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1914~1999),湖北紅安人,作家、翻譯家。著有長篇小說《火花》、《自由》、《山村》,散文集《兩京散記》,譯作《安徒生童話全集》等。

右邊下半身劇痛不止,已經有兩個多月了。這是癌細胞擴散到了那個部位的癥狀,但我不知道——門診醫生的診斷認為疼痛是骨質增生壓迫神經所引起。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天上午我的大兒媳叫來急救車,把我送進醫院。沒有想到,這一進醫院,就出不來。病情太危急了,非短時間可以解決。我在醫院一住就是半年,初夏時進去,冬天才出來。由於離家時倉促,書房的東西來不及收拾;夏天雨多,房子老舊,許多地方得修補,漏雨房間得空出來整修;不漏雨的房間就堆滿了東西。我那個書房也就亂套了。我從醫院回到院子裏來,恍如隔世,對整個環境都感到陌生。再走進我的書房,許多我工作用的文具、稿件、參考書都換了位置,難得找到。這是我辛苦的老伴在我住院期間,怕東西遺失,為我收拾的結果。她根據她的理解,有的東西她分類,堆到一處;另有些東西她捆紮起來,藏到另一處。我慣常的工作規程和秩序就亂了。

在我出院前,老伴已經把書房收拾得相當整齊——這也是老伴的苦心,迎接我回家,為我創造一個“舒適”的環境。但我卻產生了一種淒涼、生疏之感。本來,根據醫學常規對病情所作的推斷,我生存的期限大致只有三個月。但我住院一住就超過了三個月以上,而且現在居然還能回到家裏來!但看到這種景象,我仍覺得我已經屬於歷史,這些東西也是“遺物”,起紀念的作用。但我卻又活生生地站在它們中間,身體雖然虛弱,可是已經沒有疼痛了。事實上,我活了下來。既然如此,當然就得工作——這是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成了一種後天的本能,不工作就活不下去。但眼前卻是一片空虛,又好像我的生命已經結束了。現在這裏站著的是不是我的幽靈?我環顧一下,又覺得不是,因為周圍的一切,仍是那麼熟悉。我的記憶又回到我意識中來。的確,我是在活著。

雖然醫生囑咐我,今後得改弦易轍,靜靜養病,不要再走回頭路,埋頭工作。但我在書房——也是我的臥房——裏生活了兩天以後,我又覺得精神漸漸好起來,於是故態覆萌,又想和周圍環境溶化到一起,重操舊業——再爬格子。這樣感覺,我也就這樣作了。我坐到書桌面前來。書桌靠墻那邊立著的幾本常用的字典、筆記本、地址簿——它們雖然布滿了灰塵,但仍然沒有動。我把它們一一抽出來,撣去灰塵,它們立即露出了本來面目,在我面前攤開。它們已經不是似曾相識,而是老相識了。它們似乎在向我微笑。於是我把它們翻開。那裏面我記下的東西,打的符號,又躍然紙上,似乎在對我點頭,在和我對話,提醒我它們和我舊時的交情。我的心情又忽然變得熱乎乎起來了。生存是多麼可愛!

我再拉開書桌的抽屜。只有這裏面的東西沒有動。老伴很細心,意識到這裏面是我在工作進行時所留下的手稿——有的完成了,還沒有定稿;有的剛開頭,有的寫到一半停止了。後兩種情況是在我的病況發展到了危急的階段發生的。那時我雖然想忍痛把它們完成——有些已寄出去了的就是在忍痛的情況下完成的,但力不從心,我只好中途擱筆。我現在還依稀能記得當時難過的心情:我已經在預感我的生命將要結束了。這是我過去從沒有能想像到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像世界到了末日的心情。現在我又見到這些長期和我形影不離的夥伴,還在它們這裏重睹我留下的註解和筆跡。於是過去伏案爬格子的情景又歷歷展現在眼前。我不禁有點感傷起來,懷念那流逝了的時日。

我並不是以爬格子為職業的人,從沒有當過專業作家。解放前我謀生的職業是教書、當編輯、作記者;我剩余的時間是參加抗日救亡活動——為此我還在日本坐過幾個月的監牢。那是國難當頭、人民受難的時代,只能這樣生活。解放後,由於我掌握了幾門外語,在抗戰期間還有些做對外宣傳的經驗,我被分配到一個對外宣傳的機構當外語幹部,這一當就是幾十年,一直到現在。但爬格子是我的真實愛好和興趣。只是在客觀形勢要求下,我別無選擇,得把這些個人的癖好擱到一邊,完成我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應盡的社會責任。但個人的癖好像一種痼疾,它不時要發作,攪得你心緒不寧。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得隨時隨地抓住機會撫慰它一下,寫點什麼,使它暫時平息下來。但這樣作就要求在生活的享受上作些犧性。比如在節假日——甚至過春節——當家人去逛公園或者走訪親朋的時候,我得把自己關在這個小書房裏,扣上門,裝做不在家,伏在桌上爬起格子來,當然這也不一定是痛苦的事,因為當我在紙上寫下了我認為是“得意之筆”的時候,我也可以體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感。

現在我翻翻已經久違了的抽屜中的舊稿,又重新發現了一些“得意之筆”,於是我就不由地感到興奮起來,回到當時落下這些“得意之筆”的那種快感的境界中去。多大的愉悅啊!於是,我也就忘記了我剛剛生過一場大病,還須休養。我好像又恢覆了過去那種見縫插針、緊抓時間的勁頭和急迫感。這種“習慣勢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果然又鼓動我躍躍欲試,想馬上就握起筆來爬格子。但筆,由於長時不用,裏面的膠管也幹了,變形了,筆尖也塞滿了墨水幹後的沈積物,不服從我的調動了。至於稿紙,我一時還找不著它存放的地點。其他如參考書、辭典等也要重新從書堆中理出來。一切都變了——真是“恍如隔世”。事實上,我自己也好像是剛擺脫死神的手,只是剛回到人間——我的這個小書房。多愉快的感覺啊!我覺得我得重新開始,生命也得重新開始。開始的第一步就是整理出那些被扔進遺忘中的、長時伴我度過那應該享受而卻放棄了的閑空時刻的、在一個鬥室裏伴我絞腦汁的寫作工具、參考書和辭典。它們也得慢慢地覆活過來,重新建立與我的夥伴關系。

但人生究竟是短暫的。這種重生的夥伴關系能否恢覆,即使恢覆後又能維持多久,我不敢想。但我卻想馬上就動手工作,把這些夥伴們請出來,與我再共同重溫那像是屬於前一個世界——一個已經不覆存在的世界——的舊夢。這個夢從此刻起我又開始來做,我並且事實上已經進入它的境界,在這境界中我又要開始忘掉了年歲和自己的體力實況。在一些具有豐富世故的人的眼中,這也許是一種荒唐的行徑,但就是在這種行徑中許多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甚至革命家,度過他們的人生。我想,大概也虧了他們所度過的這種人生,人類世界才有今天這樣的文明。

選自《隨筆》,199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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