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不讓自己的手停下來

至少在兩個筆記本的第一頁,我都工工整整抄下了王安憶的同一段話。我把這段話視為王安憶寫作的秘訣:“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於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再接著上一日所寫的,繼續一行一行寫下去,夜以繼日。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將不覆存在。現在,我終於堅持到底,使它從懸虛中顯現,肯定,它存在了。”在她的描述裏,我仿佛看到了她伏案寫作的身影。後來我的想象在她的一段對話中得到證實。王安憶說:“我寫作的秘訣只有一個,就是勤奮的勞動。”

二○○六年底,中國作家協會召開第七次作代會期間,我和王安憶住在同一個飯店。我到她住的房間找她說話,告辭時,她問我晚上回家不回,要是回家的話,給她捎點稿紙來。她說現在很多人都不用手寫東西了,找點稿紙挺難的。我說會上人來人往的這麽亂,你難道還要寫東西嗎?她說給報紙寫一點短稿。我說正好我帶來了稿紙。我當即跑到樓上,把一本稿紙拿下來,分給她一多半。一本稿紙是一百頁,一頁有三百個方格,我分給她六七十頁,足夠她在會議期間寫東西了。時間是寫作生活的最大依賴,時間的成本是每一個寫作者不得不投入的最昂貴的成本。王安憶就是這樣抓住時間的。和安憶相比,我就不行。我帶了稿紙到會上,也準備寫點東西,結果只是做做樣子。在會議期間,我一個字都沒寫。一下子從全國各地來了那麽多作家朋友,我又要和人聊天,又要喝酒,喝了酒還要打牌,一打打到淩晨兩三點,哪裏還有什麽時間和精力寫東西!我缺乏必要的定力。而安憶幾乎每天都在寫作,一天都不停止。她寫了長的寫短的,寫了小說寫散文、雜文隨筆。她不讓自己的手空下來,把每天寫東西當成一種訓練,不寫,她會覺得手硬。她在家裏寫,在會議期間寫,更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她說她在乘坐飛機時照樣寫東西。對一般旅客來說,在飛機上那麽一個懸空的地方,那麽一個狹小的空間,能看看報看看書就算不錯了,可王安憶竟然也能寫東西,足見她把時間的韁繩抓得多麽緊。

有人把作家的創作看得很神秘,王安憶說不,她說作家也是普通人,作家的創作沒什麽神秘的,就是勞動,日覆一日的勞動,大量的勞動,和工人做工、農民種田是一樣的道理。她認為要成為一個好的作家,必須付出大量艱苦的勞動。在我看來,安憶鋪展在面前的稿紙就是一塊土地,每一個漢字都是一粒種子,她把挑選出來的合適的種子一粒接一粒種到土裏去,從春種到夏,從夏種到秋。種子發芽了,開花了,結果了。

王安憶自稱是一個文學勞動者,同時,她又說她是一個寫作的匠人,她的勞動是匠人式的勞動。因為對作品的評論有雕琢和匠氣的說法,作家們一般不願承認自己是一個匠人,但王安憶勇於承認。她認為藝術家都是工匠,都是做活。千萬不要覺得工匠有貶低的意思。讓一個只會種地的農民在板箱上作畫,他無論如何都畫不成景。請來一個畫匠呢,他可以把喜鵲鬧梅畫得栩栩如生。王安憶也掌握了一門技術,她的技術是寫作的技術,從技術層面上講,王安憶的勞動和所有匠人的勞動是對應的。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一個石匠要把一塊石頭變成一盤磨,不可能靠突擊,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工。我讀王安憶的小說就是這樣的感覺,她的敘述如同引領我們往一座風景秀美的山峰攀登,不急不緩,不慌不忙,不跳躍,不疲倦,不氣喘,紮紮實實,一步一步往上攀。第三點,匠人的勞動是有構思的勞動,在動手之前就有了規劃。王安憶寫每篇小說,事先也有規劃。除了小說的結構,甚至連一篇小說要寫多長,大致寫多少個字,她幾乎都心中有數。第四點,匠人的勞動是縝密的、講究邏輯的勞動。安憶說:“生活的邏輯是很強大嚴密的,你必須掌握了邏輯才可能表現生活的演進。邏輯是很重要的,做起來很辛苦,真的很辛苦。為什麽要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事情為什麽這樣發生,而不是那樣發生?”


但有些事情我不能明白,安憶她憑什麽那麽能吃苦?如果說我能吃點苦,這比較容易理解。我生在貧苦家庭,從小缺吃少穿,三年困難時期餓成了大頭細脖子。長大成人後又種過地,打過石頭,挖過煤,經歷了很多艱難困苦。如果我為寫作的事叫苦,知道我底細的人一定會罵我燒包。而安憶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父母都是國家幹部,家裏連保姆都有。應該說安憶從小的生活是優裕的,她至少不愁吃,不愁穿,還有書看。就算她到安徽農村插過一段時間隊,她母親還給她寄錢,那也算不上吃苦吧。可安憶後來表現出來的吃苦精神不能不讓我佩服。一九九三年春天,她要到北京寫作,讓我幫她租一間房子。那房子不算舊,居住所需卻是缺東少西。沒有椅子,我從我的辦公室給她搬去一把椅子。窗子上沒有窗簾,我把辦公室的窗簾取下來,給她的窗子掛上。房間裏有一只暖瓶,卻沒有瓶塞。我和她去商店問了好幾個營業員,都沒有買到瓶塞。她只好另買了一只暖瓶。我和妻子給她送去了鍋碗瓢盆勺,還有大米和香油,她自己買了一些方便面,她的寫作生活就開始了。屋裏沒有電視機,寫作之余,她只能看看書,或到街上買一張隔天的《新民晚報》看看。屋裏沒有電話,那時移動電話尚未普及,她幾乎中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安憶在北京有不少作家朋友,為了減少聚會,專心寫作,她沒有主動和朋友聯系。她像是在“自討苦吃”,她說她就是想嘗試一下獨處的寫作方式,看看這種寫作方式的效果如何。她寫呀寫呀,有時連飯都忘了吃。中午,我偶爾給她送去一盒盒飯,她很快就把飯吃完了,吃完飯再接著寫。她過的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就這樣,從四月中旬到六月初,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她寫完了兩部中篇小說。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創作習慣,安憶的習慣是在一個大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作,在筆記本上寫完了,再用方格紙抄下來,一邊抄,一邊潤色。抄下來的稿子其實是她的第二稿。她寫作不怎麽熬夜,一般都是在上午寫作。她覺得上午是她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也是她才思最敏捷的時候。在整個上午,她又覺得從十一點到十二點左右這個時間段創作狀態最好。她還有一個習慣,可能是她特有的,也極少為人所知。她寫作時,習慣在旁邊放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些句子。在北京創作中篇小說《香港的情與愛》期間,我見她寫下的其中一句話是“香港是個大邂逅”,這句話在黑板上保留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王安憶這樣熱愛寫作,那麽我們假設一下,她不寫會怎樣?或者說不讓她寫了會怎樣?二○○八年九月中旬,我按照多年前的約定,請劉恒和安憶兩家一起去河南,帶她看很想看的少林寺和龍門石窟。我打電話時,她沒在家,是她的先生李章接的電話。李章說:“安憶剛從外地回來,她該寫東西了。”李章又說:“安憶跟你一樣,不寫東西不行。”我對李章說,我跟劉恒已經約好了,還是一塊兒去吧。第二天我給安憶打電話,她到底還是放棄了河南之行。為了寫作,王安憶放棄了很多活動。

我猜測,王安憶每天給自己制訂了寫作任務,完成了任務,她就心情愉悅,看天天高,看雲雲淡,吃飯飯香,睡覺覺美。要是完不成任務呢,她會覺得很難受,諸事無心,自己就跟自己過不去。寫作是王安憶的第一需要,也是她生命的根基,如果不讓她寫作,那是不可想象的。

朋友們可能註意到了,我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安憶的寫作,沒有涉及她的作品,沒有具體評論她的任何一篇小說。一個高人評論一個低人的小說,一不小心就把低人評高了;而一個低人評論一個高人的小說呢,哪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所評仍然達不到高人的高度。我曾對王安憶說,我怕我寫你寫不好。王安憶說:“沒事的,你寫好了。”又說:“每個人寫別人,其實就是寫自己。”如果我有些地方寫得還可以,說明我對安憶理解了;如果寫得不好,說明我理解得還不夠,接著理解就是了。(2010年2月10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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