當萊因哈特敲彎了不少釘子終於把長凳做成,回到外面陽光下時,她已經走得很遠,到草地的另一端去了。

“伊利莎白!”他呼喚,“伊利莎白!”她來了,一路上卷發飄拂著。“來吧,”他說,“現在我們的房子造好了。你跑得很熱,進來吧,我們要坐坐新凳了。我給你講些什麼聽聽。”

於是 兩個孩子一起進到屋裏,在新凳子上坐了下來。伊利莎白從圍裙裏拿出她的小花子圈,把它們穿在一根長線上,萊因哈特開始講他的故事:“從前有三個紡紗的女人——”

“啊!”伊利莎白說,“這個故事我都能背出來了,你別講來講去老講這一個故事呀。”

於是萊因哈特只好把三個紡炒女人的故事放到一邊,換一個被扔到獅子洞裏的不幸人的故事。

“那是在夜晚,”他說,“你懂嗎?黑極了,獅子已經睡覺了。但是即使在睡著的時

候,它們有時也會打呵欠伸出它們的紅舌頭來的,這樣,那個人就發顫,以為天亮了。就在這時,突然在他周圍出現了一道光亮,當他擡頭看時,有個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向他招手,然後就一直走進了巖石裏。”

伊利莎白註意地聽著。“一個天使?”她問道。“他有翅膀嗎?”

這只是個故事。”萊因哈特回答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天使。”

“喔呸,萊因哈特!”她說道,盯著看他的臉。當他不高興地回看她時,她就遲疑地問他說:“那為什麼她們老是這樣說呢?媽媽和姑姑,還有學校裏也那樣講?”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回答說。

“可是你說,”伊利莎白說,“獅子也是沒有的嗎?”

“獅子?有沒有獅子!在印度就有,在那裏拜佛的教士就把它們駕在車前,用來通過沙漠。等我長大了,我要親自上那兒去。那地方比我們這裏不知要漂亮幾千倍呢,那裏根本就沒有冬天。你也得跟我一起去。你願意嗎?”

“願意的。”伊利莎白說,“不過媽媽也得跟我們一起去,還有你的媽媽。”

“不,”萊因哈特說,“那時候,她們太老了,不能跟我們一起去了。”

“我一個人去是不可以的。”

“你可以,到那時你就真的是我的妻子了,這樣別人就管不了你了。”

“可是我媽媽要哭的。”

“我們會回來的,”萊因哈特急躁地說,“痛快地說吧:你到底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旅行?你要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而且永遠也不再回來。”

小女孩幾乎要哭出來了。“不要這樣兇啊,”她說道,“我是願意跟你一起到印度去的。”

萊因哈特快樂得發狂似地抓住了她的雙手,拉著她一起跑到草地上。“到印度去,到印度去!”他唱著,同時拉著她轉圈子,使得她的小紅圍巾從脖子上飛了出去。可是隨後,他突然一下松開了她的手,嚴肅地說道:

“這事是不會成功的,你沒有勇氣。”

“伊利莎白!萊因哈特!”這時有人在花園門口呼喚道。

“在這兒!在這兒!”孩子們回答著,便手拉著手向家裏跑去。

在樹林裏

這兩個孩子就這樣地生活在一起,對他講來,她常常是太幽靜,而對她說來,他又常常是太激烈,可是他們並不因此而分開,差不多所有空閑的時間他們都是一起度過的,冬天在他們母親窄小的屋子裏,夏天則到樹林和田野裏去。——有一次,伊利莎白當著萊因哈特的面受到了教師的責罵,萊因哈特就憤怒地用他的石板碰擊桌子,想把老師的怒氣轉移到自己身上。可是老師並沒有註意。但萊因哈特卻再也聽不進地理課了,他不聽課,卻做了首長詩,在詩裏,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小鷹,把老師比作一只灰烏鴉,伊利莎白則是一只白鴿子,小鷹發誓,一旦它的翅膀長成,它就要向灰烏鴉覆仇。這位年輕的詩人眼眶裏含著淚水,自己覺得很崇高。回家後,他設法弄到了一本帶有許多空頁的羊皮紙小冊子,在開頭幾頁,他細心地抄上了他的第一首詩。——不久以後他上了另外的一所學校,在那裏他在年齡相仿的男孩中結交了一些新朋友,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和伊利莎白的交往。現在他開始從平時他給伊利莎白講了又講的故事中選出一些她最愛聽的記下來,這樣做的時候,他常常想把自己的一些思想加進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沒有能做到。為此他只能按照他自己聽來的內容一成不變地寫下來。後來他把這個手抄本給了伊利莎白,她把它細心地保存在她的首飾匣的一個抽屜裏,每當她有時晚上當著他的面從他的手抄本裏選一些故事讀給她母親聽時,他就感到很大的滿足。

七年的時間過去了。萊因哈特為了繼續深造必須離開城市。伊利莎白簡直不能想象,現在竟然要過全然沒有萊因哈特的日子。有一天,萊因哈特跟她說,他將要一如既往為她把故事寫下來,附在給母親的信裏寄給她,然後她也得回信,告訴他是否喜歡這些故事,伊利莎白聽了這些話後,才高興起來。啟程的日子快到了,在走之前羊皮本裏又添寫了好些詩。雖然這整個本子的構成和絕大部分詩歌創作的起因是伊利莎白,它們已經漸漸占滿了一半的空白頁,但只有伊利莎白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這是在六月,萊因哈特第二天就要動身了。大家想再聚在一起快快活活地過一天。於是在附近的一個林子裏,安排了一個有許多朋友參加的野餐會。乘馬車走了一小時的路程後來到了樹林的邊上。他們把裝有食品的籃子拿下車,然後步行前進。首先要穿過的是一個樅樹林,那兒陰涼而幽暗,地上到處撒滿了細細的松針。半小時後大家走出了這個黑洞洞的樅林又進入到一個清新的山毛櫸林。這兒的一切都是明亮的,綠油油的。偶爾有道日光穿過長滿濃葉的枝頭射進來,在他們的頭頂上,一只松鼠在樹枝間跳來跳去。——這一群人找到一個地方停了下來,這裏古老的山毛櫸的頂枝織成了一個透明的綠葉華蓋。伊利莎白的母親打開一只食品籃子。一位老先生以司膳者自居。“大家都到我這裏來,你們這些小鳥們!”他喊叫說。“聽清楚我給你們講的話。現在你們每人拿兩個幹面包當早飯,黃油忘在家裏了,夾面包的東西你們得自己去找。樹林裏有的是草莓,也就是說,誰找到,就歸誰。

誰找不到,就得啃他的幹面包。生活裏到處都是這樣。你們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明白了!”青年人嚷嚷說。

“好,注意,”。老人又說道,“話還沒有說完呢。我們老人在當年已經漫遊得夠了,

因此我們就留在家裏,也就是說,留在這幾棵大樹下,削土豆皮,生火,配備食品,十二點鐘的時候,就得把雞蛋煮出來。因此你們有義務把你們的草莓分一半給我們,我們也好拿來當餐後的水果。現在你們走吧,往東或向西都可以,要老老實實啊!”

年輕人做出各式各樣的頑皮臉色。“等一等!”這位老先生又一次喊道。“其實我不用多費口舌:誰要找不到東西,當然也就不用交什麼東西。不過你們要特別註意,這人也就別想從我們老人這裏得到什麼。今天你們得到了許多有益的教導,要是你們還找到草莓的話,那麼這一天也就不算白過了。”

年輕人同意這個看法,開始成雙成對地出發上路。

“來吧,伊利莎白,”萊因哈特說,“我知道哪兒有成堆的草莓,你不會啃幹面包的。”

伊利莎白把草帽上的綠帶子打上結,掛在胳臂上。“那麼,走吧。”她說,“監子已經預備好了。”

於是他們走進了樹林,愈走愈深,他們穿過陰濕、濃密的樹蔭前行,這裏一片寂靜,只是在他們頭頂上,看不見的高空處傳來老鷹的鳴叫聲。後來他們又進到了一個濃密的灌木叢,這裏是這樣地濃密,以致萊因哈特必須走在前面開路,這邊折斷一根樹枝,那邊撩開一種垂藤。可是過了一忽兒,他聽到後面的伊利莎白在叫他的名字。他轉過身去。“萊因哈特!”她叫喚道,“等等我,萊因哈特!”他先看不見她,後來才看見她正在稍遠的灌木叢裏掙紮,她那秀麗的小腦袋剛夠在鳳尾草的頂端浮動。他馬上又走了回去,把她從雜草叢裏領到一塊空曠的地方,那裏,藍色的蝴蝶在孤寂的花叢裏飛來飛去。萊因哈特從她散發著熱氣的臉上把她的潮頭發掠開,然後他要給她戴上草帽,但她不願意,可是後來由於他的懇求,她終於還是同意了。

“可是你的草莓到底在哪兒呢?”她終於問道,停止了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它們本來就是在這兒的。”他說,“可是蟾蜍比我們先來了一步,要不就是貂,再不也許是妖怪。”

“對了,”伊利莎白說道,“葉子還在這裏呢,不過,可別在這個地方講妖怪。走吧,

我還一點不倦,我們可以再繼續去找。”

一條小溪橫在他們面前,對岸又是樹林。萊因哈特雙手抱起伊利莎白,把她帶了過去。

不久他們走出了濃密的樹蔭又來到一塊寬闊的林中空地。“這裏一定有草莓,”女孩說道,

“味兒香極了。”

他們在照得著陽光的地方尋找著,可是卻一無所獲。“不對,”萊因哈特說,“這只是石南草發出的香味罷了。”

遍地雜亂地長著覆盆子和荊棘,空氣裏彌漫著強烈的石南香,這些石南草和短草相間地蓋滿了這兒的空地。“這裏多靜呀,”伊利莎白說:“別的人到哪兒去了呢?”

萊因哈特沒有想到要回去。“等一等: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說著他把手舉向高空。可是並沒有什麼風。

“不要出聲,”伊利莎說,“我好像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

朝那方向喊一聲吧。”

萊因哈特用手做成圓筒喊道:“上這兒來!”——這兒來!”

有了應聲。

“他們回答了!”伊利莎白說道,拍起手來。

“不,那不是回答,這只是回聲。”

伊利莎白抓住了萊因哈特的手。“我害怕!”她說。

“不要緊,”萊因哈特說,“用不著害怕。這地方很好。你到那邊樹蔭下的草叢裏坐一會。讓我們休息一下,我們就會找到他們的。”

伊利莎白在一棵伸展出分枝的山毛櫸樹下坐了下來,留神地向四面傾聽著。萊因哈特坐在離她不遠的一個樹墩上,默默地望著她。這時正是烈日當空,中午炎熱的時刻。一小群閃著金光的青藍色蒼蠅鼓動翅膀在空中飛舞。在他們的四周響著輕微的嗡嗡營營的聲音。有時從樹林深處傳來啄木鳥的剝啄聲和各種林鳥的鳴叫。

“聽!”伊利莎白說,“鐘響了。”

“哪兒?”萊因哈特問道。”

“我們的後面。你聽到了嗎?整十二點。”

“那麼城市就在我們後邊。如果我們朝這方向一直走去,我們就一定會碰到他們的。”

於是他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莓子不找了,因為伊利莎白已經累了。最後從樹叢中傳來了夥伴們的笑聲,接著他們看見一幅白布耀眼地鋪在地上,這就是餐桌,上面放著許許多多的莓子。那們老先生在他的鈕孔裏扣著一條餐巾,正在繼續向年輕人作道德的說教,一邊使勁地將一塊烤肉切成片。

“最後的人來了!”當年輕人看見萊因哈特和伊利莎白從樹叢裏走來時,他們叫了起來。

“到這兒來!”老先生喊道,“把手帕打開,帽子裏的東西倒出來!讓我們瞧瞧,你們找到了些什麼。”

“饑餓和口渴!”萊因哈特回答說。

“要是果真這樣的話,”老人回答說,一邊向他們端起那只裝得滿滿的盤子,“那麼你們就想著吧。你們是知道那個規定的:這裏不給懶漢吃東西。”最後經過勸說他還是讓了步,宴會開始了,就在這時杜松林裏響起了畫眉鳥的歌聲。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萊因哈特終究還是找到了一些東西,雖然並不是草莓,卻也是長在樹林裏的。回家後,他在那本舊羊皮本裏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在這山坡上

風聲靜寂,

低垂的樹枝下

坐著女孩。

她靜坐在麝香草叢裏,

她坐在純潔的芬芳中,

青蠅發出嗡嗡的聲響

空中飛舞著閃亮的翅膀。

樹林是如此地寧靜,

她的眼神是這樣機敏,

在她褐色的卷發上,

流瀉著燦爛的陽光。

遠處傳來杜鵑的笑聲,

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有一雙金色的眼睛,

就像森林裏的仙後。

因而她不只是他的保護對象,對他說來,她同時體現了他青春時期一切可愛的,奇妙的事物。

站在路旁的孩子聖誕夜來到了。——中午時刻,萊因哈特和一些大學生在市議會的

地下室裏一起圍坐在一張古老的橡木桌旁。

墻上的燈已經點燃起來,因為她下室裏已經光線昏暗。可是到的客人卻寥寥無幾,侍役們都閑散地靠在墻柱上。在這圓頂屋的一個角落裏坐著一個提琴師,還有一個長著秀麗的吉普賽臉容的彈弦琴的女孩。他們把樂器放在膝上,頗為冷漠地望著前方。

在大學生的桌子上響起了開香檳酒的聲音。“喝吧,我的波希米亞的愛人!’一個有著貴族外表的年輕人喊道,一邊把滿滿一杯酒遞給這個女孩。

“我不想喝,”她說,沒有移動她的位置。

“那就唱吧!”這位闊少爺叫道,向她的膝上丟了一枚銀幣。當琴師在她耳邊悄悄說著什麼的時候,女孩用手指慢慢地掠她的黑發。但是之後她卻把腦袋向後一仰,把下頷支在她的弦琴上。“為他,我可不唱。”她說。

萊因哈特手拿著酒杯跳了起來,站到她面前。”

“你想幹嗎?”她倔強地問道。

“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跟你有什麼關系?”

萊因哈特向下閃視著她。“我很清楚,它們是虛偽的!”——她用手掌托著她的臉腮,

細細地打量著他。萊因哈特把杯子舉到嘴邊。“為你美麗而邪惡的眼睛幹杯!”說著把酒喝了下去。

她笑了,急速地轉過頭來。“給我!”她說,用她黑色的眼睛盯著他的兩眼,慢慢地喝於了杯中的殘酒。然後她撥動琴弦,用深沈而富有感情的聲音唱了起來:

今天,只有今天

我是這樣美麗,

明天,啊明天

一切都成過去!

只在這時刻

你還屬於我,

死亡,啊死亡

我將獨自去。

當提琴師快速彈奏終曲的時候,新來一個人加入了他們的團體。

“萊因哈特,我是來叫你回去的,”他說,“你跑掉了,可是聖誕禮品已經在你那裏了。”

“聖誕禮品?”萊回哈特問道。“它再也不會到我這裏來了。”

“什麼啊!你滿屋子都是樅樹和巧克力點心的香味。”

萊因哈特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他的帽子。

“你要幹嗎?”女孩問道。

“我一忽兒就回來。”

她的前額皺了起來。“留下吧!”她輕輕喚道,深情地看著他。

萊因哈特遲疑了。“我不能啊,”他說。

她大笑著用腳尖踢了他一下。“那就走吧!”她說。“你這沒有出息的,你們統統都是些沒有出息的東西。”她轉過臉去的時候,萊因哈特慢慢地走上了地下室的樓梯。

外邊街上已經幕色深沈,他的灼熱的前額感受到了清新的冬日的冷空氣。這裏,那裏到處是從窗戶裏映射出來的點燃了的聖誕樹的光亮,時不時可以聽到從裏邊傳來的小笛和喇叭的聲響,還夾雜著孩子們的歡呼聲。一群群乞討的孩子從這家走到那家,要不就爬上台階的的欄桿,想看一眼自己享受不到的場景。有時候也有這種情形,突然一扇門打開了,一陣呵責聲把一群這樣的小客人從明亮的屋子裏轟到了外邊黑洞洞的巷子裏。在另外的一家門廊裏有人正在唱著一首古老的聖誕之歌,其中響徹著清脆的小姑娘的聲音。萊因哈特沒有細聽這歌聲,他急速地經過這一切,出一條街又進另一條。當他來到他的住所門前時,天色差不多已經完全黑了。他跌跌絆絆地上了樓梯,進了他的屋子。一股甜香撲鼻而來,使他想起了家鄉,這股味兒就像是從家裏母親放聖誕樹的屋子裏散發出來似的。他用顫抖的手點燃了燈,桌上放著一個大包裹,他打開的時候,熟悉的褐色餅從裏邊掉了出來。有幾個,上面用糖寫著他的名字的簡寫字母。除了伊利莎白,別人是不會這樣做的。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包,裏面是繡得很精致的襯衣,手絹和袖口。最後是母親和伊利莎白給他的信。萊因哈特把伊利莎白的來信先打開。伊利莎白寫道:

“這些漂亮的糖字一定會告訴你,是誰幫忙做了這些糕餅的,就是這同一個人為你繡了這些袖口。今年的聖誕夜在我們這裏將會過得非常冷冷清清,我母親總是一到九點半鐘就把她的紡車挪到室角裏。

因為你不在這裏,今年的冬天顯得這樣寂寞。正巧你送我的那只紅雀也在上個星期日死掉了,我大哭了一場,我可是一直把它照料得好好的。平時,一到下午,只要陽光照到它的籠子上,它就唱起歌來。

你知道,要是它唱得太起勁,母親常常遮一塊布在上面,才能叫它靜下未,現在我的家裏更靜了,只有你的老朋友埃利希有時來看看我們。有一次你曾跟我說,他看起來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大衣,因此只要他一進門,我就會想到你說的那幾句話,這簡直是太滑稽了。不過可別跟母親說,她是很容易生氣的。——你猜猜,過聖誕節我送你母親的禮物是什麼吧!你猜不著吧?送的是我自己?埃利希用炭筆給我畫了張像,我在他面前坐了三次,每次整整一小時。我很討厭讓一個陌生人把我的臉部看得這樣熟悉。我是不願意的,可是母親勸我這樣做。她說,這會使好心的維爾納夫人非常愉快。

可是萊因哈特,你可沒有守信。你沒有寄故事給我。我常常在你的母親面前告你的狀,可她總是說,你現在很忙,顧不上這種孩子氣的行徑了。我可不相信,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接著萊因哈特又讀他母親的信。當他讀完這兩封信,慢慢地把它們重新折好收起來的時候,產生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思鄉之情。有好一會,他來回在屋子裏踱著方步,他輕聲地,含含糊糊地自語說:

他差一點步入歧途

不知道哪裏有出路,

站在路旁的孩子

招手叫他返回故土!

後來他走到他的書桌前,拿了些錢出來,然後又下樓來到街上。——這其間外面已經變得安靜了些。聖誕樹上的燭火息滅了,孩子們的遊行也結束了。風呼呼地掠過孤寂的街道,老老少少都在他們的家裏跟家族們坐在一起,聖誕夜的第二階段開始了。

當萊因哈特走到市議會地下室的附近時,他聽到了從底下傳上來的提琴聲和那個彈弦琴的女孩的歌唱聲。接著地下室的門鈴響了起來,一個黑影搖搖晃晃地從寬闊的,燈光黯淡的樓梯走了上來。萊因哈特閃到房屋的陰影處,隨即很快地走了過去。過了一會,他來到一家珠寶店,買了一個鑲著紅珊瑚的小十字架,然後就順著原路折了回去。

離他住所不遠的地方,他註意到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扇高門面前,費力地想打開它。“要我幫你忙嗎?”他說。那孩子沒有回答,可是卻放下了沈甸甸的門把。

萊因哈特已經打開了門,卻又說道:“不,他們會把你趕出來的。還是跟我走吧!我給你聖誕餅。”於是他就重新把門關上,伸手拉起小女孩的手,女孩一聲不響地隨著他來到他的住所。

他出去的時候沒有滅燈。“這是給你的餅。”說著他把他的全部寶貝倒了一半在她的裙子裏,只是裏邊沒有一個是有糖字的。“現在你回家去吧,把餅給你媽媽一些。”女孩有點膽怯地擡頭望了他一眼,看起來她不習慣於受到這樣親切的接待,因而竟然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萊因哈特打開門,照她出去。於是這小女孩帶著她的糕餅就象一只小鳥似地飛快地跑下了樓,出了大門。

萊因哈特把爐子裏的火撥旺,把上面蓋滿了塵土的墨水瓶放到桌子上,然後就坐下來開始寫信,給他的母親,給伊利莎白寫了整整一夜的信。剩下的聖誕餅放在旁邊沒有動過,可是伊利莎白做的硬袖卻已經扣上了,配他的白絨毛衣顯得很古怪。當冬日的陽光照射到結了冰花的窗玻璃上的時候,他還一直這樣坐著,在他對面的鏡子裏映出了一張蒼白而嚴肅的臉容。


回家

覆活節來到的時候,萊因哈特動身回家。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去看了伊利莎白。當這個美麗苗條的少女微笑著向他走來的時候,他不禁說道:“你長得多高呵!”她臉紅了,卻沒有回答。在問候的時候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她卻輕輕地想縮回去。他疑惑地望著她,因為過去她從來不曾這樣過,現在,似乎在他們之間出現了什麼隔膜。——他在家已經住了一些日子,而且總是天天去看伊利莎白,但是這種情況始終存在。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談話過程中總是出現冷場,這使他難過,他擔心地極力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為了在假期裏有一定的消遣,他開始教伊利莎白植物學,這門課是他上大學的最初幾個月裏特別愛好的。伊利莎白在一切事情上都是習慣於跟隨他,而且很好學,因而很樂意接受這個建議。於是他們每星期就有好幾次要外出到田野或曠野裏去。如果中午他們把裝滿花草的綠色采集箱帶回家的話,那麼過不了幾小時萊因哈特又會回來,和伊利莎白一起分他們找到的東西。

一天中午就為了這個目的,他走進屋子裏。伊利莎白正站在窗跟前,給一只鍍金的鳥籠插新鮮的蘩縷草,他在那裏從來不曾見到過這只鳥籠。裏邊有一只金絲雀在拍打著翅膀,一邊吱地發出叫聲啄食著伊利莎白的手指頭。這個地方原來是掛萊因哈特的那只鳥的。“難道我那只可憐的紅雀死後竟變成一只金絲雀了嗎?”他高興地問道。

“紅雀可是不會變成金絲雀的。”坐在圍椅裏紡著紗的母親回答說。“這是你的朋友埃利希今天中午從他的莊園派人送來給伊利莎白的。”

“從哪個莊園?”

“你難道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一個月前埃利希繼承了他父親在茵夢湖邊上的第二個莊園。”

“關於這事你沒有跟我提起過一個字啊。”

“噯,”母親回答說,“你自己也不曾有過一句話問起你的朋友啊。他是一個非常可愛,懂事的年輕人。”

母親 出去煮咖啡了。伊利莎白背向著萊因哈特,還在忙著給鳥做小涼亭。“請你稍等一會。”她說。“我馬上就完事了。”——萊因哈特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於是她就轉過身來。

在他的眼睛裏突然出現了一種苦惱的神情,這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你怎麼啦,萊因哈特?”她問道,一面就向他身邊走去。

“我嗎?”他心不在焉地說道,兩眼夢幻般地望著她的眼睛。

“你看起來這樣憂傷!”

“伊利莎白,”他說,“我受不了這只黃鳥。”

她驚訝地看著他,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真怪。”她說。

他拿起她的雙手,她也就任他握著。不久母親又回到了屋裏。

喝完咖啡,母親又到紡車前坐了下來。萊因哈特和伊利莎白來到隔壁屋裏,整理他們的植物。他們數著花蕊,把葉子和花細心地攤平,然後從每一種裏挑出二份標本夾在對折紙的大冊子裏壓幹。這是一個晴朗的、寧靜的下午,只有隔壁屋裏紡車的咿唔聲,還有一陣一陣的萊因哈特的低沈的聲音,他在說明那些植物的門類或是在糾正伊利莎白不正確的拉丁名字的發音。

“我還是沒有弄到鈴蘭。”當他們把采集來的植物全部分門別類地整理先後,伊利莎白說道。

萊因哈特從衣袋裏拿出一本白色的羊皮冊子。“這裏的這朵鈴蘭給你吧。”他說著,從裏邊拿出一枝已經半幹的鈴蘭。

伊利莎白看見冊子裏邊寫滿了字,就問道:“你又在編寫故事了嗎?”

“這些不是故事。”他說著,把本子遞給她。

裏邊寫的都是詩。大部分最長的也不過占一頁。伊利莎白便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她似乎只是看看標題:“當她受到教師責斥的時刻。”“他們在林中迷路的時候。”“覆活節的故事。”“她第一次寫信給我的時候。”差不多全是這類的題目。

在她一頁接一頁地翻看下去的時候,萊因哈特偷偷地審視著她,終於他看到在她清秀的臉龐上出現了一層鮮嫩的紅暈,慢慢地布滿到整個的臉上。他想看她的眼睛,但是伊利莎白並沒有看他,她最後默默地把本子放在他面前。

“不要就這樣還給我啊!”他說道。

她從一只鐵皮匣裏拿出一支褐色的草葉。“我把你喜歡的草枝夾在裏邊。”說著她把本子放到他的手裏。

他假期的最後一天,也就是動身那天的早晨終於來到了。

伊利莎白得到母親的允許伴送他的朋友上驛車,車站離她的住所有幾條街。當他們一走出大門,萊因哈特就把手臂讓她挽著,就這樣,他和這個苗條的姑娘並肩默然地走著。他們走得離目的地愈近,他就愈感到,在這次久別之前,他必須把一件心事向她傾訴出來,這件心事關系到他未來生命中的一切有價值的甜美的事物,但他卻不知道用什麼合適的話。這使他焦慮,他的步伐愈來愈慢。

“你要遲到了。”她說道,“聖瑪麗教堂的鐘已經敲過十點了。”

可是他並不因而走得快一些。最後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伊利莎白,你將有整整兩年見不到我——要是我那時再回來,你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呢?”

她點點頭,親切地註視著他的臉。——“我也替你辯護過呢。”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替我?對誰你用得著替我辯護呢?”

“對我母親。昨天晚上你回去後,我們還談論了你好久。

她認為,你沒有從前那樣好了。”

萊因哈特沈默了片刻,可是過後他拿起了她的手,一邊嚴肅地註視著她那雙天真爛漫的眼睛,說道:“我還是像過去一樣好,你要堅定地相信這一點!伊利莎白,你相信嗎?”

“相信的,”她說道。他放開了她的手,和她急匆匆地走過了最後一條街。離分別的時刻愈近,他臉上的表情也就愈高興,他走的速度對她講來是太快了。

“萊因哈特,你是怎麼回事啊!”她問道。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美麗的秘密!”他說道,用發光的眼睛看著她。“兩年以後我再回到這裏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個秘密了。”

就在這裏時候,他們來到了車站,剛趕上要開車。萊因哈特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再見!”他說,“再見,伊利莎白。不要忘記我說的話啊。”

她搖了搖頭。“再見!”她說。萊因哈特登上車,馬就起步了。

當車子隆隆地走到街角轉彎處時,他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可愛的身影,她正慢慢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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