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二十二)

芳杜若·有一個地方叫龍鼻嘴

我想告訴你的是,大年初四那天,我看見了油菜花,翠綠中輕輕浮起一層極淡的金黃。在江南,這是視覺中最鮮明的春天的信息了。天空是透明的玻璃藍,溪水裏跳動著閃閃的陽光,石子在水裏,草垛在山岡上。林中有霧,霧中隱約有人。走過來,是背背簍的山民去趕場,熟人一樣與我招呼:大姐上哪裏去?
  我是去走人家。在離城100公裏外的深山裏,有一條河,水清極,石子白極。河在群山中穿行,女孩兒家一樣身形巧俏,不知哪一日她無端惱了——或許是高興了,腰身一擺拐了個急彎。彎處的那山就顯得像是伸頭去河裏喝水,有些幹渴的樣子,喝了水,就草生樹長,一年比一年蔥蘢。苗人看見這山聰明,把它比做龍,這塊地方就喚做龍鼻嘴。
  最茂密的時候,林子進去不得人,光線幽暗,只有成片的淡藍色鳶尾花鋪了出來。近人居處還有大片野生的油茶樹,春天的雨霧裏開了大朵的白色花,中間有一汪蜜水,來了蜜蜂的嘴,來了孩兒家的嘴。樅樹也多,晚春樹下的草叢中生樅菌,幹凈的一小朵臉,有的泛點紅,有的泛點青,都有著霞色的勻凈;底下的褶子也密齊好看,只是有些讓人驚訝,它們偷著生出這樣細密精巧的節奏,可見心思非同一般。這是人間至味,燉雞,香飄一寨;做菌油,面條湯裏滴半滴,也漫了那整個肺腑。要是沒有人采摘,它們就在樅樹下一直長大,等小蟲子來做窩。
  樅樹或許最值得山裏人稱道的地方還是到深秋,針葉密密地落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那是暗金的顏色,光滑軟和,然而會紮人皮膚。這是引火的好東西。我要去看的那家人,那男人自己做了個耙子,陽光天裏背著背簍,帶著他五六歲的小女兒,去山裏耙樅茅,他要選那朝陽的山坡,因為這裏的樅茅幹燥易燃。小女兒自然什麽事也不能做,而且還跌跌撞撞,要背要抱,但是她像個鳥雀會唱歌,做爸爸的便不累了。
  這家人住在山坡上。還有很多人家也住在山坡上。到了車進不去的地方,我就只好開始走路,不久前下過雨,泥土裏有牛的腳板印,羊的糞粒子。山裏人生活不易,空間局促,石頭上不長莊稼,菜地只好在玲瓏標致上做文章。白菜包緊了心,菜苔子開了花,紅蘿蔔,白蘿蔔。小塊小塊的地,如同一群一群幹凈的短句子,是那種疏淡而有心的性格。我穿了紅衣裳,水牛們對我很有敵意,我也躲閃著它們。路邊有三只羊,山人拴了那母親,卻放了那兩只小山羊在一旁玩耍,小羊潔白溫順,嗓音柔嫩,天下的孩子們皆是一般的愛人。我伸手去抱它們,母羊卻急了,大叫起來,掙紮著要撲過來,天下的母親皆是一般的過於警惕。
  天氣好,宜於趕場、走人家,也宜於做農活——早春裏翻土,才好將那陽光、水汽透到土層深處去,放松那一冬的緊實,一點點累積生長的欲望,在某個更適合的日子裏,去成就一種品質優良的生命。鋤得三分地,汗就出來了,山裏人脫得剩下一件汗衫,只是還不到唱山歌的時節,一切還沒醒過來,很安靜。這裏土好,長大個的山芋,甜美多汁的甘蔗和飽滿致密的玉米高粱。我要去看的那個男人,有一手漂亮的釀酒功夫,他釀的高粱酒醉過這方圓幾十裏的山裏人。那酒,清冽,甘美,熱騰騰地從半邊楠竹管裏涓涓而來,帶著最純正的糧食的芳香,有著植物在生長季節裏那蓬勃的熱烈。他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那是他走遍天下喝過的最好的酒,任何宴席上的酒都不能與之相比。我心向往之,這樣的酒要是沒喝過,真是人生最大的一樁遺憾。
  我走了許久。人世間的許多事情總是令我迷惑的,這使得我在行走之時有點像個孩子。譬如曾經有一個時空,山、水、樹、屋子以及一些特定的人群將之固定了下來,展開了一段稱之為生活的事情。即使你離開之後,它們也是在那裏的,但從此時光就停止在那裏了,成了一個封閉的城堡。而你也許不能夠設想,這一切也許有一天完全不存在,不論是那密林,還是那些屋子、人,甚至那個依托於社會制度的某個實體結構,從世界上消失得幹幹凈凈,仿佛壓根就沒有過這麽段生活。再去周圍印證,卻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那是否曾經存在,那被人當做了一個幻覺,或者一段傳說,你依托的那段生活,原來僅僅是自以為是的想像而已。站在交疊的時空之中,誰能夠相信一切就是你以為的那樣呢。
  我怎麽都找不到我要去看的那家人的屋子了。但是,我卻找到一口廢棄的水池,埋在荒草之中。接著又找到一條模糊的小路,通向山下,河邊。在水池和小路之間,應該有幾間低矮的平房,門前應該是小小的院子,溝邊有彎曲的葡萄樹,架起繁茂的藤葉,下面應該睡著小貓,男人應該在院子裏劈柴,小女孩在數架上的葡萄。然而我看著滿地的荒草,試著設想上面放著一張大床和深赭色的五屜櫃以及吱吱踩動的縫紉機,覺得有些荒唐。背鋤頭的山民正好路過,我就問他:這裏有戶人家的,到哪裏去了?
  山民搖搖頭,說,早走了,房子都拆掉了。
  你見過他們嗎?
  “我哪裏見過,都是聽別人說的。這裏的人都搬走了,旁邊五個寨子都來砍樹啊,熱鬧得很。千把畝的林子,沒人要沒人管的,不砍白不砍,樹兜子都挖幹凈了。”
  我看著一重一重的光山,想著沒有樹原來它們是這個樣子,宛若光天化日下被剝了精光的人體,再談不上什麽廉恥或者道義,因為那些還尚需生命作為前提,而它們,是早已死了。20多年前,它們是多麽莊重而豐盈地生活著,那是一場神聖的盛會,人們哪裏懂得了它們半分語言。不過,那也許並不是真的,是我虛構出來的一幕場景,寫的一個故事。這裏,也許從來就沒有過那些樹,那些屋子,那家人。
  但是過路的山民很平淡地說,這家人當年種了一棵柿子樹。去年結的柿子足有100多斤了,又紅又大,個個都是好柿子。他摸摸旁邊一棵光溜溜的樹,走了。我看著那棵樹,陌生得很,我並不認得它。
  我無法找到那家人,也喝不到傳說中那烈性的高粱酒,自是有些悵然。只是下到河邊,看那水,還是綠得像翡翠,清溜溜的波在暖風裏蕩著。它見識多,也該是老去了,照得見影影綽綽的滄桑悲喜,只是不同我說罷了。撐渡船的是個老婦人,看一看我,又笑一笑:大姐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也對著她笑。
  夜晚回到城裏。燈下翻看自己20多年前的日記,一頁一頁地看了過去,忽然停了下來,看見了這樣一篇:
  1979年5月23日晴。爸爸前年在溝邊栽了一棵柿子樹,今年,不知是哪個細心人,找了又找,在樹上找到了一個柿子花,我叫爸爸來看,爸爸說,哪有這麽快,我把他拉來,一看,爸爸說,真有柿子了,說不定還有柿子花呢,我們在樹上找啊找,又找到了七個。這棵樹,不怕風吹雨打,不怕嚴寒酷暑,如今長這麽大了。想著想著,我仿佛看見了好多好多的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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