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原文作河童,日本民間傳說中的一種兩棲動物,面似虎,身上有鱗,形如四五歲的兒童。

這是某精神病院的病員(第二十三號)逢人就說的一個故事。這個瘋子恐怕已經三十開外了,乍看上去卻顯得挺年輕。他半生的經歷——不,且不去管這些了。他只是紋絲不動地抱著雙膝,間或望望窗外(嵌鐵格子的窗外,一棵連枯葉都掉光了的槲樹將椏杈伸向醞釀著一場雪的空中),對院長S博士和我絮絮叨叨地講了這個故事。當然,他也不是一動不動的。例如說到“吃了一驚”的時候,他就突然把臉往後一仰……

我自信相當準確地記錄下他的話。如果有人看了我的筆記還覺得不滿意,那麽就請去造訪東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吧。長得少相的這位第二十三號必然會先恭恭敬敬地點頭致意,指著沒有靠墊的椅子讓你坐下。然後就會露出憂郁的笑容安詳地把這個故事重述一遍。最後——我還記得他講完這個故事時的神色——他剛一起身就掄起拳頭,不管對誰都破口大罵道:“滾出去!壞蛋!你這家夥也是個愚蠢、好猜忌、淫穢、厚臉皮、傲慢、殘暴、自私自利的動物吧。滾出去!壞蛋!”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旁人一樣背起背囊,從上高地的溫泉旅館出發,打算攀登穗高山。你們也知道,要上穗高山,只有沿著梓川逆流而上。我以前還攀登過槍岳峰呢,穗高山自不在話下了。所以我連個向導也沒帶,就向曉霧彌漫的梓川峽谷爬去。曉霧彌漫的梓川峽谷——然而這霧總也不見消散,反而濃起來了。我走了一個來鐘頭,一度曾打算折回到上高地的溫泉旅館去。可是折回上高地,好歹也得等到霧散了才成。霧卻一個勁兒地變得越來越濃。管他呢,於脆爬上去吧。——我這麽想道。於是,為了沿梓川峽谷行進,就從矮竹林穿過去。

然而,遮在我眼前的依然是濃霧。當然,從霧中有時也依稀可見粗粗的山毛櫸和垂著蔥綠葉子的樅樹枝。放牧的牛馬也曾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但是這些都剛一露面,就又隱到蒙蒙的霧中去了。不久,腿酸了,肚子也餓了——而且被霧沾濕了的登山服和絨毯等也沈重得厲害。我終於屈服了,就順著巖石迸激出來的水聲向梓川峽谷走下去。

我在水邊的巖石上坐下來,馬上準備用飯。打開牛肉罐頭啦,用枯枝堆成篝火啦,幹這類事兒就耽擱了十來分鐘。總是跟人作對的霧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消散了。我邊啃面包,邊看了一下手表,已經過了一點二十分。使我更為吃驚的是,手表的圓玻璃面上映著一個可怕的面孔。我嚇了一跳,回頭望去。於是——我生平頭一回看見了水虎這玩意兒。我身後的巖石上有一只水虎,跟畫上的毫無二致。它抱著白樺樹幹,手搭涼棚,好奇地俯視著我。

我怔住了,一時一動也不能動。水虎好像也吃了一驚,連遮在眼睛上的手都沒動一下。過了一會兒,我一躍而起,撲向站在巖石上的水虎。這時,水虎卻跑開了。不,多半是逃掉了,因為它把身子一閃,馬上就無影無蹤了。我越發吃驚,四下裏打量著竹林。原來水虎做出一副要逃走的架勢,在相隔兩三米的地方回過頭來看著我呢。這倒沒什麽奇怪,出奇的倒是水虎身上的顏色。從巖石上看我的時候,水虎渾身灰不溜秋的,現在卻遍體發綠了。我大喝一聲:“畜生!”再度縱身向水虎撲過去。水虎當然跑掉了。於是,我穿過竹林,越過巖石,拼死拼活地追了半個來鐘頭。

水虎跑得賽過猴子。我一個勁兒地追它,好幾回都差點兒找不到它了。我還屢屢踩滑了腳,跌了跤。幸虧當水虎跑到一棵紮煞著粗壯椏杈的大橡樹下時,有一頭在那兒放牧的牛擋住了它的去路——而且又是一頭犄角挺粗、眼睛布滿了血絲的公牛。水虎一瞥見這頭公牛,就驚叫起來,像翻筋鬥似的竄進高高的竹叢裏去了。我心想:這下子可好啦,就立刻跟著跳進去。想不到那裏有個洞穴。我的指尖剛剛觸著水虎那滑溜溜的脊梁,就一下子倒栽進黑魆魆的深淵裏。我們人類就連在千鈞一發的當兒也會轉一些不著邊際的念頭。我感到愕然的同時,想起上高地的溫泉旅館旁邊有一座“水虎橋”。後來——後來我就什麽都記不得了。我只感到眼冒金星,不知什麽時候失去了知覺。

好容易清醒過來,睜眼一看,我仰面朝天躺著,一大群水虎簇擁在我周圍。有一只水虎在厚厚的嘴唇上戴著夾鼻眼鏡,跪在我身邊,將聽診器放在我的胸脯上。那只水虎看見我睜開了眼睛,就打手勢要我“安靜一下”,並向後邊的水虎打招呼道:“Quax,quax!”兩只水虎不知打哪兒擡來了一副擔架。我被擡上擔架,周圍擁著一大群水虎。我們靜悄悄地前進了幾百米。兩旁的街道,和銀座街毫無二致。成行的山毛櫸村後面,也排列著窗上裝了遮陽幕的形形色色的店鋪,好幾輛汽車在林xx道上疾馳。

擔架不久就拐進一條窄胡同,我被擡進一座房子裏。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戴夾鼻眼鏡的水虎——叫作查喀的醫生的家。查喀讓我睡在一張整潔舒適的床鋪上,給我喝了杯透明的藥水。我睡在床上,聽任查喀擺布。說實在的,我渾身的關節都疼得幾乎動彈不得。

查喀每天必定來診視我兩三回。我最初看到的那只水虎——叫作巴咯的漁夫,大約三天來一趟。水虎對人類的情況遠比我們對它們的情況熟悉得多。這恐怕是由於水虎捕獲的人類要比我們人類捕獲的水虎多得多的緣故。說是捕獲也許不恰當,但我們人類在我之前也經常到水虎國來過,而且一輩子住在水虎國的也大有人在。為什麽呢?因為在這裏,我們單憑自己不是水虎而是人類這個特權就可以不勞而食。據巴咯說,有個年輕的修路工人偶爾來到這裏,娶了個雌水虎為妻,終老此地。說起來,這個雌水虎不但是本國長得最美的一個,她哄弄丈夫(修路工人)的手腕也格外高明。

過了約莫一個星期,根據這個國度的法律,我作為“特別保護民”,在查喀隔壁住了下來。我的房子雖小,卻建築得很精致。當然,論文明,這個國度和我們人類的國家——至少和日本沒有多大差別。臨街的客廳角落裏擺著一架小小的鋼琴。墻上還掛著鑲了鏡框的蝕刻什麽的。不過房子面積的大小以及桌椅的尺寸,都跟水虎的身材相稱,好像跑進了兒童的房間似的。這是惟一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我都邀請查喀和巴咯到我這個房間來,跟他們學習水虎的語言。還不僅是它們。由於大家都對我這個特別保護民懷著好奇心,連每天把查喀叫去為他量血壓的玻璃公司老板嘎爾都到這個房間來過。可是起初半個月光景跟我最要好的還是那個漁夫巴咯。

一個暖洋洋的傍晚,我和漁夫巴咯在這個房間裏隔著桌子對面坐著。巴咯不知怎的,突然默不作聲了,圓睜著那雙大眼睛,凝視我。我當然感到莫名其妙,就問道:“Quax,Bag,quoquelquan?”翻譯過來就是:“餵,巴咯,怎麽啦?”巴咯不但不答理我,還突然站起來,伸出舌頭,就像青蛙跳躍似的,表示要撲過來的樣子。我越發害怕了,悄悄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打算一個箭步躥到門外去。幸而醫生查喀剛好來到了。

“餵,巴咯,你幹嗎?”查喀戴著夾鼻眼鏡,狠狠地瞪著巴咯說。

巴咯看來是惶恐了,好幾次用手摸摸腦袋,向查喀道歉:“實在對不起。讓這位老爺害怕挺有趣兒的,我就上了勁,逗他來著。老爺請你原諒吧。”

在講下去以前,得先說明一下水虎是什麽玩意兒。水虎究竟存不存在,至今還有疑問。但對我本人來說,既然跟它們一道住過,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了。那麽它又是什麽樣的動物呢?腦袋上有短毛自不用說了,手腳上有蹼這一點,也跟《水虎考略》上所記載的大體一致。它有一米來高。照查喀醫生說,體重有二三十磅——偶爾也有五十幾磅的大水虎。腦袋頂上回進去橢圓形的一塊,似乎隨著年齡越來越硬。年老的巴咯頭頂上的凹處,摸上去跟年輕的查喀完全兩樣。最奇怪的要算是水虎的膚色了。水虎不像我們人類這樣有固定的膚色,而總是隨著周圍的環境而變——比方說,呆在草裏,就變成草綠色;來到巖石上,就變成巖石那樣的灰色了。當然,不僅是水虎,變色龍也是這樣的。或許在皮膚組織方面,水虎有跟變色龍相近似的地方也未可知。我發現了這個事實的時候,想起了民俗學上記載著西國的水虎是綠色的,東北的水虎是紅色的。我還想起當我追趕巴咯,他突然消失了蹤跡的那一次。而且水虎的皮膚下面大概脂肪挺厚,盡管這個地底下的國度氣溫較低(平均在華氏五十度上下),它們卻不知道穿衣服。不用說,每只水虎都戴眼鏡,攜帶紙煙盒和錢包什麽的。水虎就跟袋鼠一樣,腹部有個袋子,所以攜帶這些東西沒什麽不方便。我覺得可笑的只是它們連腰身都不遮一下。有一次我問巴咯為什麽有這樣的習慣,巴咯就仰面朝天,咯咯地笑個不停,回敬我道:“我覺得你遮掩起來倒是怪可笑的呢。”

我逐漸學會講水虎的日常用語了,從而也理解了水虎的風俗習慣。其中最使我納悶的是這樣一個荒誕無稽的習慣:我們人類當作正經的,水虎卻覺得可笑;而我們人類覺得可笑的,水虎卻當作正經。比如說,我們人類把正義啦,人道啦,奉為天經地義;然而水虎一聽到這些,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說,它們對滑稽的概念,跟我們完全不同吧。有一回,我跟查喀醫生談起節制生育的事。於是,查咯咧嘴大笑,夾鼻眼鏡幾乎都掉了下來。我當然生氣嘍,就質問他有什麽好笑的。我記得查喀是這樣回答的——我的記述可能有些出入,因為當時我還不完全理解水虎的話。

“不過只為父母的利益著想,就未免太可笑,太自私啦。”

另一方面,從我們人類看來,確實沒有比水虎的生育更奇怪的了,不久以後.我曾到巴咯的小屋去參觀它老婆的分娩。水虎分娩也跟我們人類一樣,要請醫生和產婆幫忙。但是臨產的時候,作父親的就像打電話似的對著作母親的下身大聲問道:“你好好考慮一下願意不願意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再回答我。”巴咯也照例跪下來,反覆這樣說。然後用放在桌上的消毒藥水漱漱口。他老婆肚子裏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就悄悄地回答說:“我不想生下來。首先光是把我父親的精神病遺傳下來就不得了。再說,我認為水虎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

巴咯聽罷,怪難為情地撓撓腦袋。在場的產婆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老婆的下身,註射了一種液體。老婆如釋重負般長嘆一聲。同時,原來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氫氣的氣球似的癟下去了。

水虎娃娃有本事作出這樣的答覆。因此,剛一落地,當然就能夠走路說話。據查喀說,有個娃娃出生二十六天就作了關於有沒有神的講演。不過,聽說那個孩子到第二個月就死了。談到分娩,我順便告訴你們我來到這個國度後的第三個月偶然在某個街頭看到的一大張招貼吧。招貼下半截畫著十二三只水虎——有吹號的,有執劍的。上半截密密麻麻寫著水虎使用的宛如時鐘的發條般的螺旋文字。翻譯出來,意思大致是這樣的(也許有些小錯,反正我是把跟我一道走的、叫作拉卟的水虎——一個學生——大聲念出的話逐句記在本子上的):

募集遺傳義勇隊——健全的雌雄水虎們!

為了消滅惡性遺傳,去和不健全的雌雄水虎結婚吧!

那時候我當然也對拉卟說,這種事是辦不到的。於是不僅拉卟,所有聚在招貼附近的水虎都咯咯笑開了。

“辦不到?但是聽你說起來,我總覺得你們也跟我們一樣辦著呢。你以為少爺愛上女用人,小姐愛上司機,是為了什麽?那都是不自覺地在消滅惡性遺傳呢。首先,跟你前些日子談到的人類的義勇隊比起來——為了爭奪一條鐵路就互相殘殺的義勇隊——我覺得我們的義勇隊要高尚多啦。”

拉卟一本正經地說著,他那便便大腹卻不斷地起伏著;好像覺得挺可笑似的。我可顧不得突,急忙要去抓一只水虎。因為我發覺,他乘我不留心,偷去了我的鋼筆。然而水虎的皮膚滑,我們輕易抓不住。那只水虎從我手裏溜出去,撒腿就跑。他那蚊子般的瘦軀幾乎趴在地下了。

這個名叫拉卟的水虎對我的照顧並不亞於巴咯,尤其不能忘懷的是它把我介紹給了叫作托喀的水虎。托喀是水虎當中的詩人。詩人留長發,在這一點上跟我們人類一樣。我為了解悶,常常到托喀家去玩。托喀那窄小的房間裏總是擺著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他寫詩抽煙,過得挺愜意。房間的角落裏,一只雌水虎(托喀提倡自由戀愛,所以不娶妻)在織毛活什麽的。托喀一看到我,就笑瞇瞇地說(當然,水虎笑起來並不好看,至少我起初毋寧覺得怪可怕的):“啊,來得好,請坐。”

托喀喜歡談論水虎的生活和藝術。照他看來,再也沒有比水虎的正常生活更荒唐的了。父母兒女、夫婦、兄弟姐妹在一道過,全都是以互相折磨為唯一的樂趣。尤其是家族制度,簡直是荒唐到了極點。有一次,托喀指著窗外,啐道:“你看這有多麽愚蠢!”窗外的馬路上,一只年輕的水虎把七八只雌的和雄的水虎——其中兩個像是他的父母——統統掛在他脖子的前前後後,累得他奄奄一息地走著。我對這個年輕水虎的自我犧牲精神感到欽佩,就反而大為讚揚。

“嗬,你就是當這個國家的公民也夠格了……說起來,你是社會主義者嗎?”

我當然回答說:“Qua.”(在水虎的語言裏,這表示:“是的。”)

“那麽你不惜為一百個庸碌之輩而犧牲一個天才嘍。”

“你又提倡什麽主義呢?有人說,托喀先生信奉的是無政府主義……”

“我嗎?我是超人(直譯出來就是超水虎)。”托喀趾高氣揚地斷然說。

這位托喀在藝術上也有獨特的見解。照他的說法,藝術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為藝術而藝術。因而藝術家首先必須是淩駕於善惡的超人。這當然不一定僅僅是托喀的意見,跟托喀一夥的詩人們好像差不多都抱有同樣的看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道去超人俱樂部玩。聚集在那裏的有詩人、小說家、戲劇家、評論家、畫家。音樂家、雕刻家以及其他藝術的業余愛好者,都是超人。他們總是在燈光明亮的客廳裏快活地交談著。有時還得意洋洋地彼此顯示超人的本領。例如某個雌性小說家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給大家看。然而喝到第六十瓶的時候,她就滾到桌子底下,當即嗚呼哀哉了。

在一個月明之夜,我和詩人托喀挽著臂,從超人俱樂部走了回來。托喀郁悶得一反常態,一言不發。過一會兒,我們路過一個有燈光的小窗口,屋內有夫婦般的雌雄兩只水虎,和三只小水虎一起圍桌而坐,在吃晚飯呢。

托喀嘆了口氣,突然對我說:“我以超人的戀愛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種家庭的情景,還是不禁感到羨慕呢。”

“然而,你不覺得無論如何這也是矛盾的嗎?”

托喀卻在月光下交抱著胳膊,隔著小窗定睛看著那五只水虎安詳地共進晚餐的桌子。過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麽說,那裏的炒雞蛋總比戀愛要對身體有益啊。”

說實在的,水虎的戀愛跟我們人類的戀愛大相徑庭。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就不擇手段地來提他。最老實的雌水虎也不顧一切地追求雄水虎。我就看到過一只雌水虎瘋狂地追雄水虎。不僅如此,小雌水虎自不用說,就連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來追。雄水虎才叫可憐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沒有捉到,也得病倒兩三個月。有一回我在家裏讀托喀的詩集。這時候那個叫作拉卟的學生跑進來了。拉卟翻個跟頭進來,就倒在床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糟啦!我終於給抱住啦!”

我馬上丟開詩集,倒鎖上了門。從鎖匙孔裏偷偷地往外一看,臉上塗著硫磺粉的小個子雌水虎還在門口徘徊著呢。從那一天起,拉卟在我床上睡了幾個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經完全爛掉了。

有時候雄水虎也拼命追逐雌水虎。其實是雌水虎勾引雄的來追她。我就看到過雄水虎像瘋子似的追雌水虎。雌水虎故意忽兒逃,忽兒停下來,或是趴在地下。而且到了情緒最高的時候,雌水虎就裝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輕而易舉地讓對方抓住她。我看到的雄水虎抱住雌的,就地打一會兒滾。當他好不容易爬起來的時候,臉上帶著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後悔的神情,總之是一副可憐得難以形容的樣子。這還算好的呢。我還看到過一只小小的雄水虎在追逐雌水虎。雌水虎照例是富於誘惑性地逃著。這當兒,一只大個子雄水虎打著響鼻從對面的街上走來了。雌水虎偶然瞥見了這只雄水虎,就尖聲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只小水虎要殺我哩!”當然,大水虎馬上捉住小水虎,把他在馬路當中按倒。小水虎那帶著蹼的手在空中抓撓了兩三下,終於咽了氣。這時候,雌水虎已經笑瞇瞇地緊緊抱住了大水虎的脖子。

我認識的雄水虎毫無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過。連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過,而且還給捉住了兩三回。叫作馬咯的哲學家(他是詩人托喀的鄰居)卻一次也沒給捉到過。原因之一是馬咯長得其醜無比。還有一個原因是馬咯不大上街,總呆在家裏。我也時常到馬咯家去聊天。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間裏點上七彩玻璃燈,伏在高腳桌子上死命讀著一本厚厚的書。我跟馬咯談論過一回水虎的戀愛。

“為什麽政府對雌水虎追逐雄水虎這事不嚴加取締呢?”

“一個原因是在官吏當中雌水虎少。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強。只要雌水虎的官吏增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況一定會減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為在官吏裏面,也是雌水虎追逐雄水虎。”

“這麽說來,最幸福的莫過於像你這樣過日子嘍。”

馬咯離開椅子,握住我的雙手,嘆著氣說:“你不是我們水虎,自然不明白。可有時候我也希望讓那可怕的雌水虎來追逐我一下呢。”

我還經常和詩人托喀一道去參加音樂會。至今不能忘懷的是第三次音樂會的情景。會場跟日本沒有什麽區別,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水虎都手拿節目單,聚精會神地傾聽著。第三次赴音樂會的時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還有哲學家馬咯。我們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獨奏結束後,一只有著一對瞇縫眼兒的水虎瀟瀟灑灑地抱著琴譜走上了舞台。正如節目單所介紹的,這是名作曲家庫拉巴喀。節目單上印著(其實用不著看節目單:庫拉巴喀是托喀所屬的超人俱樂部的會員,我認得他):“Lied-Craback”(這個國度的節目單幾乎都是用德文寫的)。

①德文:“歌曲——庫拉巴喀”。

在熱烈的掌聲中,庫拉巴喀向我們略施一禮,安詳地走向鋼琴,然後就漫不經心地彈起他自己作詞並譜曲的抒情詩來了。照托喀說來,庫拉巴喀是這個國度所產生的空前絕後的天才音樂家。我不但對庫拉巴喀的音樂,而且對他的余技——抒情詩也感興趣,因此就洗耳恭聽鋼琴那宛轉悅耳的旋律。托喀和馬咯恐怕比我還要陶醉。只有托喀的那只美麗的(至少水虎們是這樣認為)雌水虎卻緊緊攥著節目單,常常焦躁地吐出長舌頭。照馬咯說來,十來年前她曾想捉庫拉巴喀而沒有捉住,所以至今還把這位音樂家看作眼中釘呢。

庫拉巴喀全神貫註、鏗然有力地彈著鋼琴。突然一聲“禁止演奏”像雷鳴般地響徹會場。我吃了一驚,不由得回過頭去。毫無疑問,是坐在最後一排、比其他水虎高出一頭的警察喊的。我掉過頭的時候,警察依然穩坐著,比剛才還大聲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後……

然後就是一場大混戰。“警察不講理!”“庫拉巴喀,彈下去!彈下去!”“混蛋!”“畜生!”“滾出去!”“決不讓步!”——群聲鼎沸,椅子倒了,節目單滿天飛;不知是誰,連空汽水瓶、石頭塊兒和啃了一半的黃瓜也都扔了過來。我怔住了,想問問托喀究竟是怎麽回事。托喀似乎也激動了,他站在椅子上,不斷地叫嚷:“庫拉巴喀,彈下去!彈下去!”托喀的那只雌水虎好像不知什麽時候忘記了對音樂家的宿怨,也喊起:“警察不講理!”激動得簡直跟托喀不相上下。我只好問馬咯:“怎麽啦?”

“呃?在我們這個國家,這是常事。本來繪畫啦,文藝什麽的……”每逢飛過什麽東西來的時候,馬咯就把脖子一縮,然後依然鎮靜地說下去,“繪畫啦,文藝什麽的,究竟要表達什麽,誰都一目了然。所以這個國家雖然對書籍發行或者繪畫展覽從來不禁止,可是對音樂卻要禁演。因為唯獨音樂這玩意兒,不管是多麽傷風敗俗的曲子,沒有耳朵的水虎是不懂得的。”

“可是警察有耳朵嗎?”

“唉,這就難說啦。多半是聽著剛才那個曲調的時候,使他聯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覺時心臟的跳動吧。”

就在這當兒,亂子越鬧越大了。庫拉巴喀依然面對鋼琴坐在那裏,氣派十足地掉過頭來看著我們。不管他的氣派多麽足,也不得不躲閃那些飛過來的東西。也就是說,每隔兩三秒鐘他就得變換一下姿勢。不過他還大致保持了大音樂家的威嚴,那對瞇縫眼兒炯炯發著光。我——為了避開風險,躲在托喀身後。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熱衷於和馬咯繼續交談下去:“這樣的檢查不是太野蠻了嗎?”

“哪兒的話,這要比任何一個國家的檢查都來得文明呢。就拿某某來說,一個來月以前……”

剛說到這裏,恰好一只空瓶子摜到馬咯的腦袋上了。他僅僅喊了聲“Quack”(這只是個感嘆詞)就暈過去了。

說也奇怪,我對玻璃公司老板嘎爾抱有好感。嘎爾是首屈一指的資本家。在這個國家的水虎當中,就數嘎爾的肚皮大。他在長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狀似黃瓜的孩子簇擁之下,坐在扶手椅上;幾乎是幸福的化身。審判官培卟和醫生查喀經常帶我到嘎爾家去吃晚飯。我還帶著嘎爾的介紹信,去參觀與他和他的朋友有些關系的各種工廠,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印制書籍的工廠。我跟一位年輕的水虎工程師一道走進工廠,看到靠水力發電轉動的大機器時,對水虎國機器工業的進步驚嘆不已。聽說這裏一年印刷七百萬部書。使我驚訝的不是書的部數,倒是制造過程的簡便省力。因為這個國家出書,只消把紙張、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進機器的漏鬥形洞口裏就行了。這些原料進入機器後不到五分鐘,就變成二十三開、三十二開、四十六開等各種版式的書籍。我瞧著就像瀑布似的從機器裏傾瀉出各種各樣的書籍。我問那位挺著胸脯的水虎工程師這種灰色粉末是什麽。他站在黑亮亮的機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說:“這個嗎?這是驢的腦漿。只消把它烘幹後制成粉末就成。時價是每噸兩三分錢。”

當然,這種工業上的奇跡不僅出現在書籍制造公司,而且也出現在繪畫制造公司和音樂制造公司。據嘎爾說,這個國家平均每個月發明七八百種新機器,什麽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規模生產出來,從而被解雇的水虎職工也不下四五萬只。然而在這個國家每天早晨讀報,從來沒見過“罷工”一詞。我感到納悶,有一次應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道到嘎爾家吃晚飯的時候,就問起這是怎麽回事。

“都給吃掉啦!”嘎爾飯後叼著雪茄煙,若無其事地說。

我沒聽懂“都給吃掉啦”指的是什麽。戴著夾鼻眼鏡的查喀大概覺察到我還在悶葫蘆裏,就從旁解釋道:“把這些水虎職工都宰掉了,肉就當作食品。請你看這份報紙。這個月剛好解雇了六萬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價也就隨著下跌了。”

“難道你們的職工就一聲不響地等著給殺掉嗎?”

“鬧也沒用,因為有‘職工屠宰法’嘛,”站在一株盆栽楊梅前面的怒容滿面的培卟說。

我當然感到惱火。可是東道主嘎爾自不用說,連培卟和查喀似乎也都把這看作是天經地義的事。

查喀邊笑邊用嘲諷的口氣對我說:“也就是說,由國家出面來解除餓死和自殺的麻煩。只讓他們聞聞毒氣就行了,並不怎麽痛苦。”

“可是所說的吃他們的肉……”

“別開玩笑啦。馬咯聽了,一定會大笑呢。在你們國家,工人階級的閨女不也在當妓女嗎?吃水虎職工的肉使你感到憤慨,這是感傷主義。”

嘎爾聽我們這麽交談著,就勸我吃放在近處桌子上的那盤夾心面包,他毫不在意地說:“怎樣?嘗一塊吧?這也是用水虎職工的肉做的。”

我當然窘住了。豈但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笑聲中,我躥出了嘎爾家的客廳。那剛好是個陰霾的夜晚,房屋上空連點星光也沒有。我在一團漆黑中回到住所,一路上不停地嘔吐,透過黑暗看上去,吐出的東西白花花的。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爾無疑是一只和藹可親的水虎。我經常跟嘎爾一道到他參加的俱樂部去,度過愉快的夜晚。原因之一是呆在這個俱樂部比在托喀參加的超人俱樂部要自在得多。而且嘎爾的話盡管沒有哲學家馬咯的言談那樣深奧,卻使我窺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廣闊的世界。嘎爾總是邊用純金的羹匙攪和著咖啡,邊快快活活地漫談。

在一個霧很濃的夜晚,我隔著插滿冬薔薇的花瓶,在聽嘎爾聊天。記得那是一間分離派風格的房間,整個房間不用說,連桌椅都是白色鑲細金邊的。嘎爾比平時還要神氣,滿面春風地談著執政黨——Quorax黨內閣的事。喀拉克斯不過是個毫無涵義的感嘆詞,只能譯作“哎呀”。總之,這是標榜著首先為“全體水虎謀福利”的政黨。

①分離派是一種反學院派的美術流派,1897年創始於維也納。

“領導喀拉克斯黨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麥不是曾說過‘誠實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嗎?然而啰培把誠實也運用到內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說……”

“喏,你聽我說。那當然是一派謊言。但人人都知道他講的是瞎話。所以歸根結蒂就等於是說真話了。你把它一概說成是假話,那不過是你個人的偏見。我要談的是啰培的事。啰培領導著喀拉克斯黨,而操縱啰培的是Pou-Fou日報(”卟-弗“一詞也是毫無涵義的感嘆詞。硬要譯出來,就只能譯作”啊“)的社長噲噲。但噲噲也還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他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爾。”

“可是……怨我冒昧,可你《卟-弗日報》不是站在工人一邊的報紙嗎?你說這家報紙的社長噲噲也受你支配,那就是說……”

“《卟-弗日報》的記者們當然是站在工人一邊的。可是支配記者們的,除了噲噲就沒有別人了。而噲噲又不能不請我嘎爾當後台老板。”

嘎爾依然笑瞇瞇地擺弄著那把純金的羹匙。我看到嘎爾這副樣子,心裏與其說是憎恨他,毋寧說同情起《卟-弗日報》的記者們來了。

嘎爾看到我不吭氣,大概立即覺察出我這種同情,就挺起大肚皮說:“嗐,《卟-弗日報》的記者們也不全都向著工人。我們水虎至少首先是向著我們自己,其他都靠後。……更麻煩的是,還有淩駕於我嘎爾之上的呢。你猜是誰?那是我的妻子——美麗的嘎爾夫人。”嘎爾朗笑起來了。

“那毋寧說是蠻幸福吧。”

“反正我挺愜意。可我只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水虎的你面前,才這麽打開天窗說亮話的。”

“那麽,喀拉克斯內閣是由嘎爾夫人執牛耳的嘍?”

“這麽說也未嘗不可。……七年前的戰爭確實是因為某只雌水虎而引起來的。”

“戰爭?這個國家也打過仗嗎?”

“可不是嗎!將來隨時都可能打起來呢。只要有鄰國……”

說實在的,我這時才知道水虎國也不是個孤立的國家。據嘎爾說,水虎一向是以水獺為假想敵。而且水獺的軍備並不亞於水虎。我對水虎和水獺之間的戰爭頗感興趣。(因為水虎的勁敵乃是水獺這一點是個新發現,就連《山島民譚集》的作者柳田國男也不知道,《水虎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說了。

①柳田國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學家。

“那次戰爭爆發之前,兩國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視眈眈地窺伺著對方,因為它們彼此都怕對方。後來,住在這個國家的一只水獺去訪問某一對水虎夫婦。那只雌水虎的丈夫不務正業,她原打算把他殺死。她丈夫還保了壽險,說不定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誘使她謀殺他的原因。”

“你認識這對夫婦嗎?”

“嗯——不,只認得雄的。我老婆說那個雄的是壞蛋,可依我看來,與其說他是壞蛋,倒不如說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癥的瘋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於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裏放了氰化鉀。不曉得怎麽搞錯了,又把它拿給客人水獺喝了。水獺這下當然喪了命。接著……”

“接著就打起仗來了嗎?”

“可不。恰好那只水獺又曾榮獲過勳章。”

“哪邊打贏了?”

“自然是我們國家。三十六萬九千五百只水虎因而英勇地陣亡了。可是跟敵國比較起來,這點損失算不了什麽。我國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獺皮。那次戰爭期間,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還把煤渣運到戰場上。”

“運煤渣幹什麽?”

“當然是吃嘍。我們水虎只要肚皮餓了,是什麽都肯吃的。”

“這——請你不要生氣。對於在戰場上的水虎們來說,這……在我們國家,這可是醜聞呢。”

“在這個國家無疑也是個醜聞。可只要本人直言不諱,誰也就不會把它當成醜聞了。哲學家馬咯不是也說過嗎:”過不諱言,何過之有。‘……何況我除了謀利之外,還有滿腔愛國的熱情呢!“

這時俱樂部的侍者剛巧走了進來。他向嘎爾鞠了一躬,像朗誦似的說:“貴府的隔壁著火了。”

“著——著火!”

嘎爾驚慌地站起來,我當然也站了起來。

接著侍者鎮靜地又補了一句:“可是已經撲滅了。”

嘎爾目送著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著他的臉,意識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已恨上這個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爾並不是作為什麽大資本家,而只是以一個普通水虎的身分站在這裏。我把花瓶裏的冬薔薇拔出來遞給嘎爾。

“火災雖然熄滅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場虛驚,你把這帶回去吧。”

“謝謝。”嘎爾跟我握握手,然後突然咧嘴一笑,小聲對我說,“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給人家的,至少還可以拿到火災保險金。”

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此刻嘎爾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視也不能憎惡的微笑。

“你怎麽啦?今天情緒怪低沈的……”

火災的第二天,我叼著煙卷,對坐在我家客廳的椅子上的學生拉卟說。拉卟將右腿蹺在左腿上,呆呆地對著地板發怔,連他那爛嘴都幾乎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在問你哪:怎麽啦?”

“沒什麽,是一點無聊的小事……”拉卟這才擡起頭來,用淒楚的鼻音說,“我今天看著窗外,無意中說了句:”哎呀,捕蟲堇開花啦。‘我妹妹聽了臉色一變,發脾氣說:“反正我是捕蟲堇唄。’我媽又一向偏袒妹妹,也罵起我來了。”

“你說了句‘捕蟲堇開花啦’,怎麽就會把令妹惹惱了呢?”

“唔,說不定她是把我的話領會為‘捉雄水虎’。這時,跟我媽不和的嬸嬸也來幫腔,越鬧越大發了。而且成年喝得醉醺醺的爹,聽到我們在吵架,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見人就揍。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弟弟乘機偷了媽媽的錢包,看電影什麽的去了。我……我真是……”

拉卟雙手捂住臉,一聲不響地哭起來。我當然同情他,並且想起了詩人托喀對家族制度的鄙夷。我拍拍拉卟的肩膀,竭力安慰他:“這種事兒很平常,鼓起勇氣來吧。”

“可是……要是我的嘴沒有爛就好了……”

“你只有想開一點。咱們到托喀家去吧。”

“托喀君看不起我,因為我不能像他那樣大膽地拋棄家族。”

“那麽就到庫拉巴喀家去吧。”

那次音樂會以來,我跟庫拉巴喀也交上了朋友,就好歹把拉卟帶到這位大音樂家的家裏去。跟托喀比起來,庫拉巴喀過得闊氣多了。這並不是說,過得像資本家嘎爾那樣。他的房間裏擺滿了形形色色的古董——塔那格拉偶人和波斯陶器什麽的,放著土耳其式躺椅,庫拉巴喀總是在自己的肖像下面跟孩子們一道玩耍。可今天不知怎的,他交抱著雙臂,怒容滿面地坐在那兒。而且他腳底下到處撒滿了碎紙片。拉卟本來是經常和詩人托喀一起跟庫拉巴喀見面的,但這副情景大概使他吃了一驚,今天他只是畢恭畢敬地向庫拉巴喀鞠個躬,就默默地坐到房間的角落裏了。

①塔那格拉是古希臘的城市,以產泥人著稱。

我連招呼也沒正經打,就問這位大音樂家:“你怎麽啦,庫拉巴喀君?”

“沒怎麽著!評論家這種蠢才!說什麽我的抒情詩比托喀的差遠啦!”

“可你是位音樂家呀……”

“光這麽說還可以容忍。他還說,跟啰喀比起來,我就稱不上是音樂家啦!”

啰喀是個常常被拿來跟庫拉巴喀相提並論的音樂家。可惜因為他不是超人俱樂部的會員,我連一次也沒跟他說過話。不過我多次看到過他的照片:嘴巴是翹起來的,相貌很不尋常。

“啰喀毫無疑問也是個天才。可是他的音樂缺乏洋溢在你的音樂中的那種近代的熱情。”

“你真這麽想嗎?”

“那還用說!”

於是,庫拉巴喀突然站起來,抓起塔那格拉偶人就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摜。拉卟大概嚇得夠戧,不知喊了句什麽,擡起腿就想溜掉。庫拉巴喀向拉卟和我打了個手勢,要我們“別害怕”,冷靜地說道:“這是因為你也跟俗人一樣沒有耳力的緣故。我怕啰喀……”

“你?不要假裝謙虛吧。”

“誰假裝謙虛?首先,與其在你們面前裝樣子,還不如我到評論家面前去裝呢。我——庫拉巴喀是天才。我並不怕啰喀。”

“那你怕的是什麽?”

“怕那個不明真相的東西——也就是說,怕支配啰喀的星星。”

“我可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麽說就明白了吧:啰喀沒有受我的影響。可我不知不覺地卻受了他的影響。”

“那是因為你的敏感性……”

“你聽我說,才不是敏感性的問題呢。啰喀一向安於做唯獨他能勝任的工作。然而我老是焦躁。從啰喀看來也許只是一步之差。然而依我看來卻是十英裏之差。”

“可您的《英雄曲》……”

庫拉巴喀那對瞇縫眼兒瞇得更細了,他惡狠狠地瞪著拉卟道:“別說啦。你懂什麽?我比那些對啰喀低聲下氣的狗才們要了解他。”

“你別那麽激動。”

“誰願意激動呢……我總是這麽想:冥冥之中仿佛有誰為了嘲弄我庫拉巴喀,在把啰喀擺在我前面。哲學家馬咯盡管成天在彩色玻璃燈籠下讀古書,對這種事卻了如指掌。”

“為什麽呢?”

“你看看馬咯最近寫的《傻子的話》這本書吧……”

庫拉巴喀遞給我——或者毋寧說是丟給我一本書。然後抱著胳膊粗聲粗氣地說了句:“那麽今天就告辭啦。”

我決定跟垂頭喪氣的拉卟一道再度去逛馬路。熙熙攘攘的大街兩側,成行的山毛櫸樹的樹陰下依然是鱗次櫛比的形形色色的商店。我們默默地漫步著。這時蓄著長發的詩人托喀踱過來了。

托喀一看見我們,就從肚袋裏掏出手絹,一遍又一遍地揩額頭,說道:“啊,好久不見了。我今天打算去找庫拉巴喀,我已經多日沒見到他啦……”

我怕這兩位藝術家會吵架,就委婉地向托喀說明庫拉巴喀的情緒多麽壞。

“是嗎?那就算了。庫拉巴喀有神經衰弱的毛病。……這兩三個星期,我也失眠,苦惱得很。”

“你跟我們一道散散步怎麽樣?”

“不,今天失陪啦。哎呀!”

托喀喊罷,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而且他渾身冒著冷汗。

“你怎麽啦?”

“怎麽啦?”

“我覺得有一只綠色的猴子從那輛汽車的窗口伸出腦袋似的。”

我有些替他擔心,就勸他去請醫生查喀瞧瞧。可是不管怎麽勸,托喀也不同意,而且還滿腹狐疑地打量我們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決不是無政府主義者。這一點請千萬不要忘記。——那麽,再見。我絕不去找查喀!”

我們呆呆地佇立在那裏,目送著托喀的後影。我們——不,學生拉卟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不知什麽工夫,他已叉開腿站在馬路當中,彎身從胯下觀看川流不息的汽車和水虎。

我只當這個水虎也發瘋了,就急忙把他拽起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幹什麽?”

拉卟揉揉眼睛,鎮靜得出奇地回答說:“晤,我太苦悶了,所以倒轉過來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可還是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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