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是一張懸掛的詩琴,

誰碰一碰,它都錚錚作聲。


——德·貝朗熱

  那年秋天的一個沈悶、陰霾、寂靜的日子,天空烏雲低壓,我騎了馬在一片淒涼得出奇的土地上踽踽獨行,走了一個整天,黃昏的陰影漸濃,我終於來到可以遙望憂傷的埃榭大院的處所。不知道為什麽,一見到那建築,一種難以忍受的陰郁的感覺便彌漫了我的全身。我說“難以忍受”,因為那陰郁感並沒有因部分可喜的情調(畢竟帶點詩意)而減弱。而哪怕是面對最淒涼、最可怖的自然景觀,我心裏那感覺也往往是快活的。我凝望著眼前的景色,看到了那座大院和它周圍的簡單風景:荒涼的墻壁、像空洞的眼睛似的窗戶、雜生的菅茅、蒼白枯萎的樹。我的心陷入了絕對的低沈,那是除了吸食鴉片後的癮君子的夢以外,世上任何感受都無法比擬的。那是對日常生活的痛苦的回歸,是脫去面紗後露出的猙獰。我的心中不禁覺得一陣陰寒、一陣下沈、一陣難受,思想上出現了無可救藥的悲涼。那是努力刺激想象力也無法迫使我崇高起來的。是什麽東西讓我在觀察著埃榭大院時這樣畏葸不前?我停下步來深思。那是個完全無解的謎。我沈吟著,許多陰暗的念頭蜂擁而出,我無法與之奮爭,只好退至一個並不滿意的結論:某些非常簡單的自然事物的組合是能對我們產生這種影響的。這種情況無疑存在,而要對它做出分析,我們的思維深度卻還達不到。我以為,只需對那場面的特點和畫面的細節重做安排,就足以減少它形成悲傷印象的可能,說不定還能消除悲傷。按照這想法,我在水潭的陡岸邊勒住了馬——那水潭就在大院附近,陰暗深邃地閃著光,漣漪不生。我低頭一看,打了個寒噤,比以前更為驚懼了。我真見到了重新組合的形象:灰白的菅茅、慘白的樹幹,像空洞的眼睛似的窗戶,整個倒映在水裏。
  但是,我現在正要到這座陰森的大院去逗留幾周。大院的主人羅德裏克·埃榭是我兒時的密友,從上次見面到現在已經有很多年了。不過,最近我在這個國家一個遙遠地方接到他一封信。那信具有不容分說的霸道性質,我不能不親自來了。那封手書有神經質的激動的跡象。他說他患了嚴重的身體疾病,又受到心靈錯亂的折磨,因此衷心希望能見到我。我是他最好的(事實上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希望我的陪伴能緩解他的疾病。他說這話和許多其他的話時的態度和提出那要求時的心情顯然沒有給我留下猶豫的余地,我只好遵照他的要求來了,雖然至今還認為那要求非常特別。
  雖然在孩提時代我們是親密的朋友,可我對他真正知道的並不多。他一向極其內向,習慣性的內向。不過,我也深知,他那個歷史悠久的家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以生性特別敏感著稱。那敏感多少世代以來曾在許多崇高的藝術作品裏表現過,最近也還反復在慷慨捐贈卻不肯張揚的慈善事業裏表現,在對音樂的復雜細節的熱情獻身裏表現,而在容易張揚的正統樂曲上卻從不顯山露水。我還聽說過一個非常驚人的事實:埃榭家族盡管歷史悠久,卻沒有在任何時代出現過長遠的分支。換句話說,整個家族一直是一脈單傳,除開根本無足輕重的短暫分支之外,一直如此。在我回顧著這座深宅大院跟那個家族的受人尊敬的性格之間的完美統一時,心裏思考的正是這個缺憾。我想到這座大院與那個家族在多少世紀中彼此可能產生的影響時,不禁深深感到:因為沒有並列的後裔,於是出現了家族姓氏與家族財產沒有枝蔓的父子相傳,於是這房院地產的稱呼“埃榭大院”也就跟家族的奇怪模糊的稱呼“埃榭大院”混為一談了。在使用這個稱呼的農民心裏,“埃榭大院”似乎既指那家族的房院,也指那家族的人。
  我已經說過,我俯視水潭是個多少有點孩子氣的嘗試,其唯一的效果是加深了我最初的異樣印象。毫無疑問,意識到自己迷信思想的迅速增長(我能不叫它迷信嗎),其主要作用就是讓那迷信思想更加穩定地在腦中形成。我早就知道這是一條詭論式的規律,它支配著一切以恐怖為基礎的情緒。說不定只是因此,在我離開水潭倒影重新擡頭觀望大院本身時,一種奇怪的幻覺便在我心裏產生,那是一種確實非常荒唐的幻覺。我提出這幻覺只為表明那逼迫??我的感覺的力量有多麽生動。我過多地使用了幻想,因而使自己確實相信,整個大院和房產周圍都籠罩著一種它們自己和直接環境所造成的特有的氛圍,那氛圍跟天上的空氣無關,只是發自枯朽的樹木、灰色的墻壁、沈默的水潭,是一種防疫性的神秘霧靄,沈悶、凝滯、鉛灰色,而且依稀可見。
  這肯定是種幻覺,我把它從精神上抖掉了。我更仔細地觀察那建築的真正形象。它的主要特色似乎是過度的古老和色彩的多年嚴重的頹敗。它外表滿是細小的野菌,從房檐掛下,形成精細的纏結的網絡。但是這一切並不能說明過分的敗落。石墻石柱沒有任何部分坍塌,雖然個別石頭有些破裂,各部分間的搭接依然完好,形成了破裂與完好的強烈的不協調。這現象裏有許多東西令我聯想到某些無人管理的有著古老木質拱頂的建築。那種建築虛有其表:並無室外的風雨侵蝕卻已朽壞多年。而這座建築,除了普遍的敗落跡象,卻很少露出坍塌的危險。不過,說不定目光敏銳的觀察者還能發現一道隱約的裂縫,從前面的房頂沿著墻壁彎彎曲曲地拐下來,最終消失在水潭陰郁的積水裏。
  我註意到了這一切,騎馬走過一段石子路,來到了大院前。有仆人伺候,來牽走了馬。我進了大廳的哥特式尖拱門,又來了個步子輕悄的侍仆,從那裏起一聲不響地為我帶路。途中我們穿過了許多復雜的黑暗甬道,來到他主人的工作間。不知道為什麽,我在路上碰見的東西有許多都強化了我剛談到的那種模糊的情緒。周圍都是我從幼年起就熟悉的陳設:天花板上的雕刻、墻壁上的深色帷幕、黑檀木的地板,以及我路過時噠噠作響的幻影似的家族戰利品。一切都太熟悉,我很快便感覺到了。可我仍然不明白,這麽常見的景象為什麽能挑動起我那麽怪異的幻覺?我在一個樓梯平臺上遇見了那家的家庭醫生,我認為他的形象是謙卑的狡猾與惶惑的混合體。他只跟我畏畏縮縮地說了幾句就溜掉了。這時侍仆打開大門,讓我來到他主人面前。
  我進入的房間很寬敞,也很高大。尖頂的窗戶高而窄,離下面的黑色的橡木地板極遠,從房裏是完全無法到達窗戶的。微弱的光線穿過盤花窗格射入,化為猩紅色,使周圍較為突出的東西隱約能看清。離屋頂較遠的角落裏那有拱頂和格子花的天花板深處卻是竭盡目力也看不見的。墻壁上掛著深色的帷幔,家具一般說來又多又古老,並不舒適,還有破損。有很多的書和樂器,隨處擺放,卻沒有增添絲毫生氣。我覺得自己呼吸到的是一種憂傷的空氣。肅穆、深沈、無法排遣的陰郁氣氛籠罩了一切,彌漫了一切。
  我進門時,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的埃榭站了起來,帶著活潑潑的熱情跟我握手。我起初覺得那熱情有些過分——是個厭倦了人世的人吃力地裝扮出來的。但在我瞥了他的臉一眼以後,卻相信了他其實十分真誠。我倆坐了下來。他還沒有說話,我帶著半是憐憫半是畏懼的感覺打量著他。很顯然,從來沒有人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像羅德裏克·埃榭這麽大的變化!難道我眼前這位病怏怏的人就是我幼年時的那位遊伴嗎!我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承認了。但是他的面部特征在任何時候都是很惹眼的:屍體一樣的膚色、清澈無比的大眼、偏薄的極蒼白的嘴唇,曲線之美無與倫比。他有著精致的希伯萊式的鼻子和類似的長相中很罕見的寬闊的鼻翼。下巴造型精美卻不夠突出,說明道德力量不足。頭發比蛛網還要細柔輕軟。這些特色再加上太陽穴以上部分的過分寬大,使那面貌的整體結構給人的印象難以忘懷。而此刻,這些主要的面部特征誇大了,再加上習慣的表情,形成了太大的變化,我簡直不相信在跟我說話的竟然是他。而最令我吃驚甚至惶恐的,就是那皮膚的可怕的慘白和那眼睛的神秘的光彩了。柔絲一樣的細發滋生漫長,沒有人註意,由於它蛛網樣的離奇的特質,它不是在面部兩邊下垂,而是往上飄,襯托出一副怪異的表情,即使費盡力氣也難以和人類的形象聯系到一起。
  我立即從我朋友的態度上註意到一種不連貫和不一致,發現那是一種過分的精神激動,它來源於努力克服慣性的畏葸時所做的一連串微弱無效的努力。由於他給我的信,由於他在我記憶裏的某些孩子氣的特征,還由於我從他的獨特的體質結構和脾氣所推導出的結論,我對這類性質的存在事實上有所準備。他的動作時而生氣勃勃,時而陰郁慍怒。他的聲音在活力似乎完全中斷時是顫抖的、猶豫的,然後便迅速轉為有力、幹脆,再轉為果斷、沈重、從容,帶著共鳴。那是一種沈悶、穩定、充分控制著的沙啞聲音,可以在無可救藥的酒徒和鴉片鬼極度亢奮時聽到。
  他就像這樣談起了他為什麽要見我,並希望我來的。他急切地希望我能給他帶來安慰。他用了相當長的時間談了他對自己的疾病的看法。他說那是一種器質性的家族疾病,他對找到療法已不抱希望。可他又立即補充說,那只是一種精神疾患,無疑馬上就會過去。那病表現為許多反常的感覺。他對那感覺做了詳細的敘述,其中有的能引起我的興趣,有的卻叫我莫名其妙。不過他使用的術語和敘述的態度卻是鄭重的。他的感官有嚴重的病態敏感:只能忍受最平淡無味的食物;只能穿某些質料的衣服;一切花朵的氣味都讓他難受;即使一點微弱的光他都嫌刺眼;除了某些特別的聲音,比如弦樂聲,一切聲音都讓他恐怖。
  我發現一種反常的恐怖感控制著他。“我會死的,”他說,“我一定會死於這種可悲的愚蠢。我的死就會像這樣,而不會是別的樣子。我害怕未來的意外——不是怕事件本身,而是怕它的後果。一想到任何能造成這類難堪的刺激靈魂的事件,即使是最細微的,我也會毛骨悚然。事實上我並不憎惡危險,我憎惡的只是危險帶來的後果:恐怖。在這種失去勇氣的可憐狀態下,我覺得要跟恐怖這種可怕的幻想進行鬥爭的時刻早晚會到來,那時我怕是只好在放棄生命的同時也放棄理智。”
  還有,我好幾次通過零碎或模糊的跡象發現了他的精神狀態的另一個奇怪的特點:他受到關於他居住的這座莊園的某些迷信東西的桎梏,多少年來就沒敢冒險離開它一步(要想說明設想中的這座大院的力量的影響,需要用些很曖昧的詞語,我不能在此轉述)。據他說,由於長期忍受,光是這座家族大院的外形和內裏的某些特點對他的精神就產生了影響:那灰色的墻壁和塔樓的地勢、它們所俯瞰的朦朧的水潭,這些東西最終對他的生活都產生了影響。
  不過,他雖然猶豫,卻也承認,像那樣折磨著他的獨特的陰郁有許多都可以追溯到一個較為自然也明顯得多的原因:他所深愛的妹妹的長期重病,事實上她顯然是快要死了。他妹妹是他多年來唯一的伴侶,是他在人世上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人。如果她死了,他帶著一種使我永遠不能忘記的苦痛說,那就會讓他(孱弱的絕望的他)成為古老的埃榭家族的最後遺孤。他說這話時瑪德琳小姐(那是她的名字)正好從房屋的一個遙遠角落穿過。她沒有註意到我在那裏就走掉了。我滿懷驚訝地望著她,並非沒有混雜了恐懼——我發現這感覺我無法解釋。我的眼睛跟隨著她那消失的腳步,自己也驚呆了。終於,那道門在她身後關上了。我的目光隨即本能地急切地轉向她哥哥的臉,但他已把臉埋進手心,我所能見到的只是帶著很不尋常的病態的消瘦的手指,指縫間簌簌滴出深情的眼淚。
  很久以來瑪德琳小姐的病已經使醫生束手無策。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冷漠,身體不斷地消瘦。那疾病很不尋常,像是局部的暈厥,雖然短暫,卻經常發作。到目前為止,她一直頑強地承受著疾病的壓力,沒有最終倒床。但就在我到達她家那天的黃昏,她終於向那摧毀者的難以抗拒的力量屈服了——這是那天晚上她哥哥帶著無法形容的激動告訴我的。他還說,這樣一來我瞥見她本人的那一眼很可能就是我所能見到的最後一眼了,我是再也見不到那位小姐了,至少在她活著時是如此。
  埃榭和我在隨後的幾天裏再也沒有提起她的名字。那幾天我一直真誠地做著努力,想減輕我朋友的憂傷。我們在一起畫畫,一起讀書,再不就是讓我像在夢境裏一樣聽他用吉他瘋狂地即興傾訴。越來越深的友誼容許我恣意探索他的精神奧秘了,我反倒愈加痛苦地發現,他那心靈正在不斷輻射著陰郁,把黑暗(那仿佛是從遺傳獲得的一種正面品質)向道德世界和物質世界的一切對象傾吐。一切打算鼓舞這樣的心靈的努力都是徒然的。
  我跟埃榭家族主人一起消磨的那些莊嚴的時刻將永遠存在於我的記憶裏。但是要想傳達出他使我卷入或指導我進入的學習或活動的準確信息,卻也不行。一種激動的、高度混亂的理想主義把火光灑滿了一地。他即興彈奏的漫長的挽歌將永遠在我耳邊回響。我心裏痛苦地保留了許多東西,其中就有他對馮·韋伯[1]的《最後的華爾茲》那野性曲調的奇特的變體與誇張。他用精美的幻想哺育出的畫是他一筆一筆描繪出的一團曖昧,是一種越來越使我不寒而栗的刺激——因為我不知道來由。對這些畫(那上面形象至今仍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我只能表達出文字所能表達的那一小部分,要想再多也是徒然。他用絕對的簡潔和赤裸裸的構圖捕捉驚悚緊張的一刻。如果說有人曾畫出過觀念,那人就是羅德裏克·埃榭。至少對當時環境下的我而言,那位憂郁癥患者所設想而且塗到畫布上的純粹抽象就產生著一種令人惶恐的、難以忍受的強烈刺激。弗塞裏[2]的白日夢肯定輝煌,卻還太具體,我在觀察埃榭的畫時,是一點弗塞裏的影子也見不到的。
  我朋友的幻覺設計裏有一幅畫不太僵化地傳達了一種抽象的精神,是大體還能用語言描述的——雖然軟弱無力。那是一幅小畫,畫的是一溜悠長無盡的直角拱頂或隧道的內景:低矮光滑的白墻,沒有間斷,沒有裝飾。設計的某些附屬點明顯地表達了一個想法:這個待發掘的處所在地底極深的地方。畫面寬大,卻是哪裏也見不到出口和光亮,也沒有可見的人工光源,但是整個畫面流蕩著強烈的光,沐浴在一種未必恰當的陰郁的光裏。
  我剛才談到一種聽覺神經的病態:除了弦樂器的某種效果以外,病人對一切音樂都感到難受。也許正是因為他把自己像這樣局限在吉他的狹窄範圍裏,他的吉他演奏才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一種想入非非的性質。但對他那火熱的即興演奏技巧卻不能這樣解釋,他那野性的幻想曲的歌詞和曲調(他常常配合自己的曲調即興編唱有韻的歌詞)都肯定是(也確實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心靈高度集中與專註的成果——那是只有依靠人力達到最亢奮的特殊時刻才能出現的狀態。有一首這樣的狂想曲的歌詞我很容易就記住了,它說不定給了我更為強烈的印象,因為我幻想自己從它那潛在的或神秘的意義裏第一次看出了一個問題:埃榭充分地意識到自己那崇高的理智的寶座已經動搖。歌詞名叫《幽靈遊蕩的宮殿》,大體準確的原文是這樣的:

  1

  在我們最蒼翠的山谷裏,
  居住著一群善良的天使,
  那是座美麗宏偉的宮殿,
  輝煌的宮殿——昂首矗立。
  就那樣矗立在
  思想之王的領域!
  從沒有天使展翅的場所能比得它一半兒美麗。

  2

  黃色的旗幟在殿頂招展,
  飄起鮮明的黃與耀眼的金,
  (這一切的輝煌,一切的燦爛都已是往日的情景。)
  和煦的風在快活地嬉玩,
  在那甜蜜的一天,
  環繞碉堡的蒼白的墻垣,
  送它的馨香展翅飄散。

  3

  遊客們在快活的山谷裏嬉遊,
  穿過兩扇明亮的窗戶看見仙靈們踏著音樂的節奏,
  伴和著詩琴的曲調旋轉,
  環繞著思想之王的寶座舞動,
  (帝王的血胤天然[3]!)
  他們見王國的天生的元首高踞在榮耀之顛!

  4

  那宮殿的大門豪華絢麗,
  滿是珍珠和紅寶石的光,
  無窮個叫“回聲”的仙姬從門裏擁出,不斷地閃亮。
  她們的任務再沒有別的,
  要她們只為了歌唱,
  用她們那無與倫比的歌喉,
  把國王的睿智與才華頌揚。

  5

  但邪惡的東西披上憂傷的外衫,
  對國王崇高的地位發起進攻,
  (啊,讓我們哀悼吧,因為明天再也不會照臨國王,他孤獨傷痛!)
  於是,圍繞他家族綻放的鮮妍,
  那一片花團錦簇的繁榮,
  便變作依稀的悄然記憶——
  往昔已埋入墳塋之中。

  6

  此刻呀,幽谷裏的那群旅人,
  在燃著紅燈的窗戶裏望見
  刺耳的音樂中有巨大的身影
  憧憧地往來,舞影淩亂。
  恐怖的魔群此刻無窮無盡
  擁到了灰色的王宮門前,
  有如滾滾的急流,鬼氣森森,
  不再微笑,只哈哈震天。

  我清楚記得,這首歌所產生的暗示使我們浮想聯翩,其中湧出了埃榭的一個明確的念頭——我談這念頭,主要不是因為它新穎(覺得它新穎的人是有的),而是因為埃榭堅持它時那執拗。大體說來,他那想法是:一切植物都有知覺。可在他那混亂的幻想裏,那想法卻具有了更大膽的性質,在某些情況下已包括了無機世界。他辯論時涉及面之廣以及信念之真誠和強烈是我所無法充分描述的。他的信念還聯系到他祖宗大院的灰色石頭(我在前面已提起過的石頭)。在他的想象裏,石頭也一向有產生知覺的條件。那知覺表現在石頭的搭砌上、排列順序上和石頭上許多菌類和周圍的枯樹的排列上,尤其在種種排列的恒久不變、不受幹擾上,也表現在這一切在平靜的潭水裏的倒影上。他說那證據(石頭有知覺的證據)可以從一種圍繞潭水和墻壁的氣氛上觀察到。那種氣氛肯定在逐漸凝聚(他說到這裏時我吃了一驚)。他又指出,無機物有知覺,其結果可以從那平靜卻反復出現的可怕影響上看出。那種知覺好多個世紀以來就鑄造著他的家族的命運,也造成了我現在所見到的他的形象。這種想法是不用評說的,我也就不評說了。
  可以設想,我們的書——多少年來在這位病人的心理狀態上占了不小成分的書——是跟他的幻想的性質完全契合的。我們在一起閱讀的是下面這類書:格瑞塞特[4]的《威爾維特與修女》;馬基雅維利的《貝爾非哥》[5];史威登堡的《天堂與地獄》;霍爾堡[6]的《尼古拉斯·克裏木的秘密航行》;羅伯特·伏呂德、若望·丹達仁尼和德·拉·香伯的《手相》;蒂克[7]的《藍色遠方之旅》和康帕內拉的《太陽城》[8];我們喜歡的一本小書,多米尼克教士艾美瑞克·德·熱龍尼的八開本的《探索指南》;還有龐坡尼烏斯·美拉的一些關於古老的非洲的半羊神和伊季潘人的段落。埃榭老是為了那些段落一坐幾個小時,沈浸在夢想裏。不過,他主要的快樂卻是閱讀一個非常罕見的奇特的哥特文的四開本書:《為再度死亡者守靈的聖歌》(關於一座已被遺忘的教堂的手冊)。
  一天晚上他突然告訴我:瑪德琳小姐去世了,而且說,大院圍墻裏有許多地下室,他打算在下葬之前把她的屍體送進一間地下室去保留半個月。這使我不能不想到那本書裏的瘋狂儀式和它對這位憂郁癥患者可能產生的影響。不過,對這個奇特過程的世俗解釋卻是我沒有理由反對的。這位哥哥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他告訴我),是因為死者的病的特殊性質,因此她的醫療人員迫切想做些大膽的探索。還有,他們的遙遠的家族墓地還暴露著。我回憶起了我到達那天在樓梯上遇見的醫生那副晦氣相,我不否定我並不想提出反對意見,我認為那最多也不過是個無害的預防措施,並不背離人情。
  在埃榭的要求之下,我親自幫助他做好了把瑪德琳小姐暫時入厝的種種安排。屍體放進了棺材,只有我們兩人把它擡進她的暫息地。停厝的地下室窄小潮濕,完全沒有條件讓光線射入。因為很久沒有開過,重濁的空氣幾乎窒息了火把,因此我沒有多少機會觀察。地下室就在大院裏我的寢室正下方的極深之處。因為處於城堡的主院下面,在遙遠的封建時代顯然派過最壞的用場,後來又儲存過炸藥和其他的高度易燃品——它的一部分地板和我們去那裏時通過的長長的拱形隧道的整個內壁都有銅皮嚴密包裹,厚重的鐵門也有同樣的保護措施。巨大的重量使鐵門在鉸鏈上轉動時發出非常刺耳的吱嘎聲。
  到了這恐怖的環境,我們把悼念品放上棺架,把還沒有擰螺絲的棺蓋拉開了一點,望了望棺裏的人的臉。兄妹兩人驚人的相似之處此刻才第一次引起了我的註意。埃榭說不定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嘰咕了幾個字。我這才明白,原來死者跟他是孿生兄妹。兩人之間一直存在著一種幾乎難以解釋的心靈感應。不過我倆的目光並沒有在死者身上停留多久,因為望著她時我們難免感到害怕。這種把這位女士在成熟的青春時期就送進墳墓的疾病跟所有暈厥性疾病一樣,在死者的胸脯和面部都隱約留下淡淡的紅暈,也在嘴唇上產生一種仿佛流連不去的微笑——因為死亡,那微笑非常恐怖。我們重新合上棺蓋,擰了擰螺絲,關了鐵門,然後便頗為吃力地爬到了大院的上面部分——那裏也不見得明亮多少。
  現在,非常哀傷的日子已過去了幾天,我朋友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精神錯亂的跡象,他平時的態度消失了,常常忽略或是忘記了例行的活動,只漫無目的地用蹣跚的腳步在一個一個房間裏走來走去。原本煞白的臉上出現了更為可怖的顏色——如果那還有可能的話。他眼裏的光彩徹底消失了,偶然出現的嗓子沙啞再也聽不見了,一種仿佛是失魂落魄的顫抖成了他發音的習慣性特色。我多次確實地感到他那不斷激動的心靈在探索著什麽困惑人的秘密。為了破解它,他正做著鬥爭,想獲得必需的勇氣。可有時候我又不能不把那一切只看作是瘋狂所導致的無法解釋的奇思怪想,因為我往往見他一連幾個小時表情極其專註地望著虛空,似乎在側耳細聽想象中的什麽聲音。無怪乎他的樣子那麽嚇人,而且傳染了我。他那荒唐的卻也動人的迷信給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感到它所造成的癲狂影響也確實在我身上緩慢地表現出來。
  我充分體會到那種影響的力量是在把瑪德琳的屍體放進地下室後的第七或第八天晚上,尤其是在深夜上床以後。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消逝,睡眠總不往我的床榻靠近。我努力說服自己,想克服那攫住我的緊張情緒。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那種感覺是房裏的陰森陳設所導致的混亂後果(即使不是全部,也是一部分)。一場風暴正在掀起,刮得陰暗破爛的帷幕不時地在墻壁上來回拍打,也刮得床頭的飾物簌簌作響,令人難安。但是我的努力沒有結果,一種無法抑制的戰栗逐漸彌漫了我的全身。最後,一種完全虛幻的令人驚悸的夢魘直接壓在了我的心頭。我倒抽了一口氣,掙紮了一下,擺脫了夢魘,撐起身子靠到枕上。我在漆黑的房間裏認真地望著,聽著一個含糊的低聲(除了一種本能情緒的驅使,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聽)。那是一種從長時間的風暴的短暫間隙裏傳來的聲音。我被一種無法解釋卻也無法忍受的恐怖情緒嚇壞了。我急忙披上衣服(因為我覺得那晚已無法入睡),在房間裏匆匆地來回踱步,想從已陷入的可憐狀態下喚醒自己。
  我像這樣走了幾個來回,樓梯上就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引起了我的註意,我立即聽出那是埃榭的。緊接著他便輕輕地敲了敲門,捧著一盞燈進了房間。他跟平日一樣兩頰深陷,臉色煞白,但眼裏閃耀著某種瘋狂的歡樂。他的整個神態明顯帶著壓抑的歇斯底裏,那神情叫我心裏發毛。但是,我已承受了太久的孤獨,感到任何東西都比孤獨好。我甚至歡迎他的出現,覺得如釋重負。
  “你沒看見嗎?”他對四周默默地註視了許久,突然說,“你還沒看見嗎?可是,別走!你必須看一看。”說著他小心地遮住燈光,向一道門匆匆走去,迎著風暴拉開了門。
  狂風撲了進來,兇狠猛烈,刮得我倆幾乎站立不穩。那確實是一個美麗得陰森的狂風之夜,其恐怖與美麗都絕對地獨一無二。我們附近顯然有一股旋風正在聚集力量,因為那風不斷在急劇地改變著方向。深濃稠黑的烏雲壓得極低,垂到了大院的碉樓頂上,卻無法擋住我們看到從四面八方急速趕來的烏雲彼此碰撞,但並不向遠方消失。我的意思是:它的深濃稠黑並沒有擋住我們的視線——我們沒有看見月亮或星星,也沒有看見閃電,卻看見一種反常的柔光閃著微明,映著那騷動的龐大氣團的底層和直接環繞在我們周圍的地面上的一切。雲團低垂,翻卷滾動,籠罩著大院,清晰可見。
  “你不能,絕不能看這個!”我用了幾分暴力把埃榭從窗戶邊拉到座位上,顫巍巍地對他說,“這些現象迷惑了你,可那不過是放電現象而已,並不特別的——說不定它那可怕的根源就是水潭的瘴氣。我們關上門吧,天氣太冷,對你的身體會有危害。這兒有一個你喜歡的浪漫故事。我來讀讀,你一定得聽。讓我們就像這樣一起度過這可怕的夜晚吧!”
  我抓起的是本舊書,朗塞洛特·坎寧的《瘋狂的約會》,不過,我說埃榭喜歡那書與其說是真話,毋寧說是個可悲的玩笑,因為書裏那缺乏想象力的粗劣嘮叨並不足以引起我這位精神境界崇高的朋友的興趣。不過,那是我手邊唯一的書,我懷著一種模糊的希望:即使我讀的東西極端愚蠢,也仍有可能讓那憂郁癥病人最終擺脫他剛才受到的刺激。因為在精神錯亂的歷史裏,類似的異常病例屢見不鮮。我要是能從他聽那故事(或仿佛在聽那故事)時那過分歡喜的模樣上做出判斷,我倒可以高興地認為自己的設想有了一定的成效。
  我已經讀到故事裏大家熟知的那一段:“約會”的主角艾瑟瑞德在打算用和平手段獲準進入隱士住所失敗之後,就采用了武力。我記得這一部分的文字是這樣的:
  “艾瑟瑞德天生性格堅強,此刻借助剛入肚的幾分酒意力氣大增。因那隱士事實上脾氣頑固兇惡,他便不再等候與他商量;又因感到有雨點落到肩上,擔心會有風暴刮來,便立即抓起了矛杵,在大門的木板上用自己戴鐵手套的手匆匆捅出了一個窟窿,然後便堅持不懈地推拉掰扯,把門弄了個粉碎。幹燥的門板的空洞的破裂聲驚動了樹林,在整個林子裏回蕩。”
  我讀完這句話便吃了一驚,暫時打住了,因為我依稀覺得有聲音從大院某個遙遠的角落傳進了耳朵(雖然我立即得出結論是感官受到了刺激,在欺騙我)。那聲音的特點非常像是朗塞洛特爵士特別描寫的撞擊掰扯的聲音的回響,但那聲音肯定遭到了壓抑,悶沈沈的,引起我註意的無疑只是這種巧合——因為在推拉窗的喀噠聲和威力在增長的風暴的呼嘯聲裏,那聲音本身引不起我的興趣,也幹擾不了我。我繼續讀故事:
  “但是,優秀的勇士艾瑟瑞德踏進門後卻大為憤怒,吃了一驚。他發現兇惡的隱士已經蹤跡杳無,卻見到一條龍。那龍神態妖異,滿身鱗甲,舌頭噴火,蹲在一座黃金的宮殿面前,保護著它。地板由白銀鋪就,墻壁上掛著一面明光鋥亮的黃銅戰盾,盾上的銘文是:

  進入此地者便是征服者
  殺死此龍者即戰盾之主

  “艾瑟瑞德舉起矛杵對著龍頭砸下。那龍發出一聲非常恐怖、重濁、刺耳的尖嘯,便倒到他面前,吐出了口裏的戾氣。艾瑟瑞德很想伸手掩住耳朵擋住那恐怖的聲音——那是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的。”
  朗讀到這裏,我又突然再次打住了,這一回心裏有種強烈的驚訝,因為我這次確實聽見了一個聲音,雖然說不清是從什麽方向來的。那聲音顯然十分遙遠,但是很低、很粗、悠長、極不尋常地尖厲刺耳,完全像小說家的描寫在我想象裏所喚起的那種怪異的尖叫。
  由於這極其罕見的第二次巧合,我肯定受到了無數矛盾感覺的刺激,其中最主要的是驚訝和極端的恐怖,可我仍然保持了足夠的鎮靜,沒有說出任何能刺激我那夥伴的敏感神經的話。要說他也註意到了那聲音,我完全沒有把握,但是幾分鐘以前他的態度確實有了一些奇怪的變化。他從面對我的方位逐漸轉過身子,讓自己面對了房間的門。這樣,我就只能部分地看見他的臉了。不過,我仍然能看見他的嘴唇在嚅動,好像默默地嘟噥著什麽。他的頭雖已垂到胸前,我仍能看見他的側面,從他呆滯大睜的眼睛知道他並沒有睡覺。他那身體的動作也說明他還醒著,因為他不斷輕輕地有規律地搖晃著身子。我立即看見了這一切,於是繼續朗讀朗塞洛特的敘述。故事這樣繼續下去:
  “勇士現在既已擺脫惡龍兇險的攻擊,便想起了黃銅戰盾,想起需要消除戰盾上的魔法,於是他挪開攔路的龍屍,踏著碉堡的白銀路向掛了戰盾的墻壁英勇地走去。那戰盾不等他完全到來,便已摔到他腳邊的白銀地上,發出可怕的巨響。”
  我剛把這幾個字讀出口,就清楚地感到似乎有一種被捂住的金屬聲的共鳴震響,似乎真有黃銅戰盾沈重地摔在白銀地上的聲音。我完全嚇壞了,蹦了起來,但是埃榭那有節奏的搖晃並沒有受到幹擾。我沖到他坐著的椅子面前,他目光向下呆望著前方,整個面容為一種石頭般的僵硬所籠罩。但是,在我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時,他卻是整個身子都在恐懼地戰栗,嘴唇發著抖,露出病態的微笑。我看見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只是匆忙地低聲嘰咕,便緊靠著他,彎下身子,終於聽出了他那話的陰森森的意思:
  “沒有聽見?可我是聽見的,我已經聽見了。聽見很久,很久,很久了,聽見好多分鐘,好多小時,好幾天了。但是我不敢,啊,可憐我,可憐我這個痛苦的可憐人!我不敢,我不敢說,我們在她還活著時就把她送進了墳墓!我不是說過我感官敏銳嗎?現在告訴你吧,就連她在那空棺材裏最初的輕微響動我都是聽見的,聽見的,好多天以前就聽見的。但是我不敢,我不敢說!現在,在今天晚上,艾瑟瑞德,哈!哈!砸開了隱士的門,還有那龍的死亡前的哀鳴和戰盾的落地聲!——倒不如說是她的棺材的破裂聲,地牢門鐵鉸鏈的吱嘎聲,她在地下室銅皮穹頂下的掙紮聲!啊,我要往什麽地方逃?她會馬上就到這兒來嗎?她會趕來責備我辦事太倉促嗎?我聽見她在樓梯上的腳步聲了嗎?我聽見她那沈重的可怕的心跳了嗎?瘋子!”這時埃榭暴怒地跳了起來,尖聲地大叫,好像在把自己的靈魂吃力地交出去,“瘋子,我告訴你,她現在就站在門外!”
  他那話的超人的力量似乎有咒語般的魔力,他指著的那道厚重的古老門板緩緩地往後打開,露出了黑檀木的大嘴——是狂風吹開的,可穿著屍衣的埃榭家的瑪德琳小姐那頎長的身軀卻確確實實站在門外。她的白袍上有血,消瘦的身子上每部分都有痛苦掙紮的痕跡。她顫抖著,在門檻邊搖晃著站了片刻,發出一聲低沈的呻吟,往屋裏一倒,便重重地撲倒在她哥哥身上,帶著死亡的最後痛苦,把哥哥壓倒在地,自己死掉了。她哥哥也被自己已經預料到的恐怖殺死了。
  我心驚膽戰地逃出了房間和大院。在我發現自己跑過石子路時,狂風還在暴怒地呼嘯。突然,一道離奇的光射到了路上。我扭轉身子,想看看那道如此反常的光能從什麽地方射來——因為我身後只有那巨大的院落和它的影子。那光來自一輪落山的血紅的滿月,煌煌的月光射透了我前面說過的墻壁上那道縫隙——那道從房頂蜿蜒到地基的依稀可見的縫隙。我瞪大眼望著它時,一股猛烈的旋風刮過,縫隙迅速擴大,整個月亮的光突然照進了我的眼簾。我眼看著那厚重的墻壁嘩啦啦地裂開,不禁頭暈目眩。一片轟隆聲傳來,長久不息,仿佛濤鳴浪吼。我腳下的深沈陰濕的水潭怒氣沖沖地閉合攏來,悄悄地淹沒了“埃榭大院”的頹垣斷壁。

  * * *

  [1]卡爾·瑪利亞·馮·韋伯(1786—1826),德國作曲家。
  [2]亨利·弗塞裏(1741—1825),英國畫家,生於瑞士,死後留下八百幅作品,表現離奇的幻想。最有名的是《夢魘》和為密爾頓的詩所作的插圖。
  [3]Porphyrogene,拜占廷皇帝康士坦丁七世(905—959)和他的兒子的名字,原意為生於紫紅(皇後生他時產房的顏色)之中。
  [4]格瑞塞特(1709—1777),法國詩人,戲劇家。
  [5]馬基雅維利的這個小故事有許多國家的譯本。
  [6]霍爾堡(1684—1754),挪威諷刺作家和戲劇家。
  [7]蒂克(1773—1853),德國早期浪漫派小說家、詩人、評論家、童話和寓言作家,以出色的幻想和創造性技巧引人矚目。
  [8]康帕內拉(1568—1639),意大利哲學家,因為信仰原因曾被囚禁三十年,飽受折磨。他的《太陽城》跟柏拉圖的《理想國》、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和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亞特蘭蒂斯》一樣是一個理想的民主國,主張社會上不應存在私有財產、不當財富和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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