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只疑雲霧裏,猶有六朝僧。”(錢起)這位唐朝詩人教我們“不可登”,我們沒有聽他的話,竟在兩小時內乘汽車登上了匡廬。這兩小時內氣候由盛夏迅速進入了深秋。上汽車的時候九十五度,在汽車中先藏扇子,後添衣服,下汽車的時候不過七十幾度了。趕第三招待所的汽車駛過正街鬧市的時候,廬山給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茶館酒樓,百貨之屬;黃發垂奢,並恰然自樂。不過他們看見了我們沒有“乃大驚”,因為上山避署休養的人很多,招待所滿坑滿谷,好容易留兩個房間給我們住。廬山避暑勝地,果然名不虛傳。這一天天氣晴明。憑窗遠眺,但見近處古木參天,綠蔭蔽日;遠處崗巒起伏,白雲出沒。有時一帶樹林忽然不見,變成了一片雲海;有時一片白雲忽然消散,變成了許多樓臺。正在凝望之間,一朵白雲冉冉而來,鉆進了我們的房間裏。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開窗戶,歡迎它進來共住;但我猶未免為俗人,連忙關窗謝客。我想,廬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窺見,就為了這些白雲在那裏作怪。

廬山的名勝古跡很多,據說共有兩百多處。但我們十夭內遊蹤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徑、天橋、仙人洞、含都口、黃龍潭、烏龍潭等處而已。夏禹治水的時候曾經登大漢陽峰,周朝的匡俗曾經在這裏隱居,晉朝的慧遠法師曾經在東林寺門口種松樹,王羲之曾經在歸宗寺洗墨,陶淵明曾經在溫泉附近的栗裏村住家,李白曾經在五老峰下讀書,白居易曾經在花徑詠桃花,朱熹曾經在白鹿洞講學,王陽明曾經在舍身巖散步,朱元璋和陳友諒曾經在天橋作戰……古跡不可勝計。然而憑吊也頗傷腦筋,況且我又不是詩人,這些古跡不能激發我的靈感,跑去訪尋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沒有專程拜訪。有時我的太太跟著孩子們去尋幽探險了,我獨自高臥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樓上,看看廬山風景照片和導遊之類的書,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笨,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夭橋的照片,遊興發動起來,有一天就跟著孩子們去尋訪。爬上斷崖去的時候,一位掛著南京大學徽章的教授告訴我:“上面路很難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橋的那條石頭大概已經跌落,就只是這麽一個斷崖。”我擡頭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見不同:照片上是兩個斷崖相對,右面的斷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條來,伸向左面的斷崖,但是沒有達到,相距數尺,仿佛一腳可以跨過似的。然而實景中並沒有石條,只是相距若幹丈的兩個斷崖,我們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斷崖。我想:這地方叫做天橋,大概那根石條就是橋,如今橋已經跌落了。我們在斷崖上坐看雲起,臥聽鳥鳴,又拍了幾張照片,逍遙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時候,我向管理局的同誌探問這條橋何時跌落,他回答我說,本來沒有橋,那照相是從某角度望去所見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和我談話的地方,即離開左面的斷崖數十丈的地方,我的確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條伸出在空中,照相鏡頭放在石條附近適當的地方,透視法就把石條和斷崖之間的距離取消,拍下來的就是我所欣賞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廣告的當。然而就照相術而論,我不能說它虛偽,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橋這個名字也古怪,沒有橋為什麽叫天橋?
含都口左望揚子江,右瞰都陽湖,天下壯觀,不可不看。有一天我們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裏。然而白雲作怪,密密層層地遮蓋了江和湖,不肯給我們看。我們在亭子裏吃茶,等候了好久,白雲始終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無所見。這時候有一個人手裏拿一把芭蕉扇,走進亭子來。他聽見我們五個人講上白,就和我招呼,說是同鄉。原來他是湖州人,我們石門灣靠近湖州邊界,語音相似。我們就用土白同他談起天來。土白實在痛快,個個字入木三分,極細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達得出。這位湖州客也實在不俗,句句話都動聽。他說他住在上海,到漢口去望兒子,歸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遊廬山。我問他為什麽帶芭蕉扇,他回答說,這東西妙用無窮:熱的時候扇風,太陽大的時候遮陰,下雨的時候代傘,休息的時候當坐墊,這好比濟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後來我們談起他的時候就稱他為“濟公活佛”。互相敘述遊覽經過的時候,他說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館子規定時間賣飯票,他就在十一點鐘先買了飯票,然後買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莫了酒,遊覽了一番,然後拿了酒瓶回到館子裏來吃午飯,這頓午飯吃得真開心。這番話我也聽得真開心。白雲只管把揚子江和那陽湖封鎖,死不肯給我們看。時候不早,汽車在山下等候,我們只得別了濟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後濟公活佛就變成了我們的談話資料。姓名地址都沒有問,再見的希望絕少,我們已經把他當作小說裏的人物看待了。誰知天地之間事有湊巧:幾天之後我們下山,在九江的得廬餐廳吃飯的時候,擠公活佛忽然又拿著芭蕉扇出現了。原來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滬。我們又互相敘述別後遊覽經過。此公單槍匹馬,深人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們多得多。我只記得他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裏面跳出一只黃鼠狼來,他打湖州白說:“渠被吾嚇了一嚇,吾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葉韻。宋楊萬裏詩雲:“意行偶到無人處,驚起山禽我亦驚。”豈不就是這種體驗嗎?現在有些白話詩不講葉韻,就把白話寫成每句一行,一個“但”字占一行,一個“不”也占一行,內容不知道說些什麽,我真不懂。這時候我想:倘能說得像我們的濟公活佛那樣富有詩趣,不葉韻倒也沒有什麽。
在九江的得廬餐廳吃飯,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飯情況就不同;我們住的第三招待所離開正街有三四裏路,四周毫無供給,吃飯勢必包在招待所裏。價錢很便宜,飯菜川良豐富。只是聽憑配給,不能點菜,而且吃飯時間限定。原來這不是菜館,是一個膳堂,仿佛學校的飯廳。我有四十年不過飯廳生活了,頗有返老還童之感。跑三四裏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館。然而這菜館也限定時間,而且供應量有限,若非趁早買票,難免楞腹遊山。我們在輪船裏的時候,吃飯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鐘,必須預先買票。騰廳裏寫明請勿喝酒。有一個乘客說:“吃飯是一件任務。”我想:輪船裏地方小,人多,倒也難怪;山上遊覽之區,飲食一定便當。豈知山上的菜館不見得比輪船裏好些。我很希望下年這種辦法加以改善。為什麽呢,這到底是遊覽之區!井不是學校或學習班!人們長年勞動,難得遊山玩水,遊興好的時候難免把吃飯延遲些,跑得肚饑的時候難免想吃些點心。名勝之區的飲食供應俏能清足遊客的願望,使大家能夠暢遊,豈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廬山給我的總是好感,在飲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島啤酒開瓶的時候,白沫四散噴射,飛濺到幾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來青島啤酒氣足得多。回家趕快去買青島啤酒,豈知開出來同光明啤酒一樣,並無白沫飛濺。啊,原來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氣壓的關系!廬山上的啤酒真好!
一九五六年九月作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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