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二十一)

外來的網友好聚會


周六中午,我打車到銀錠橋頭,買煙的時候,見陳軾兄打車到了,我們前後腳進去。

  “爆肚張”在銀錠橋西邊30米。很小的門面,有一個“中華老字號”的匾,是個權威機構發的。前後兩間,前屋只能放兩張桌子,後間放了六張桌子。我們訂的後間兩張桌子。屋子裏掛了幾幅名人題字。
  聚會的書友陸續來了。
  曹州在“書話”說話不多,很精神一小夥子,戴眼鏡。一來就自我介紹,交換名片。話不多,比較幽默,偶爾接個話把兒會把人笑死。
  停雲停雲這個ID在“書話”經常見到,那次他和她媳婦兒上電視的時候我沒看到,這次見到停雲的真身了,文質彬彬。他和我一樣,學理工科的。
  metasequoia這個ID,我專門註意過,查了一下金山詞霸,意思是“水杉”。從他發的帖子看,他看的書有些是不常見的,偏重於植物方面。他寫的帖子,例如關於鄭超麟,也是我感興趣的。我們用短消息聊過幾句。我私下猜測他是不是某個高手的馬甲?見了面才知道,他很年輕,還在讀書,樣子有點像常昊,沈靜穩重,真是難得。他送我一本《史籍舉要》精裝本,很適合我這樣學理科的人看,謝metasequoia!
  十年砍柴來“書話”不久,連續發了好幾篇談沈從文的帖子,材料、見識都好,看得出來他對湘西的民俗很熟悉。多聊幾句才知道他也是湘西人,我們通過“書話”認識了,真好。這天他穿一夾克背一挎包進來,理一個“孫興頭”,比較酷。喝酒很豪爽,我們聊到土家族的風俗習慣,他有一句話重復了幾遍,“我們過年比漢族早一天,喝!”
  愚人大哥是四川人,他來“書話”不久,在“書話”說話不多,但是年齡可能最大,在海外上網很早。說到他們那一撥最早上網的人,那些網上的江湖恩怨,他了如指掌,侃侃而談。最近,愚人大哥在寫比較長、比較專門的文章,希望在“書話”多看到愚人大哥的帖子。
  木兆其實來得比較早,他在前屋沒看到我們,就在周圍轉。我到門口接韓牙,看見木兆站在路邊打電話,就領他到裏邊屋子來。席間,木兆又送我一本《黑鳳集》,是開明書店於民國卅二年七月在桂林出版的,所謂土紙本,繁體豎排。木兆給我書的時候,特別叮囑:書的左下角破了一點,最好用膠水黏一下。愛書的心情,可見一斑。木兆以前贈我的書還有:《苦雨齋譯叢》第一輯,杜漸的《書癡閑話》等等,每次寄書,包裝很仔細,有一次還用塑料泡沫包起來。我曾經答應幫木兆留意《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上海書店影印本),可是一直沒見到。
  韓牙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吃了,她坐在註註和十年砍柴中間,和砍柴兄聊得比較多一點。
  大家邊吃邊聊,吃得高興聊得熱鬧。談了些什麽,我有些記不清了。
  不知誰提到木兆那個談張愛玲的帖子上了《南方周末》的排行榜,然後說到乖醜醜的《木兆進來!看我怎麽罵你》。木兆有點委屈地說,其實那個帖子裏都是轉載別人的話,我沒說什麽呀?有人說,木兆那個帖子有得有失,得,在“書話”的知名度直線上升,失,得罪了一大批MM。有人說,木兆想要再得罪一批GGDD的話,就再來一篇《俗不可耐的陳寅恪熱》,木兆呵呵一笑。
  中間給杜若、香笛、無語、青杏打過電話,給長樂老打過電話。我準備給香笛撥電話的時候,陳軾兄拿出手機說:用我的用我的,你那是漫遊。註註打趣說,你不是想留下電話號碼吧?陳軾兄本來有點紅的臉就更紅了。
  我已經喝得暈暈呼呼的,跟長樂老在電話裏講了什麽,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公里及其他

  同事終於搬走了,我的那些書、電腦終於登堂入室,有了一個專門的空間。借著這個機會,我把自己的零七碎八通通整理了一遍。在這些整理中,過去的碎片,一片一片,雪花一樣,飄落在夏天。而外面,正是大雷雨。
  最多的就是匯款單的收據。我的錢包裏常備一張。抽屜裏散落的很多,而一個信封裏的更多。這些匯款單,有郵局的,農行的,最多的是建行的。我記得最初在郵局匯款時,心情是非常愉悅的,一張又一張小票子,上面打印著某日寄幾千的字樣,自己覺得這些數目非常龐大,其中有一個大約是7000,那是為妹妹買重點高中的學位而籌集的。現在,她已經從這個學校畢業了。次之是農行的,都是先寄給在銀行工作的堂姐,然後她再轉給父母。農行的服務極為友善,然而每次必須要寫的是匯款的原因。我寫“家用”寫煩之後,就接著寫“旅行”,似乎寫這個可以減輕一些沈重的氣息。現在我固定在建行匯款,所以建行那淡藍色的單據有很多張。去年(2001)春節的時候,我似乎還顯示給父母看。我沒有邀功的意思,可是父母的臉色卻悲切起來,這讓我非常不安。父母為我做了很多事,卻沒有因此而居功,或者驕傲,或者索取點什麽,可是他們卻因為女兒的一點付出而大感悲戚。
  我想這些單據留著是沒有什麽用的,哪怕連用來自憐或者自豪都不行,所以我把它們全撕掉了。讓那些比較悲傷的往事,也因此而消失吧。
  各種產品的說明書,保修單。工作的這些年,陸續添置了許多東西,多到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了很大負擔。去年暑假我在外旅行,學校搞裝修,我因此丟了可以丟的所有電器。等到放假回來之後,看到一個房間亂七八糟的書籍、散落的日記,忍不住放聲而哭。其實,確切說來,那些東西的丟失,並沒有給我造成多大的不方便。只是有一次我翻東西,突然想起自己棄置不用很久的CALL機,記得是放在抽屜裏的一個角落,急忙去找,才發現也在這次浩劫中不見了。當時是站在那裏茫然了很久。那部小巧玲瓏的CALL機,曾經有段時間滿是一個人的號碼,睡覺的時候也放在枕頭邊,現在卻就這麽不見了,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那個人呢,也早就從刻骨銘心,到成了問候時隨便提及的一個名字。好在我的手機已經不是為任何人而添置的了。現在想來,能夠為自己買一樣東西的感覺也很好。
  居然還有很多橡皮筋。那大概是自己以前長頭發時候的東西,沒有被丟掉,是個奇跡。前段時間是用不著這些東西的,一寸來長的頭發,每次剪了,都要先到教室轉一圈,給學生一個適應的過程,免得他們看到我的頭發就忍不住笑,甚至動手動腳。男生似乎還流行過一段前邊硬硬的劉海翹起來的發型,我也留過。可是現在這些也成了歷史。當頭發又飄揚起來的時候,發夾,梳子,頭飾,也漸次多了起來。其中最漂亮的一個,類似古代婦女用的嫣紅的發簪。每次打掃房間,我都用它夾著我桀驁不馴的亂發,自我感覺俏皮極了。如果當真戴出去的話,那可真是太煞風景了。我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氣質跟它相配。
  化妝品。當我掙脫了枷鎖,每個假期都去遠方遊走的時候,我就自覺地放棄了去自然美那裏做FACEL的習慣。她們讓我對自己這張臉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每天要花上可笑的時間去洗臉,按摩,塗搽,甚至換個牌子都怕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每個月都要把數量巨大的金錢扔到美麗的老板娘的腰包裏,這讓仍舊不美麗的我心有不甘。當臉上的痘痘偃旗息鼓之後,我永遠地告別了她們。這些瓶子和罐子,包括據說是正品的資生堂,我把它們都扔掉,只留下最基本的面霜和色澤樸素的唇膏。當我把這些東西叮叮當當都扔到垃圾桶裏的時候,想到以前那個臉上一有點問題就跑去美容院的傻孩子,忍不住冷笑。最可笑的是偷摘了學校的生芒果,汁液搞到右邊臉上,多了幾個斑點,我就可憐兮兮地倚在洪的門口,說:“我毀容了。”那個女子,以前確乎風魔了。
  各種卡片。黃鶴樓的門票,做成磁卡,薄薄的,用來開彈簧鎖最方便,不知道多少次救了我這個愛忘鑰匙的人的急;超市的優惠卡,還是蔡老師送我的,上面有著我的照片,短頭發,傻笑著;各種美麗的200卡,不得不說的話,可以不說的話,廢話,都在這些卡的後面;火鳳凰酒吧的優惠卡,喝醉之後,我跟學校的金牌主持人一起站在舞池裏朗誦,天知道朗誦的是什麽內容,那些認識我們的服務員,都抿著嘴笑;建行的、中行的、工行的銀行卡,這麽多卡,有點錢的沒有一個;書店的八折卡,然而他們的書卻不給八折;所謂名牌服裝店的八折卡,批量買了一次後,我再也沒有買過第二次。全扔。
  下面的,自然是信件。大學時代的信全部整理到了一個箱子裏,我不想在自己還很年輕的時候翻出來看。可是我沒有想到,在工作之後還能收到這麽多的信。
  妹妹的信件。她們愛著我這個姐姐,像愛母親一樣愛著。而我,除了在放假的時候帶著她們出去瘋玩之外,對她們只有金錢上的資助了。上個學期,我希望可以通過書信跟她們保持聯系,關註她們的成長,督促她們的學習,可是因為大家共同的疏懶而放棄。她們正在長大,成長中的少女的心思總讓我憂傷。可是下一封信她又會告訴你她全好了。你只好對這個“好”保持著懷疑。誰知道呢?誰的成長沒有陰霾和哭泣呢?即使有姐姐,未必可以幫得上忙。妹妹對第一次跟異性的交往發生了疑惑,我帶她去了鄭州,從車上下來,五公裏的路,我們是說著走著回來的。她終於釋然,對我放了心,說了很多話,這些話讓我想笑又想哭。我那麽愛我單純而淳樸的妹妹!希望我的妹妹們,這一輩子,明朗,開心,溫厚,善良。
  其他學生的信我都撕掉了,因為太多,復無可復。然而我惟獨留下了丹燕的信。這個女孩子是我去年的學生。她那麽喜歡我,其他同學跟我說話的時候,她總是睜著大大的眼睛含笑地看著我,不說話。可是在周記裏她總是說很多的話。我不知道我的什麽地方使她對我如此的好。有一次,她正在跟我講話,班上的男生說:“老師,你的鞋子那麽亮!”這是一個玩笑,南方“擦鞋”的意思就是拍馬屁的意思,他們指的就是丹燕對我的迷戀。丹燕從此不大跟我講話,我有一次跟她說:“我什麽時候得罪你了,你怎麽不理我啊?”她甚至哭了起來,這讓我手足無措。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不是男性,也沒有特別的魅力,然而我的學生卻如此溫婉而認真地喜歡我,這讓我心痛,想起了妹妹,似乎只有妹妹一詞可以擔當得起這種感情。丹燕有一張照片,是貼在優秀生那裏的,頭是她,身體卻是一個卡通人物,我喜歡這種造型,問她好朋友拿了過來,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她卻總是跟我說:“醜死了。”終於有一次,她自己偷偷拿掉了這照片。學校分了後,她去了新學校,寫信來,說:“老師,你知道嗎?在初一的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初二有幸又讓你教,至少還能經常見到你,好減少心頭上的掛念,也使我對語文這科感興趣。可真遺憾,不能教你……”我在心裏,把她當成了我那個失散多年的妹妹。
  紅的信。我想了想,把它們全部撕掉了。這是一個男性。讀書的時候,就住在我們女生樓的對面,然而卻是我的師弟,小我一歲。他跟我說他的愛情,苦痛,閱讀,家庭,我聽著,出著各種餿主意。我要畢業的時候,他從自己的愛情陰影裏走出來,卻愛上了我。他很窮,我本著善良的本性給他寄錢,然而卻折磨著他的感情。有一次我喝得大醉,差不多要死了,那麽絕望的情形下,我打電話給他,他匆匆地從學校趕來,卻看我正在跟Z一起吃西瓜,我還很大度地讓他吃,待他宛如一個小弟弟,這大概讓他傷心極了。他寫了那麽多信,打了那麽多電話,每一封都是那麽克制,羞怯,然而卻那麽熱烈。我始終沒有被他感動。他的苦澀的信,跟歷史一樣,消失吧。他現在很好。我祝福他。
  H的信。戀愛中的,保留了三封。我一直留著,舍不得丟掉。畢竟,這是我真正喜歡過的人的信件,都是掛號,他的有些誇張而放肆的字體。那裏面的內容我早已忘記了,也不想再翻。可是這些信,我不會銷毀的。我還喜歡著以前的他。或者我還很難忘記那過去了的少年們和比較幼稚的青春。
  李的信,我也不扔。她是我的同事、朋友、寶姐姐一樣的人。我同級畢業的校友。這個女孩,讓我看到了冷靜、殘忍、圓滑和無奈。祝福她。祝福她離婚的父母。祝福所有給孩子帶來不幸的、不長進的家人。
  胡經代老師的信。作為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生,我跟老師們的交往幾乎為零。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教授,不說也罷。然而,我難以忘記胡老師,他的意氣,他的病弱,他的笑容,他對我的鼓勵,都讓我覺得溫暖極了。我想他早已忘記了我,可是我沒有忘記他。我想做一個這樣的老師。
  鄧家哥哥的信。如果我曾經有一個哥哥的話,那就是他。他的桃花劫太多,因為他對每個,尤其是女孩子都是那麽地真誠和好。在他交往的朋友中,跟我的關系是最單純的。聽他這麽說,我忍不住大笑了一番。無論如何,他的信是不可銷毀的。
  阿佩的信。這讓我心痛極了。我沒有想到,她居然肯寫那麽長的信給我。她有憂郁癥,時時要朋友們的撫慰和幫助,而我,卻曾經那樣傷過她的心!前面的內容我沒看,只看到結尾她說:“相見爭如不見。”我哭著,把這信撕掉,扔了。佩,假如因為我的幼稚而傷害過你的話,請你原諒。
  網絡上的朋友。小陸。我早就忘記了小陸的CALL機或者手機號碼,甚至電話。去年暑假他跟我走西部。這個敏感的年紀小小的男孩,憂郁,意氣風發,吃西瓜只吃凍過的,喝了一點啤酒就會醉,把他的錢存在我的信用卡裏,跟我跑了整整一個月的西部。或者是我跟他。他只想做一點實際的事情,不想跟官方有任何聯系。所以他首先離開了歷史與和平,然後又離開了中國風。他只想做自己的希望工程,只想幫助一兩個失學兒童。他告訴我,在學校的時候,他已經是在公安部門有案底的人了,原因就在於他說了一些比較激烈的話。每次旅店登記,他總是不肯把身份證拿出來。我於是就成了管家。比較曖昧的一次,是我們住進了哲合忍耶教派的聚居,把整個大通鋪包了下來。一個鋪要5塊錢,睡到半夜的時候,那些極端的回教徒們在寺廟裏突然通過高音喇叭高聲贊頌了起來,極為恐怖。我看著鄰鋪那個正在熟睡的黑黑瘦瘦男孩,一下子充滿了憐惜和愛意。
  是的,我不會忘記了高原,西部,小陸正站在那家人的房頂上,頭發披散著,黑黑的,傻極的,朝我笑著。
  35公裏。我來“天涯”跟35公裏有關。我正在雲南旅行的時候,給35公裏寫了不少信。等他的回信總是很艱難的,而且漫長。可是他的每一封信總讓我欣喜若狂。後來才知道,這些信的大部分都是在“天涯”發表過的篇目。盡管如此,我仍舊很喜歡。他讓我知道什麽是寬厚、仁慈和悲憫。他對我的文字影響極大。甚至包括其他的一些東西。
  35公裏好久沒在“天涯”寫東西了,想念中。
  是為記。

附:鄉村通信


記得我告訴過你,酷熱中的河南,令我非常不愉快。走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裏,你會看到焦灼的、苦硬的面孔,這些表情在陽光下被烘烤著,讓人極為難過。現在我想:那到底是為什麽呢?在那個時候,我為什麽只看到這些?是不是我的心,在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

  天氣真的很熱。清水汩汩地,白亮亮地,在胡蘿蔔地裏慢慢洇著。父親拿著鋤頭改著水的流向。他戴著草帽,面孔黑黑的,流著汗,然而卻很沈靜。我從韭菜地跳到黃瓜地,又從黃瓜地鉆到無花果樹下,那些果子兀自青澀著,沒有變得甜蜜起來——我把它們一個一個捏遍了,父親的一渠水還沒有澆完。我說:“爸,你不急啊?澆這麽久!”父親笑了起來,沒有回答我。我已經熱得跳回地頭的楊樹底下了。
  楊樹下的樹陰花花搭搭的,瞎了一只眼的堂伯母正在撕野麻的皮。這些麻,並不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那種麻。這些麻長在路邊,柔軟的葉子蓬頭垢面的,潑潑灑灑的,結著澀澀的“麻蒴”。伯母大概要用這些野麻的皮,去做捆菜的繩子。她一生蓋起了兩座房子和一間草庵,分別給了兩個兒子以及她自己。
  她跟媽媽嘮叨著,說西瓜的價錢又升了,她的小兒子大清早三點鐘就去城裏賣瓜去了。正說著,她的小孫子跑了過來。我大喝一聲:“孬蛋,給姑姑吃瓜!”這赤身裸體的小侄子馬上把手裏混著鼻涕和泥巴的白蘭瓜獻出來,傻楞楞地望著我。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我堂哥們的孩子都像他們的父親:要麽脾氣特別大,哭得頭發根根豎起;要麽傻呵呵的,整天在太陽下打滾,黑得像個泥鰍,見人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卻待你特別親。
  剝了皮的麻桿白生生的,有股澀澀的溫和的香味。我跟小侄子一人一根,在楊樹身上敲打著,一直走到楊樹林的深處去了。樹葉子吸飽了水分,綠得喜人,在陽光下閃著亮,一蓬蓬遮住了天空。風一吹,它們就不由分說地大笑起來。樹林深處,矮矮的年久的墳堆在荒草裏藏著,像躺在它們懷裏的老人:溫和的,寂寞的,然而卻沒有尖銳的傷感。(誰敢在農村有尖銳的傷感,那麽他必定要瘋掉。那麽多那麽大那麽沈的負擔啊,你必須默默地忍受。)
  站在樓頂上,你可以看到這個村莊有高大的楊樹,葉子細致的洋槐樹,古老的榆樹,瘦的棗樹,爽朗的泡桐,村頭的水塘邊還栽著粗壯的楊柳。它們長著。熱氣蒸騰,水氣彌漫,這些樹在夏天多麽高興啊,它們整個把這個小村子抱在自己的懷裏了。白的黑的灰的鴿子在樹頂打著旋掠過。那是我的鄰居——一個溫和的鄉村裁縫家裏養的。它們是這個村子無心的詩。
  晚上,蟲子聲濕濕的,多的,亂的,在墻角,樹底下,屋子後面。熱,大路邊坐滿了納涼的人。媽媽告訴我:今天二堂哥在漯河收了張百元假鈔,他找給人家95塊錢。(也就是說,他白白種了400斤瓜。賣瓜給那些城裏人,還要幫他們把瓜背到樓上去。)於是他今天一天沒吃飯,只是悶著喝了兩瓶啤酒。
  二堂哥家的燈仍舊開著,我走進去。小手扶上放了十多麻袋的西瓜,黑黑的堂哥仍舊那麽瘦,光著窄窄的膀子在燈影下笑。他們又準備明天早上三點鐘去賣瓜了,到城裏。
  半夜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風大雨大,雷大閃大,整個酷熱的鄉村一下子清涼起來。我想:那些生命,樹,莊稼,豬,雞,牛,人,大人,孩子,都該輕松一下了吧。
  蔓草,於河南臨潁小城,草就。

Views: 49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