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熊十力先生是我的老師,現在要談他,真真感到一言難盡。這一言難盡包括兩種意思:一是事情多,難於說盡;二是心情雜亂,難於說清楚。還是五十年代,他由北京移住上海。其後政協開會,他兩度到北京來,先一次住在崇文門新僑飯店,後一次住在西單民族飯店。這後一次,正是大家都苦於填不滿肚皮的時候,他留我在飯店飽餐一頓,所以至今記憶猶新。別後,我寫過問候的信,也聽到過一點點他的消息。大動亂來了,我在文鬥武鬥中浮沈三年,然後到朱元璋的龍興之地去接受改造。喘息之暇,也曾想到年過八旬的老人,——自然只能想想。放還之後,七十年代中期曾到南京及蘇杭等地漫遊,想到上海看看而終於沒有敢去,主要是怕登門拜謁而告知的是早已作古。再稍後,忘記聽誰說,確是作古了,時間大概是六十年代末期。想到民族飯店的最後一面,想到十幾年,我掙紮喘息而竟沒有寫三言兩語去問候,真是既悔恨又慚愧。
我最初見到熊先生是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北京大學講佛學,課程的名字是“新唯識論”吧,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我去旁聽幾次,覺得莫測高深,後來就不去了。交往多是四十年代後期,他由昆明回來,住在北京大學紅樓後面,我正編一種佛學期刊,請他寫文章,他寫了連載的《讀智論抄》。解放以後,他仍在北京大學,可是不再任課,原因之小者是年老,大者,我想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還是唯心論。其時他住在後海東端銀錠橋南一個小院落裏,是政府照顧,房子雖不很多,卻整齊潔凈。只他一個人住,陪伴他的是個四川的中年人,無業而有志於佛學,因為尊敬老師,就兼做家務勞動。我的住所在後海北岸,離銀錠橋很近,所以晚飯後就常常到熊先生那裏去,因而關於熊先生,所知就漸漸多起來。
早年的事當然不便多問,但聽說革過命,後來不知由於什麼,竟反班定遠之道而行,投戎從筆,到南京歐陽竟無大師那裏學佛學。治學,也像他的為人一樣,堅於信而篤於行,於是寫了《新唯識論》。“唯識”前加個“新”字,自己取義是精益求精;可是由信士看來卻是修正主義,用佛門的話說是“外道”。於是有人作《破新唯識論》而攻之。熊先生不是示弱人物,於是作《破破新唯識論》而答之。混戰的情況可以不管,且說熊先生的佛學著作,我見到的還有《佛家名相通釋》,我原來有,大動亂中也失落了。他這一階段的學識,信士看是不純。後來,五十年代前後就變本加厲,張口真如,閉口大《易》,成為儒釋合一,寫了《原儒》《明心篇》《體用論》等書。我沒有聽到信士的評論,也許視為不可救藥,與之“不共住”了吧?嚴厲的評論是來自另一方面,即批林批孔時期,見諸文件,說他是吹捧孔老二的人。沒有上海的消息,也不便探詢,我只祝禱他借莊子“佚我以老’的名言而不至引來過多的麻煩。
尊重熊先生不妄語的訓誡,對於老師的學識,我不得不說幾句心裏話。熊先生的治學態度、成就,我都很欽佩。至於結論,恕我不能不懷疑。這問題很覆雜,不能細說,也不必細說。我是比熊先生的外道更加外道的人,總是相信西“儒”羅素的想法,現時代搞哲學,應該以科學為基礎,用科學方法。我有時想,二十世紀以來,“相對論”通行了,有些人在用大鏡子觀察河外星空,有些人在用小鏡子尋找基本粒子,還有些人在用什麼方法鉆研生命,如果我們還是糾纏體用的關系,心性的底裏,這還有什麼意義嗎?——應該就此打住;不然,恐怕真要對老師不敬了。
還是撇開這玄虛幹燥的玩意兒,專說熊先生的為人。記得熊先生在《十力語要》裏說過,哲學,東方重在躬行。這看法,專就“知”說,很精。熊先生的可貴是凡有所知所信必能“行”。這表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面。以下談一些瑣細的,一般人會視為怪異的,或者可以算作軼事吧。
他是治學之外一切都不顧的人,所以住所求安靜,常常是一個院子只他一個人住。三十年代初期,他住在沙灘銀閘路西一個小院子裏,門總是關著,門上貼一張大白紙,上寫,近來常常有人來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確是在此院住,現在確是不在此院住。我確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處住,請不要再敲此門。看到的人都不禁失笑。五十年代初期他住在銀錠橋,熊師母在上海,想到北京來住一個時期,順便逛逛,他不答應。我知道此事,婉轉地說,師母來也好,這裏可以有人照應,他毫不思索地說:“別說了,我說不成就是不成。”師母終於沒有來。後來他移住上海,是政協給找的房,仍然是孤身住在外邊。
不註意日常外表,在我認識的前輩裏,熊先生是第一位。衣服像是定做的,樣子在僧與俗之間。襪子是白布的,高筒,十足的僧式。屋裏木板床一,上面的被褥等都是破舊的。沒有書櫃,書放在破舊的書架上。只有兩個箱子,一個是柳條編的,幾乎朽爛了;另一個鐵皮的,舊且不說,底和蓋竟毫無聯系。且說這個鐵箱,他回上海之前送我了,七十年代我到外地流離,帶著它,返途嫌笨重,扔了。
享用是這樣不在意;可是說起學問,就走向另一極端,過於認真。他自信心很強,簡直近於頑固,在學術上決不對任何人讓步。寫《破破新唯識論》的事,上面已經說過。還可以舉一件有意思的。四十年代晚期,廢名(馮文炳)也住在紅樓後面,這位先生本來是搞新文學的,後來迷上哲學,尤其是佛學。熊先生是黃岡人,馮是黃梅人,都是湖北佬,如果合唱,就可以稱為“二黃”。他們都治佛學,又都相信自己最正確;可是所信不同,於是而有二道橋(熊先生三十年代的一個寓所,在地安門內稍東)互不相下,至於動手的故事。這動手的武劇,我沒有看見;可是有一次聽到他們的爭論。熊先生說自己的意見最對,凡是不同的都是錯誤的。馮先生答:“我的意見正確,是代表佛,你不同意就是反對佛。”真可謂“妙不可醬油”。我忍著笑走了。
對於弟子輩,熊先生就更不客氣了,要求嚴,很少稱許,稍有不合意就訓斥。據哲學系的某君告訴我,對於特別器重的弟子,他必是常常訓斥,甚至動手打幾下。我只受到正顏厲色的訓導,可證在老師的眼裏是宰予一流人物。談起訓斥,還可以說個小插曲。一次,是熱天的過午,他到我家來了,妻恭敬地伺候,他忽然看見窗外遮著葦簾,嚴厲地對妻說:“看你還聰明,原來糊塗。”這突如其來的訓斥使妻一楞,聽下去,原來是陽光對人有益雲雲。
在一般人的眼裏,熊先生是怪人。除去自己的哲學之外,幾乎什麼都不在意;信與行完全一致,沒有一點曲折,沒有一點修飾;以誠待人,愛人以德:這些都做得突出,甚至過分,所以確是有點怪。但仔細想想,這怪,與其說是不隨和,無寧說是不可及。就拿一件小事說吧,夏天,他總是穿一條中式白布褲,上身光著,無論來什麼客人,年輕的女弟子,學界名人,政界要人,他都是這樣,毫無局促之態。這我們就未必成。他不改常態,顯然是由於信道篤,或說是真正能“躬行”。多少年來,我總是懷著“雖不能之而心向往之”的心情同他交往。他終於要離開北京,我遠離嚴師,會怎麼樣呢?我請他寫幾句話,留作座右銘,他寫:“每日於百忙中,須取古今大著讀之。至少數頁,毋間斷。尋玩義理,須向多方體究,更須鉆入深處,勿以浮泛知解為實悟也。甲午十月二十四日於北京什剎海寓寫此。漆園老人。”並把墻上掛的一幅他自書的條幅給我,表示惜別。這條幅,十年動亂中與不少字軸畫軸一同散失。幸而這座右銘還在,它使我能夠常常對照,確知自己在讀古今大著和尋玩義理方面都做得很差,慚愧而不敢自滿,如果這也可以算作收獲,總是熊先生最後的厚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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