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停雲小築

吉隆坡的衛星市八打靈再也,從市集向外延伸,是斜斜又斜斜的一道長街,經過參差的白玉蘭老樹,繞過公園街,漸行漸靜,兩旁的影樹新栽,猶未成蔭。沿著惹蘭雪蘭莪,青青的草地運動場後,是小學,是十字架頂的天主教堂,是白色的阿松大醫院。過了惹蘭加星,再走上斜坡,是寧靜的花園住宅區,整齊幽雅,路旁是兩排艷麗的紫藤。斜坡的轉角處,門牌四十四號,一座獨立花園洋房,原來是友聯為燕婕、顧薇兩人租用的住所,也是馬來亞友聯的秘書處。

燕婕、顧薇相繼離開後,空了下來,由原任《友聯活頁文選》的發行主任,現任馬文營業經理孫遠帆入住看守。馬文機構成立後,借用為臨時辦事處,馬文機構董事經理員雨三搬入共住。

他從寧靜的怡保回到熱鬧的新加坡,奚子建對他說,下個月開始,他調任《學生周報》副社長,長駐吉隆坡辦公,把全部精力放在聯邦三個重點通訊部,檳城、吉隆坡、怡保。友聯已為他安排好了,住在八打靈惹蘭雪蘭莪四十四號的停雲小築。編輯部的工作,他仍編《周報》每月一期的“詩之頁”,文藝三版暫時交給甘湜,編輯部遷吉隆坡後,再作調整。

他入住停雲小築,居住環境比新加坡寬松多了,他與孫遠帆共一室,有自己的床頭小幾,書桌和書架,有一面小窗,窗前有棵熱帶紫藤,常年花開,並不俗艷。女傭大妹,煮食、洗衣、清潔,原為燕婕、顧薇的起居服務,留用至今。

每天去吉隆坡古路律上班,機合紅巴士在舊巴剎公園街旁,早上人多,他改乘斯裏再也的藍巴士,反而近便,在阿松大醫院前的車站上車,沿聯邦大道,轉大學校區,經印度人的孟沙路,湖濱公園旁的國家博物館,入吉隆坡,在河邊站下車。然後步行,從一條小徑入諧街,再穿過中華小巷,經茨廠街、指天街、蘇丹街,越過火車站,跨過交通小圓環,轉上老古路律。

經過的,全是吉隆坡的古老街巷,市井屠沽,處處鄉音俚語。金蓮記炒面、李東記雲吞、玉壺軒的燒賣、成記茶樓的瓦煲飯、三間莊豬肉丸、街邊檔豆腐花、羅漢果冰水,全是故鄉的味道,新嘗的振東咖啡、街頭冰水、白色椰漿沙莪米、綠色的粉露、紫了的山竹、紅了的檳榔、黃了的榴梿,撩人的新的熱帶色彩。

回程常乘機合的紅巴士,經皇宮禦苑後,是坤成女子中學,沿巴生路而行,車內全是鄉音,到舊巴剎總站下車,如果時間晚了,錯過停雲小築的晚飯時間,便在巴剎夜市,花三角五角,一碗魚蛋粉、一碟炒粿條、一碗叻沙,吃後漫步回去。

他辦公的地方,就在古路律廣東會館後面一條小山道上,鬧中帶靜,在吉隆坡市中心的邊緣地帶,舊稱蓮藕塘的對街,一家兩層民房的樓上。

吉隆坡開阜百年,移民沿河聚居,日月經天,一九五七年,京都初奠,歷史新開,人口五十多萬,是個花園城市。七分端莊,三分野氣,人文唐姿番彩,幾許今古幽思。餐館叫玉壺軒、雙英齋、金蓮記,可以是聯想廣州的酒家食肆。街區叫榕樹頭、蓮藕塘、斑苔谷,可以是他故鄉的田園風光,戲院叫柏屏,橫街叫古路,大道叫安邦,可以引發歷史的人文想像,諧街的英文與香港的高街同名,茨廠街與香港的雪廠街只一音之別。印象最深的是陳氏書院,宗祠而稱書院,是廣州陳氏書院的海外版。

另一方面,現代的西方情調與南洋的風辨繽紛並陳。蒙巴頓律的羅敏申百貨公司,比香港的先施大新更為洋派,峇都律的歌梨城餐室,有直布羅陀以東最好的牛排,雪蘭莪俱樂部的標準英國都鐸式建築和板球場,比香港中環遮打道的木球會所更顯英式的皇家氣派。郊區名勝黑風洞的高階迎神,是天竺的印度色彩,市中心的回教堂,又是回疆氣象。湖濱公園的國會大廈,默迪卡運動場是國家的獨立的象征。八打靈再也衛星市,處處是廣州東山的小洋房,新村的鋅板屋和墟場夜市,恍如九龍石峽尾和香港上環的大笪地。

漂泊者離開父母之邦,定居在外,華人的意識形態,時日久了,漸漸演變,漸漸與宗土不一樣了。歷史的發展,十分吊詭,失之於朝的,常能得之於野,人文變易,遠離膝下的子孫,卻為祖宗文化傳薪遞火,弦歌處處,海外田園,漢唐圖畫。吉隆坡的學校名字更添想像,叫尊孔、坤成、循人、中華,比中國的還中國,都源遠流長。

坤成,出自坤道成女的演繹。循人,是論語夫子循循善誘的引申。尊孔,自然以孔子為師,中華,不言而諭。這種以儒為本的學校命名,連父母之邦亦不多見。當時,共產黨在中國大陸,正雷厲風行,以第幾第幾中學的數字符號取代原來校名,在廣州把他的母校培正中學改為第七中學。

他想起培正,因為培正的立校精神“至善至正”是中華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中西合璧、融會貫通,典故來自《大學》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與《聖經》詩篇中的“耶和華乃善乃正”的合編。這點,與南洋一帶的胡風漢雨交相浸潤的現象相近。即儒家的人文思想與西方的人本精神殊途同歸。

中華傳統的禮樂射禦書數六藝,與現代教育的德智體群樂五育,不謀而合。漢唐圖畫,歐風美雨,在熱帶充滿陽光的土地上,學問、知識、才藝之外,隱然冶煉出獨有的文化群格。來報社活動的同學少年,或在文雅中滲幾分英風俊氣,或在靈動中藏幾分沈穩淡定,或在嫻靜中露幾分成熟機敏,春風桃李,他對四校的夫子們,心中充滿敬意。

這樣的土地,這樣的人文,既有怡保民國歲月的懷舊,也有新加坡現代生活的體驗,更有新邦京畿初建的憧憬,是這些人,是這些事,把他留了下來,像一個天涯飄泊的流浪賣藝漢子,在水之一方,豁見雞犬人家,漁樵閭巷,雖非淵明境界,但人間情味,依稀夢中故土,初而顧盼流連,繼而停下流浪的腳步,解下背上的包袱,終而鄉井盤桓,弈局忘機。


二/異域蒼茫

第二天上午,他起個早,步行去了馬六甲河畔,按前晚抄下的資料:“有一大溪,河水下流從王居前過,東入海,王於河上建立木橋,上建橋亭二十余,諸事買賣皆從其上。土產黃速香、烏木、打麻兒香、花錫之類。”他在現實的地理位置中,找不到方向,馬六甲在馬來半島西岸,沒有東流入海的河。

他立在一座橋上,不是木橋,上面沒有橋亭,橋的兩岸,是幾檔早餐檔,一檔娘惹粿、一檔馬來飯、一檔茶水,簡陋而實在,沒有黃速香、打麻兒香、花錫。無法引起任何想像,現實與歷史無法會合。一切如此遙遠,遠了,遠了,一切都無可追尋。

他順步繞過紅屋的荷蘭區,轉眼間一片葡萄牙殖民地風光,那景象,是澳門的前世今生,上了聖保羅山,山坡上,聖保羅雕像,殘存的教堂遺址,在晨光下寂寞屹立。澳門有同樣的教堂遺址,不叫聖保羅,叫大三巴,是De Saint Paul的廣府話音譯。明朝鄭和的官廠呢?

明成祖勒封的石碑刻詩呢?那首西南巨海中國通,輸天灌地億載同的詩呢?

中午,他再去晨鐘勵志社,座辦張先生在那裏閑著,見他來了,正好繼續發揮對《馬來紀年》的意見。

有中原心態的人,多不願談和親的事,像談王昭君,只談獨留青冢向黃昏,不談單於死後王昭君再婚的事,死節,是他們的心中標準。

中原心態,杜甫也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的詩句。李白也寫了:“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

只有王安石以人性角度落筆,不以民族大義看一個女子,遮遮掩掩的寫:“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這些杜撰,這些傳說,可能是上國衣冠一廂情願的心態。真正情況是昭君在匈奴汗國,放開了中原心結,適應新的環境。這牽涉到一個如何適應如何抉擇的問題了。中原心態的人不會提一段真實的歷史,王昭君婚後三年,單於死,按照匈奴的風俗,王昭君嫁新單於,繼續當王後,生了兩個女兒,終身生活在幸福的生活之中。

王昭君命運的結局,在大漢沙文主義的心中,是一個悲劇,一個美麗的中國水鄉女子,宮中的麗人,皇帝的寵愛,怎麽可能和野蠻人有共同的語言呢?如今學校社團的遊藝晚會的舞蹈歌唱節目中,唱的舞的歌曲《昭君怨》,歌詞內容強調那個怨字,嫁到蠻荒去的都是怨,王昭君在塞外是受苦受難,甚至有些文學作品,稱王昭君在去塞外的途中,投水自盡了。

這樣的心態,怎麽能接受大明朝公主嫁到蕞爾小邦的馬六甲?他們寧願神化太監鄭和,制造許多神話,建造許多廟宇,叫中國井為鄭和井,也不願意承認漢麗寶嫁到南洋來,叫那口井為麗寶井。

可是,土生土長的峇峇娘惹,叫那口井為麗寶井,都以有一位中國公主的高曾祖母為榮,母親傳給女兒,婆婆傳給媳婦,他們緬懷漂泊的祖先,在異域蒼茫中,面對如何放下、如何憧憬的抉擇。

馬來亞唐人,有兩個心態不同的社會。他們無法溝通,一邊說馬來語和英語和方言,一邊說中國國語和方言,而方言又因原鄉的村鎮而歧異。

從晨鐘勵志社出來,他在斜陽夕照中去了中國山。他讀史,像陳伯莊說的,讀史的人,最難放下歷史的拘謹,那麽,他的拘謹是什麽呢?歷史的中原心態?歷史的客觀真實?

他在斜陽荒草的小徑中流連,來回漫步,暮樹昏鴉,公主與宮娥五百蠻居的禦苑已無痕跡,只見累累荒冢,靜對馬六甲海峽的寂寞黃昏,海波蕩蕩,來路已沒煙波,鄉關路遠,四百多年的悠長歲月,原鄉的歷史早把她們遺忘了,不記得她們了,她們是誰?誰能想起這水之一方的和親故事?誰能想起她們年輕跳動的心?又誰能想像?她們在作夢的年齡,在焚香的年齡,在葬花的年齡,會投荒萬裏,投向傳說中的煙水茫茫,投向一個完全不可知的未來?十七八歲的中原少女,又如何能想像,想像那個包圍自己一生的網羅?那個未知的神秘國土?

中國山上,芳草萋萋,掩埋了多少春心曉夢?馬六甲西流入海的一灣流水,流走了多少豆蔻年華?暮色四合,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海潮聲,似在訴說一段陌生的故事,一段南海風流,一段異域的蒼茫。

誰能想像?她們的命運落在何方?她們在中原的父母,想念過他們嗎?她們的姐妹?她們的兄弟呢?遠了,遠了,花已非花,霧已非霧,一切都無可追尋,不可查考了。

回到旅舍,幽思縷縷,不可抑止,他寫了一首小詩,記五百個中原少女的感受。

什麽山啊什麽河?

什麽春啊什麽秋?

蒼茫處

多少異國風流?

眼前一片

煙波啊煙波蕩蕩,

雲影啊雲影悠悠。

吟到天涯淒絕處,人生都是問號了。低回處,他驀然驚覺,這是一部史詩的題材。他想起王昭君的故事,王昭君在異域的真正生活,並不是傳說的淒楚怨恨。獨留青冢向黃昏,如果昭君怨是中原心態的歷史拘謹,那麽五百宮娥在馬六甲生活的異域蒼茫,是否也是歷史拘謹的想像呢?

不,不,似有一個聲音來自文學的天空,來自人性的海洋,他仿佛找到一種感覺,抓到一個重心,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四百年前,五百宮娥,今天海峽華人的高曾祖母,在她們花樣年華的時候,如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土,忘了長安居,忘了渭城曲,不再悔恨,不再憂傷,不再在山邊的灘頭悵望。以她們靈活的心智,在異國的蒼茫中,堅忍而聰慧,互助而相親,活下來。像那位白胡子比利時神父,在娘惹青花約會特刊上說的娘惹瓷器:

“娘惹瓷從遙遠的景德鎮,漂洋過海,他鄉異域,在美麗娘惹的家務操持下,或盛放香氣四溢的娘惹佳肴,供家人團圓歡聚,或插上鮮花,供奉祖先的歲月過往,或為花嫁妝飾,以牡丹鳳凰,祝福新人花開富貴鳳凰於飛,無論在哪裏,娘惹瓷的艷色始終依然,一代又一代流離的心,終於找到一處角落,可以安心放下,可以靜靜的落地生根,不再飄零。”(編按:兩篇文章節錄自《縷雲前書》卷十一。)


白垚(一九三四~二○一五)原名劉國堅,在馬華文壇更為早一輩文友們熟知的文名是劉戈,亦是《學生周報》學友會眾人和《蕉風》諸文友們口中的劉哥。他於五十年代末在台大歷史系畢業未幾,即南來參與了《學生周報》與《蕉風》創辦──兩份在上個世紀影響馬華文壇深遠,也喙養了無數文藝青年文學養份的期刊。白垚的第二本著作《縷雲前書》,在他逝世一周年之際面世,本刊特摘錄部份篇章,供讀者一窺先輩瑰麗文采。

縷雲前書

《縷雲前書》是白垚自二○○七年集“五十年文學功業”於一本大書的《縷雲起於綠草》出版後,即閉門不出一寫經年,直至突然遽世前仍在全心撰寫的自傳體小說。書中覆蓋了他三十至四十年代在廣州、香港和台灣的成長歲月,以及記錄了他五十年代未期由港至新,再到吉隆坡的見聞回憶。讓讀者如走入歷史長廊,重溫一遍正值英殖民政府撒離,大馬新邦初建,一群在政經文教舞台上,英姿煥發菁英的事跡。

因為白垚離開得太突然,《縷雲前書》並未來得及終卷。不過一點也不損此書的可讀性,且一如梅淑貞在序中所述:此書讓我有回到過去那個文采瑰麗時代的感覺,這樣的文字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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