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

最近一走出門外,看見了滿地的落葉,便禁不住心裏納罕∶為什麽那個掃地工人還不來打掃呢?尤其是路的兩旁,落葉堆積得更多,連通向水溝的小洞也被填塞住了。這樣,下雨天,是會產生一些問題的。首先,是水流不順暢;同時,也使水溝變成蚊子(特別是可怕的伊蚊)滋生的溫床。可見葉落的地方,決定了落葉的可厭與否。要是葉落的地方是林中,葉子成了天然的肥料,那是好事;換了街道上,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

以上說的是普通的落葉。有些樹,就說欖仁樹吧,葉子轉紅之後,一大片一大片掉下來,撿起一看,美得叫人心跳;但是家附近的一棵欖仁樹,遇上了落葉季節,把底下的汽車幾乎都埋葬了,使人覺得∶唐詩中的“無邊落葉蕭蕭下”,不見得是值得鼓掌的事。再說,別看那欖仁葉甫落地時,依然鮮艷奪目,拿回去擱一天,就黯然失色了。這時便只留下丟棄之一途。

有時站在樹下,不必擡頭,也能見到黃葉隨風而舞,或飄飄蕩蕩一陣之後,接著鏗然一聲,撞在地面上,像流星之襲擊地球。常想∶黃葉若有知,在將墜未墜那一剎那,它究竟在思考些什麽呢?對於它,生命真正的結束,到底是在什麽時候?是離枝時,抑或著地時?在著地的前一秒鐘,它是從容就義,視死如歸,或者由於禁不起死亡的戰栗,而張大了眼睛?

靜夜裏的芬芳

一次,經過鄰居的圍墻,看見墻上爬了一棵開著花的夜來香,便趕緊去買了一棵,在院子裏的一角種下了。

知道它長大之後,一定會往上爬,便先在高處裝了兩根木棒,做為它攀援的工具。它果然很合作,很聽話,細細的,帶葉的藤才抽出來,便迫不及待地表演登高的雜技了。這陣子它那一串串像耳墜子的小花也開了,到了月白風清的夜裏,或坐或躺在花架下,便能不動聲色地吸入陣陣由風帶領來的芬芳。

後來我們又買了兩盆 ,加上數盆早已以送香為樂的水梅,整個院子差一點就被人家誤以為是芝蘭之室了。

一番體會之後,發覺高層次的花香,是不能用鼻子湊近去聞去嗅的。無所待而清香撲鼻,或香氣之來也,盡在似有似無,若斷若續之間,那境界便更高了。“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說的固然是眼睛的事,但是把它借用到鼻子上來,又何嘗不可?

夜賊

不要以為我說的是蝙蝠什麽的。蝙蝠也是賊,沒錯;它時常在黃昏過後到來偷采水蓊,但它是飛來的。另一種在夜裏出沒的賊卻不是飛來而是爬來的。爬時還不忘背著重甸甸的屋子。對了,那是蝸牛。

不久前用苦瓜的種子種的好幾株幼苗,都開始長高了,哪知道有一個晚上,也許是月黑風高的晚上,一只肥大的蝸牛竟摸黑到苗圃裏,把一半的幼苗都當點心吞下肚子裏去了。恐怕飽得跑不動了吧,當我發現它時,它居然還留在案發的現場。心雖然痛,我該怎麽對付它呢?像一般的小孩那樣,一腳重重地踩下去,把小夜賊踩得殼破腸流?但是不泄憤,心裏又很難平衡。結果我采取的是習慣采取的方式,撿起來,把它丟到遠處的草叢中去,一邊在心裏說∶“給你一條生路吧。”當年寫〈浮生六記〉的沈三白不是也在看見癩蛤蟆時說∶“鞭數十,驅之別院。”嗎?

當然還要做一點善後工作。方法是在劫後余生的苦瓜苗周圍加上鐵絲網,使苗圃固若金湯。現在,棚上的苦瓜已經大得隨時可以送進廚房了。

攝氏35度

隨著全球氣溫的升高,連新加坡這個小島的天氣也轉變了。以前氣溫一達到攝氏33度,生活在這裏的人便叫苦連天;現在卻動輒35度,這一來,不只狗要吐舌頭,人也要吐舌頭了。

而最先作出強烈反應的,是草地。“草色入簾青”,變成了“草色入簾黃”。落葉軒院子中的多盆植物,不管怎麽澆水,都垂頭喪氣。它們給人的印象不是生機蓬勃,而是掙紮求存。尤其是盆子較小的水梅,一天提供了兩三次水,還是奄奄一息。只有二三十盆仙人掌,水來也好,水不來也好,它們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見經得起考驗,是多麽重要的事。

再看每一棵樹,理也不理睬它們,它們的立姿卻一點也沒有改變。看它們那個神色自若的樣子,分明是在說∶“有了深入地底的根,我們還在乎那倒到身上來的一桶半桶水嗎?哈!”。

迎風搖曳

那時還不知道這種植物叫什麽名字,只記得每回黃昏散步,經過一家馬來人的住家時,都有一大叢金黃撞進眼睛裏來。傍著籬笆的,並不高昂的植物,開滿了近似喇叭的黃花。連綴著黃花的枝條是柔軟的,風一來,還會緩緩搖曳。後來才聽說,這種植物叫軟枝黃蟬。軟枝,我明白;黃,一點也不錯;但是為什麽叫蟬呢?我就怎麽想也想不通了。反正,那樣亮麗的黃色是很吸引人的,所以,我也在後院的圍墻旁邊種了一棵。是插枝的。這種植物的好處之一是容易種,除了澆水,不需要怎麽照顧就能活;而且越長越高,越長越茂盛。這時,花開得滿棵都是,遠遠的,就看得見了。

如果你問我∶軟枝黃蟬有什麽特點,我的回答應該是∶它一年到頭都開花。在亮堂堂的陽光底下,九重葛雖然也姹紫嫣紅,但是九重葛仍有落紅滿地的時候,只有軟枝黃蠶,時時刻刻都以金燦燦的笑臉迎人。

這樣的植物,不種,是一種損失。


家家

唐詩中有“家家”這個重疊詞的,我只記得兩句;一句是王駕〈社日〉的“家家扶得醉人歸”。詩句中有了“家家”兩個字,描寫事物的概括面便大了。當然也有不采用這個重疊量詞而能達到同樣效果的,如張九齡〈望月懷遠〉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一個“共”字,參與的人便多了,有了普遍性了,跟說“家家”,意思也大同小異。

家人有時不明白,夜深了,為什麽還逗留在院子裏看月亮,看星星,不舍得上床睡覺?月亮真的那麽好看嗎?它還不是跟一盞圓形罩的燈一模一樣?

其實何止一模一樣,有時那樣的燈,也許還更亮也看得更清楚呢!問題是∶同一盞燈,能同時出現在千千萬萬觀賞者的眼裏嗎?月亮卻能,所以便有了無窮的趣味,且別說它背後數不盡的文學上的附帶意義了。

夜真的深了,落葉軒也只能暫時關門。

明兒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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