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智慧高於一切動物，動物的見識只限有形的。你看見田裏有幾只白鷺。如空手經過，它不會飛走，知道你不能危害於它，不必擔心。如果你手裏拿根手杖走過，它離你遠遠的就飛了，因為它見過人類向它的同群開槍，轟然巨響，十分嚇人，切記於心，無時敢忘。這就是古人所謂的“驚弓之鳥”。除此之外，久旱不雨，水源枯竭，水蟲小魚絕跡，它無從覓食，當然也是一怕。這些恐懼全直接威脅到生命，全是看得見的事實。

一、怕黑

人比鷺鷥聰明多了，看得見的固然怕，對看不見的更怕。牽著小娃娃走在街上，他對迎面而來的汽車毫無恐懼。你警告他，他也明白不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死亡，什麽是受傷。然而事有些怪，許多四歲左右的小孩子就會開始怕黑，更怕從黑暗中跳出個鬼來，家中也沒人用黑暗來嚇唬過他們。不知他們從那兒來的這種思想，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看見了一副人體骨骼，當時雖沒嚇哭，可是一連幾天都做怕夢。我不是心理學家，不明白為什麽見了羊的頭骨沒人怕，見了人的可人人怕，而且從小如此呢。

如果說怕黑暗是人類遺傳下來的性質，那也不對。我們的老祖先連火都沒有，豈不半世都生活在黑暗之中，而且還要在黑夜裏出去狩獵，那有怕黑之理，我想如果用“黑暗裏會有妖魔鬼怪出來”的話來警戒原始人，他們一定不會相信。因為他們在黑暗中的經驗太多，並沒遇上過這些東西。所以我真想不通“人為什麽會怕黑”，有的人只在幼小時怕過幾年，也有的雖年逾不惑還未改怕黑之心。希望讀者賜信，大家討論討論為什麽“怕黑”，我統計後一並發表，不過來信切勿超過一頁信紙。因老夫忙於奔走衣食，請恕長文難以拜讀。

不論中西，黑色所代表的意義以不好的為多。皇歷中凡有“建、滿、平、收”中任何一字的日子都是倒楣的黑道日，在這天裏百事都不能做，叫做“諸事不宜”。古時有位仙翁做了一首四言詩（如曹操短歌行）形容黑道日，他說：

“借錢給人，還期渺渺。數人同吃，你要會鈔。與女同遊，她忘皮包。一切歸你，用盡分毫。”

“黑道中人”不見得全不好，因為他們已經先有個黑字提高你的警覺。最可怕的是“白道中人”而隱藏著一顆黑得發亮的心。和癌癥一樣的潛伏在你的身邊。“黑貨”指的是“鴉片煙土”──嗎啡的原料。“黑市”是鬼頭鬼腦的生意。黑店是把客人變為原料的餐廳（見水滸傳）。黑西裝和女裝是喪服。……你瞧瞧這些黑那樣是好的？世上白天有日光，晚上有燈光，但是愛過黑生活的人可不少。國劇中的黑色則不同，臉譜中的黑臉代表正直。行頭中黑色的蟒袍是上等的彩色。最近常被人提及的“黑官”，其中頗有不乏有才華，有能力的人。雖在資格上稍有欠缺，對國家倒是有用之材。而且其中有人犧牲了在外國的大收入，純出於一番熱心回來為國效勞，反而受人攻擊。

更令人不解的是白而變黑。例如“風花雪月”四字中沒有一樣是黑的，為什麽到了實行“風花雪月”的地方卻是暗暗的，近於黑呢？人不是有怕黑的天性麽，怎麽也有人願意享受黑暗呢。我想政府該給他們一個獎，獎他們節省了能源。以此推論，家中如有怕黑的小孩，父兄該多帶他們上那些黑地方去練練膽子，轉恐懼為歡喜。

有位朋友聽了我的意見，真把他怕黑的小孩帶到那些可愛的黑地方去了。果然很有成效，小孩懼黑之心全然消失。反而愛黑如命。我曾問過那小孩，黑暗中有鬼嗎？他說：“有鬼！不過鬼很美麗，真漂亮。她跟爸爸好親熱，爸爸也不怕。教我叫她阿姨。她也很喜歡我，拍拍我的頭，說我好乖。”我說：“那你呢？”小孩說：“她叫我親親她，說我有出息。她叫爸爸下次把妹妹也帶了去，更有出息。”我問道：“你還想不想看鬼去呢？”小孩道：“現在爸爸一個人去活見鬼了，不帶我去。”

二、怕餓

這“怕餓”二字是動物的天性。獅子、老虎、殺人鯨全是兇猛的獸類，在它生活的領域中稱雄稱霸，可是被人捕來之後，為了小小一口食物。鉆圈、跳水，和小醜一般。使人看著都替它難過。在人又何嘗不如此呢，為了謀生活，不願意做的事，也勉強得去做。人類不像動物那麽原始，要先掙到貨幣，然後用它去換食物。人的生活也比動物覆雜得多，在食物之外還有衣、住、行……等等問題。也得要用貨幣去交換。所以有了錢可以隨心所欲，要換什麽就有什麽。

動物中很少會想到明日，只有松鼠和鼴鼠會預貯冬糧，獅虎會把吃剩的死物藏起來，次夜再來享用。人可眼光遠大，不但顧到眼前的生活，更顧到多少年之後，以至萬代子孫。聰明的不擇手段積蓄金銀和珍寶，明知這些東西寒不能衣，饑不能食，但是用它可以換取衣食。貨幣會因政治而失效。金銀可千古有價。不過這些聰明人忘記了一樁大事，一旦失了君主的寵愛，橫禍馬上就來。金山玉海頃刻充公。至於愚笨的更是可笑。漢末的董卓把持過幾年朝政，得意之極，凡是親族一概封侯。在長安之西，二百五十裏之處動工二十五萬修了一座小城，名叫郿塢，選民間少年美女八百人居於其中，存糧夠二十年吃的。其他珍寶不計其數。自以為可以終老此鄉，豈知政局始終動蕩，不久就被刺送命。郿塢的積聚在歷史上也就沒了下文。過了不足百年，晉朝又出了一位石崇，官拜荊州刺史，兼營海舶生意（進口洋貨），富甲天下。八王之亂時被殺，抄沒的家財內，僅胡椒一項就有八百擔（古時很貴）。按說董石二位頭腦絕對遠勝於松鼠，可是他二位的聚積財富之心，卻和松鼠的存幹果毫無二致。所以貪汙之根源出於動物的怕挨餓之心。人生一世，幼小時靠父母，不必尋錢。中年時要靠自己，這時上有父母，下有兒女，最須努力找錢以維持三代的生活。到了暮年有成就的已可享福，沒成就只好認命。所以怕餓之心，在中年這一大段長時間內最為嚴重。

歷史上貪汙的大臣很多，只有明以後的幾位留下了記錄。我只把他們抄家時所存金銀數目列出做一比較。其他珍寶、古玩、衣服、房地產等等均略去，如讀者欲知其詳可查“天水冰山錄”、“留青劄記”及“殛珅志略”等書，其中有些重量單位尚待查考。

劉瑾（明武宗的大太監）──金十四萬錠，碎金五萬七千八百兩，銀元寶五百萬錠（約二億五千萬兩），碎銀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

錢寧（武宗的佞臣）──金七十扛（十萬五千兩），銀二千四百九十扛（四百九十八萬兩），碎金銀首飾五百箱。胡椒三千五百擔（比石崇多了兩倍）。

江彬（武宗的大將）──金七十櫃（十萬五千兩），銀二千二百櫃（四百四十萬兩），金銀首飾五百十一箱。

嚴嵩父子──在江西分宜原籍抄出金（包括各式凈金，器皿及首飾）共重三萬二千九百六十九兩八錢，銀二百零二萬七千九百兩一錢。在北京的家內抄出金四百八十三兩二錢，銀一萬二千六百零五兩。

和珅（清高宗的佞臣）──金五萬八千兩，銀（包括元寶、錁、外國銀幣，及制錢）一百五十萬千文（千文是一串），共值銀五千四百余萬兩。

您看了這五位被政府抄出的金銀，以嚴嵩的最少，因為他父子革職在前，過了很久才抄家，必然隱藏了不少。而且抄查原籍時，遠在江西，可能被查抄者又少報了若幹。明朝人已說過，所抄不及原有十分之四五。劉瑾的金銀最多，因為是武宗一決定之後馬上親自率兵去捉的。諸位看看這些人全奸巧詐滑，弄了這許多金銀堆在家中，自以為萬年安穩，一朝獲罪，片瓦無存，豈不是至愚極傻嗎？這種笨法到了清末就絕跡了。光緒年間慶親王奕匡有筆大錢，存在俄國人開的道生銀行裏。以後被人吞沒了。民國以後許多軍閥政客，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全存在外國，既無從查考，也沒了抄家的法條。

人為了怕挨餓，不得不有貯蓄之心，想不到竟會演變成貪得無厭，永無止境。遠超過生活所需。我想如果生活安定，老有所養，也許能減少怕餓的恐懼。日本的大公司工作人員能一直的升上去，人事安定，業務當然能順利的發展。我們的大企業既少，人員的去就繁忙，誰也不知未來如何，遇上有可撈的機會，安有錯過之理。

三、怕死

“死亡”在出生的那一天已經註定了，保養得好多活幾年，保養差少活幾年，遲早而已，人人免不了，但是人人怕。牧師高聲大喊天國的快樂，您如問他何不馬上就去，他一定會說工作尚未完成，還要等幾年才去。

有位老先生富貴尊榮，只怕一死，請了一位算命先生來。他先問過仆人，然後向老先生說：“您的壽太長了，算不出。不過在一百二十歲夏天有幾天小病，不久即愈。”老先生忙告仆人道：“大家切記，到那時別叫我吃生冷之物。”

有許多老財主和前說的老先生一樣，忌說死字，連遺囑都不肯預立，一但翹了，引起家屬中的大麻煩，紛爭不已。而且遺產稅也很可觀。

人對死亡應當達觀，世間本無我，死了正是還原，連墳墓有無都沒關系。試問世上有幾家找得到四代以前的祖墳，還不是都消滅了。利瑪竇說：“不要畏懼死亡，越怕越痛苦。”人生應該順乎自然而生，順乎自然而死，經濟學家劉大中生了癌，不想東切西割的茍延生命，幹脆吃了安眠藥，一夢而去。真是達觀得令人欽佩。

四、除怕之道

三怕之中以防鬼最容易辦到，買張趕鬼的符貼在墻上就行了。中國時報的分類廣告中有位賣五鬼搬運符的，那種符卻不可隨便請入家中，如十分靈驗，有五位鬼不停的把黑道之財往你府上搬，那當然是好事。我想鬼是晚上出來的，走黑道的專家，也只有靠黑道才能發橫財。若完全不靈也不要緊，損失無幾。最怕的是靈了一半，來了五位鬼魅住在家盡搗亂，至於財麽，一點也不往家裏運。

鬼雖可怕，可是若能運財，大有防餓之用，也就化可憎為可敬了。怕餓的時期最長，從自立謀生之後一直到什麽時候為止可很難說，因為有的老人會安享余年，懶管閑事。也有的老人不相信子孫（怕他們不會理財），非操心到入太平間的前一分鐘不可──這也算得是苦命（不論財產有多大）。這一段時期最長。不論看相、算命，全是為了要知這一段時期中的未來事情。一生的事業也盡在其中。廣東人說的“三十不發四十發，四十不發，永不發。”最有道理，李師科就是因為“永不發”才鋌而走險的。

至於怕死，並不限於年老之後，小孩和壯年也全怕。不過他們離自然的死亡尚遠，日常的雜事多，無暇想到這問題。到了暮年之際離變鬼之期一天近過一天，不由得不怕起來。於是宗教家就想出了延長生命的辦法。“信上帝，得永生”，永生的不是肉體，而是靈魂，佛教的“轉生凈土”也是靈魂，墨子的“明鬼”也是靈魂，三者全要經過死亡，只有道教的“白日飛升”最好，是肉身直接成仙，不必經過死亡。

肉體飛升要靠服食仙丹。台北光怪陸離的法術傳授多得很，只少了“煉丹”。本仙倒有心開個傳授班，以蓋仙之名來教人煉仙丹，想必也會有人來參加，給“扁馬諸技”增加個新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