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前幾天,楊書質老師在辦公室裏找到教務處的胡主任。胡主任正在皺著眉頭排本學期的課程表。

“插班生的考試成績算出來了嗎?”楊先生問胡主任。

“算出來了。”

“有個吳強,考得怎麼樣?”

“吳強?”胡主任正把那張課程總表塗改得滿紙狼藉。他放下手裏的紅筆,想了一下,說:“功課不錯,可惜口吃得厲害。”

“口吃,我想不會有影響吧?我們又不訓練播音員,又不訓練演說家,我們是普普通通的中學。”

“有些學校,不歡迎機能有障礙的學生。”

“胡兄!我們不要那樣做。一個口吃的孩子,將來可能是個科學家,他在研究室裏沈思,是用不著說話的。一個口吃的孩子,將來可能是個畫家,他在操縱色彩線條的時候,是不用說話的。”

胡主任註視著楊先生,問:“你認識吳強嗎?”

“他的父親跟我是朋友。”

“好,我們取他。”

開學的那天,楊老師帶著吳強,辦理繳費、註冊、編班等手續。手續辦完了,楊老師說:“吳強,到我的房間裏坐坐。”

楊先生所住的,是普通學校所能供給的那種單身宿舍。進了房間,楊先生說:“吳強,坐下,要喝水嗎?”

吳強坐下去,搖搖頭。

“吳強,矯正口吃有進步嗎?”

吳強的頭低下去,垂到胸前。

“不要怕,我們大膽的來討論你的問題,我相信你一定能克服自己的缺陷。這是一個小毛病,你不要整天放在心上,不要整天覺得不如人。這點毛病妨礙不了甚麼,你照樣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家、科學家,或者別的。你用正常的眼光看一切,如果你被人忽視,不要認為是由於口吃而惹人輕賤;如果你被人喜愛,不要認為是由於口吃而惹人憐憫。事實上,沒有人會永遠記住這個,你自己也不要永遠記住這個。你聽,我的話對嗎?”

“你到教室裏去吧。”

吳強退出前鞠了一個躬。他沒有說一句話。他好像永遠默默的不說話。

上國文課的時候,吳強很安靜。

上別的課,也沒有聽說吳強不安靜。

兩次周考下來,吳強的成績在班上最好。

可是有了麻煩。一天下午,楊老師正在宿舍裏改作文簿,胡主任來了。他說:“楊兄!很多學校不肯收機能障礙的學生,是從訓育和管理上著眼的。這樣的學生情緒不平衡,容易起糾紛。”

楊先生立刻有一種預感:他是指吳強?

可不是?只聽胡主任說:“吳強和楚望傑打架。剛才開班會的時候,兩人當著導師的面打起來,而導師又是剛剛到校的新老師。”

楊老師丟下紅筆,快步走到辦公室裏。先用眼光掃視全室,不見吳強的導師朱先生。再用耳朵聽,老師們正在為了吳強打人的事議論紛紛。好不容易弄清楚了,經過是這樣的:今天下午開班會,沒有準備甚麼提案,朱先生要學生練習說話,教幾個學生站起來講故事。一個學生站起來說:

有一個人,星期天沒事做,到馬路上閑逛。街上有個賣領帶的,走過來向他推銷領帶,他說:“我買,買--”賣領帶的人聽見他要買,非常高興,誰知他下面說:“--買不起。”

學生們哄堂大笑。導師為了表示鼓勵,也開心的笑了。另一個學生楚望傑講的故事是:

有一個人,是天生的音樂家,說話帶樂器的聲音。有人問他:“你喜歡吃蘋果嗎?”他說:“當,當,當然。”又問他:“你把蘋果分一半給我好不好?”他說:“甭,甭,甭想!”有一天,別人對他說:“你學鴨子叫給我聽,我請你吃瓜子。”他說:“我不吃瓜,瓜,瓜子。”

這回,大家笑得更厲害。很不巧,當他們拿口吃的人取笑時,新來的老師還不知道班上有個口吃的學生,所以沒有註意到吳強的特殊反應。更不巧,楚望傑講笑話的時候,他的座位正好在吳強旁邊,使吳強加倍有受壓迫的感覺。就在大家笑不可仰的時候,吳強怒沖沖的站起來,朝著那個站在他旁邊講笑話的楚望傑臉上一拳。全班同學駭然。老師先是愕然,立即變為怒不可遏。楊老師趕到辦公室的時候,朱老師已經到校長室去商議怎樣處分吳強去了。

吳強受到的處分很輕,這因為,朱老師明了吳強的隱痛之後,對他有了同情,其中再加上楊老師的解勸、彌縫。公案了結以後,楊老師又把吳強帶到宿舍裏。

“吳強!你入學的那天,我對你說的話,忘了?”

由於情感激動,吳強表達意見更顯得困難。他說,沒有忘記。他說,他自己很正常,可是別人不正常。他說,他可以自己忘記自己的缺陷,無奈那些頑皮的同學不肯忘記。他們嫉妒功課好的人。他比嘴巴比不過人家,只好比拳頭。

楊老師懇切的對他說:“吳強!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你不可以打人,一打人,有理也變成沒有理了;一打人,就變成‘蠻不講理’了。遇到是非利害的關頭,你和他們講理!”吳強本來低著頭,聽到楊老師的這句話,驀地擡起臉來,兩眼射出淚光。楊老師連忙說:“吳強,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會說:我講話沒有他們快,講理講不過他們呀!你別忘了,講理的方法很多。你別忘了,你除了一張嘴以外,還有一支筆。你可以用筆寫文章來講理。將來你長大了,到社會上去做事,可能遇到不合理的事,遇到不講理的人,你沒有辦法一個一個找他們打架。你沒有那多拳頭。打了架,有理更講不清。如果你換一個方向,如果你把握緊了的拳頭放開,去抓筆,比方說,那時候,你做報紙的主筆,在報上寫文章講理,那比你自己用嘴巴講理,效果大得多。那時候,你可能把很多不合理的事情糾正過來。跟人家講理的文章,就是論說文。你可以在論說文上多下點功夫。你在班會上受了委屈,心裏一定有很多道理要講出來,那麼,你回去寫一篇論說文,我拿去登在校刊上。從現在起,你就練習用筆講理。”

吳強擦乾了眼淚。

當,當,當,上作文課了。學生磨好墨,攤開作文簿,心裏七上八下的猜今天的作文題目。在平時成績裏面,作文是很重要的一項呢!不一會兒,楊老師進來了,手裏捧著一個紙盒子。大家隨著班長的口令鞠躬,坐下,眼光一齊盯住紙盒子,老師拿一個盒子來,是甚麼意思?

楊老師把紙盒放在講桌上,問道:“大家猜猜看,盒子裏放的是甚麼東西?”

誰也不敢亂猜。

楊老師說:“你們也許在想:世界上的東西那麼多,教我們從那裏猜起?不錯,世界上的東西太多了!可是,世界上的東西雖然很多,卻可以分成三大類:固體,液體,氣體。這盒子裏的東西,不是液體,不是氣體,那麼一定是固體,是不是?現在我告訴你們:它是固體,那麼世界上的東西,已有三分之二被除外了,三分之二的物質,不可在這個盒子裏面了。是不是?你們已經知道盒子裏面藏的是一種固體,固體的東西,又可以分成動物、植物,礦物。你們可以問:盒子裏的固體,究竟是動物的、植物的還是礦物的?我告訴你們:是植物的!那麼,在固體這個範圍以內,又有三分之二除外了!範圍又縮小了。這樣一步一步縮小範圍,最後一定可以猜出來它是甚麼東西。”

楊老師提出來的這個“謎”,使學生發生很大興趣,個個躍躍欲試。膽子比較大的學生,先站起來發問:“老師,這種植物,是好吃的,還是不好吃的?”

全班大笑。楊老師說:“它是可以吃的。”

可以吃的植物仍然很多,究竟是那一種東西呢?

教室裏轉為默靜,大家皺著眉頭想問題。吳強突然舉手。他在獲得老師許可後,把一張字條,送到講桌上來。楊老師把紙條拿起來看了一下,笑著說:“吳強寫來了三個問題。看這三個問題,他已經猜中了。我現在把他的問題和我的答案都告訴你們:第一,他問:‘這種可以吃的植物是吃它的莖,還是吃它的果?’我的答案:吃它的果。他又問:‘這種可以吃的東西,形狀是長的,還是圓的?’我的答覆是圓的。他又問……”

不待楊老師說完,一個叫金善葆的學生像跳一般的站起來說:“老師,是橘子!”

楊老師不再說下去,動手打開紙盒,把裏面兩個的橘子拿出來,又引起一片笑聲。楊老師用他沈著的聲音,壓倒了一切笑聲說:“你們猜對了,果然是橘子。怎樣猜出來的呢?因為你們用了一個很有效的辦法:講理。”

楊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講理”兩個字,然後說:

“一件東西,如果不是液體,不是氣體,必定是固體,這是一定的理。如果我說盒子裏的東西既不是固體,氣體,也不是液體,那真是豈有此理!盒子裏的東西既是固體,那它若不是動物,不是礦物,必定是一種植物。它不能既非動物、植物,又非礦物。因為‘沒有那個道理’。萬事萬物都有理在,天陰有雨,是理;瓜熟蒂落,是理;水流濕、火就燥,是理;有煙的地方有火,是理。朱熹看見山頂上有蚌殼,推斷那座山頂從前是海底,也是根據理。自然界有理,人和人之間更靠一個理字來維持。中國有句俗話,叫‘理正泰山倒’,理的力量比泰山還大。中國人批評某人行為不對,常說他不講理;有了紛爭,請第三者來評評理。你們從現在起,就該受一種訓練,使每一個人明理,每一個人能評理、能講理。怎樣訓練呢?那就是寫論說文。從這個學期起,我要你們多寫論說文。”

原來老師是這個意思。同學們又笑了。

看見大家有興趣,楊老師繼續說下去。他先從講邏輯的書上引來一個故事:

有一位太太帶了一個小孩,在河邊玩耍,他們不知道水裏面有可怕的鱷魚。小孩一不小心,被鱷魚用尾巴打昏了,跌進水裏,這位太太連忙哀求鱷魚把孩子放回來,只要把孩子放回來,她願意答應鱷魚任何條件。鱷魚說:“我要你說一句話。”太太忙問是甚麼樣的一句話,鱷魚說:“你說,情願讓我把孩子吃掉。”

楊老師說:“你們看,這就發生了怎樣講理的問題。這位太太,如果在學校裏沒寫過論說文,(學生笑),她就沒辦法應付這個鱷魚。當然,你們會說,這不過是一個故事罷了,世界上那裏有會說話的鱷魚?我再講一個故事給你們聽罷。有一位小姐,不喜歡一位先生,這位先生偏要追她,天天坐在她家裏不走。這位小姐,起初還應付他,後來覺得他實在討厭,就下逐客令,要他永遠不要再來。這個男的說:‘如果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永不再來。’小姐說:‘甚麼條件?你說好了。’那個男的說:‘你嫁給我。’你們看,這個故事,不是跟那個鱷魚的故事相同嗎?那位小姐,不是碰見了一個會說話的鱷魚?那位小姐,如果在學校裏沒學過論說文,恐怕要啞口無言了。”

金善葆聽見老師住口不說,著急的問道:“應該怎樣回答那條鱷魚呢?”

“回答那一條鱷魚?”老師這樣反問。由於剛才發問的是一個女生,班上的男生想到了“鱷魚”的雙關意義,都笑出來。

說到這裏,楊老師忽然提出來一個好不相幹的問題:“你們今天看報了沒有?”

沒有。

“今天報上有一段小文章,很有趣,我替你們剪下來了。誰來把它讀一遍?呂竹年,你讀給大家聽!”

下面是呂竹年讀出來的一段文字:

過陰歷年的時候,我坐火車到鄉下去拜年。車上乘客很多,有一個人,顯然是喝醉了,也坐在車上。過了一會兒,列車長來查票,那個喝醉了的乘客拿不出票來。列車長說:“請你補票。”他說:“沒有錢嘛。”車長說:“沒有錢為甚麼坐車?”他說:“要過年嘛。”車長說:“過年坐車也得買票呀!”他又說:“沒有錢嘛。”

呂竹年讀完了以後,楊老師模仿一個醉漢對話的口吻說:“請補票!”“沒有錢嘛。”“沒有錢怎能坐車?”“要過年嘛!”“過年坐車也得買票呀!”“沒有錢嘛!”“沒有錢怎能坐車?”“要過年嘛”……在同學們的笑聲中,他說:“這樣一問一答,可以無限循環下去,看起來,似乎沒有辦法說服那個無票乘車的人;但是,如果你會寫論文,你就知道有辦法。”

楊老師看了一看手表,覺得已經講了不少,就收起話頭:“我要看看你們講理的能力。要看你們怎樣跟人家講理,先聽你們怎樣跟人家吵架。我要你們把吵架的經驗寫出來。”

“吵架記”,這就是作文題目。不過,他悄悄通知吳強不必寫這個題目,他早已單獨的交給吳強一個作文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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