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上幾點了? ——古語

  人世間最美妙的地方,人們大都知道,就是——可惜已成過去——荷蘭小鎮麥繆薩岱[1]。不過,因為那小鎮離大路太遠,多少有些偏僻,我的讀者去過的大概不多,因此,我應該為沒有去過的諸君做個介紹。其實,這介紹也很需要,因為我還想代表該鎮居民喚起公眾對他們的同情。我打算在這裏講一講最近在那鎮子範圍內發生的一起災禍。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一定會把這項自己找來的任務竭盡全力做好,一定會慎重地、鐵面無私地研究事實,勤奮地參考權威者的意見,就像一個希望獲得歷史學家稱號的人那樣。
  印刷品、手抄本和銘文的共同幫助使我足以肯定:初建立時的麥繆薩岱鎮的情況跟現在的麥繆薩岱鎮完全一樣。不過,我感到遺憾的是,對於這個鎮出現的年代只能歸於“無法認定之認定”一類——那是數學家遇見代數公式時只能偶然容忍的術語。關於鎮子的年代有多麽古老,我只能說:不晚於任何可以認定的年代。
  對於麥繆薩岱鎮名的派生我不無遺憾地承認,我自己也同樣茫然——關於這個微妙的問題的一大堆學說,有的目光銳利,有的學識淵博,有的則剛好相反,我在其中找不到可以稱作滿意的答案,但有酩酊法官跟雅好打鳴兩位先生幾乎不謀而合的意見可以謹慎選擇。他倆的意見是:麥繆薩岱。麥繆:美妙;薩岱:時代。麥繆薩岱者美妙時代也。說實話,這種派生考證至今還能得到鎮議會大屋那尖塔頂上驚人聲浪[2]的佐證。不過,對這樣重大的問題我倒不願表態,只好請有探索興趣的讀者去參考《雷霆膽量集》裏的《遠古圖謎講演》一文,也可參考炮筒子著的《派生研究》27頁至5010頁(哥德體字母對開本,紅黑字體,頁角標字[3],無花飾字母),其間並可參閱廢話牛皮先生的親筆旁註和嘟噥猛喝先生的註中註。
  盡管麥繆薩岱鎮的創建時期和鎮名的派生考據依然被迷霧包圍,可正如我前面所說,這鎮子有一點卻毋庸置疑:那裏的人一直就像我們現在所看見的樣子生活著。市鎮上最老的人也想不起這市鎮的任何部分曾有過什麽最細微的外形變化。事實上對於變化的可能性的暗示都會被看作是一種侮辱。鎮子周圍是一圈圓溜溜的峽谷,周長大約四分之一英裏,為一座座平緩的丘陵緊緊包圍。人們從來沒有冒險走出過那一圈淺山,為此,他們提出了一個極美好的理由:根本不相信山外還會有什麽東西。
  六十幢小屋沿著峽谷的麓坡圍成了一圈,原本平緩的麓坡全用平磚鋪砌。小屋既然背靠著山坡,當然就是面對平原的中心了。那中心距離每一幢民居都是六十碼,民居前各有一個小花園,帶一條圓周形的小徑、一個日晷,還有二十四棵白菜。建築物彼此一模一樣,無法區別,因為極其古老,風格頗為罕見,仍然透著古怪奇特。房子都是用燒硬的小磚頭建造的,紅色的磚頭兩頭卻是黑色,因此墻壁看上去就像個規模巨大的棋盤。山形墻面對著平原中心,屋檐和大門上伸出些跟房屋其他部分同樣大的飛檐。窗戶窄而深,玻璃小,窗格多。房頂上使用了大量翻著波浪形長耳朵的瓦。房屋木料一律深色,有大量的雕刻裝飾,雕刻的圖案很少變化,因為從渺茫難憶的時代起麥繆薩岱的雕刻匠就只會雕刻兩種東西:一種是鐘,一種是白菜。這兩種東西他們都刻得極其精美,凡能下鑿子的地方他們都補上這種雕刻,聰明得出奇。
  民居內部也跟外部一樣,彼此相似:家具用同一種方式設計;地板用方形地磚鋪就;桌子椅子是黑糊糊的木料,弧形的細腿,狗爪子形的腿腳;壁爐架又寬又高,不但前面刻滿了時鐘和白菜,正中還有一座真正的時鐘,滴答滴答之聲震天動地;壁爐架兩頭各有一個花盆作陪襯,盆裏各種一棵白菜;在時鐘與白菜之間還有一個大肚子小瓷人,瓷人肚子正中有個大洞,往洞裏一瞧,還有個時鐘的鐘面。
  壁爐很大、很深,帶著怪模怪樣的柴火架,永遠燒著令人精神振奮的爐火。火上有個大鍋,裝滿酸白菜煨豬肉,由這屋子善良的管家婆忙忙碌碌地照顧著。那是個矮小的胖老太婆,藍眼睛,紅臉膛,戴一頂大帽子,裝飾著鮮紅和黃色的絲帶,像一顆大水果糖。她的連衣裙是用橘紅色棉毛交織布做成,臀部做得極為豐滿,腰部做得極短,實際上別的衣著也都極短,達不到兩腿中段以下。她的腿有些粗,腳踝也有些胖,但她穿上了一雙漂亮的綠襪子給遮了起來。她那粉紅色的皮鞋用一大堆黃絲帶系住,蓬松成大白菜的模樣。老太太右手拿把勺子,是用來燒制酸白菜煨肉的。她身邊站了一只胖乎乎的虎斑貓,貓尾上拴了一個鍍金的小鬧鐘,是“男娃娃們”為了好玩給拴上的。
  三個男娃娃全在園子裏放豬,每人都是兩英尺高,戴的帽子三角高翹,穿的紫紅背心拖到大腿,齊膝的鹿皮長褲,紅色的羊毛長襪,帶銀扣箍的大靴,外面套一件綴有珠母大扣子的緊身長外套。他們也每人銜一根煙管,右手拿個圓圓的小表,吸一口煙,望一眼表;望一眼表,吸一口煙。胖乎乎、懶洋洋的豬有時忙著撿白菜上掉下的葉子,有時則踢一踢鍍金的小鬧鐘——那鐘也是頑童們拴到豬尾巴上的,目的是讓它們跟貓一樣美麗。
  大門正前方有一把圈椅,高靠背,皮墊子,也跟桌子一樣有弧形腿和狗爪腳,上面坐著這屋裏的老頭。那是個極其肥胖的小個子老先生,有著大而圓的眼睛、胖乎乎的雙下巴,衣服跟男孩子們的很相像——不用我再饒舌——唯一的差別是他的煙袋要比孩子們的大,吐出的煙霧也比孩子們的多。老人也跟孩子們一樣帶著表,只是放在口袋裏。說實話,他要操心的事比表更重要,那事我馬上就要交代。他把右腿放在左膝上,一本正經地坐著,一只眼睛盯住平原正中一個值得註意的目標。
  那目標在鎮議會大屋的塔樓上。鎮議會議員全是些胖得滾瓜流油的小個子聰明人,碟子樣的大眼睛,肥胖的雙下巴,外衣比麥繆薩岱普通居民的要長得多,鞋子的扣箍也要大得多。我在那市鎮逗留時,議會開了好幾次特別會議,通過了以下三條重要決議:
  “改變從古以來的好的做法是錯誤的——”
  “麥繆薩岱以外沒有可以容忍的東西——”
  “必須堅持我們的時鐘和白菜。”
  鎮議會的會議室上方就是塔樓,塔樓裏是一個鐘。打從不記得的時候起,鐘樓裏就存在著——而且一直存在著——鎮裏人以為驕傲和神奇的東西:麥繆薩岱鎮的大鐘。坐在皮墊子上的老人們望著的就是那東西。
  大鐘有七個鐘面——塔樓七個面,每面一個鐘,因此那鐘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看見。鐘面全都大而且白,而指針則全都粗而且黑。有一個樓官,職責就是照顧那鐘。這可是多拿錢少做事的最美妙的差事,因為麥繆薩岱的鐘從來就沒有聽說出過事——一直到最近,會出事的設想還被看作是異端邪說。從有文獻記載的最遙遠的歷史時代起,那大鐘就一直正點報時,事實上鎮子裏其他的鐘表也完全一樣。從沒有任何其他地點的報時能這麽準確的。巨大的鐘槌想起該報十二點時,它那些馴服的隨從便同時敞開喉嚨做出反應,準確得有如回音。簡而言之,善良的居民們既喜歡他們的酸白菜,也以他們的時鐘為驕傲。
  幹拿錢不做事的人多少是受到尊重的,既然麥繆薩岱的樓官幹著最美的拿錢不做事的差事,他當然就是世界上最受尊重的人了。他是鎮子裏的主要顯貴,就連豬見了他也得表現出肅然起敬的神情。他的燕尾服的燕尾長多了,他的煙袋、鞋扣、眼睛和肚子也都比別的老先生大多了。至於下巴嘛,他那下巴就不止雙重,而是三重了。
  我就這樣描述了麥繆薩岱鎮的幸福與榮耀,但遺憾的是,這樣美妙的畫面竟然給顛覆了!
  在最智慧的居民裏有一句流傳已久的老話:山那邊來的沒有好東西。那話似乎真有了預言的意味。前天十二點差五分的時候,東山坡來了個怪模怪樣的東西。這樣的事當然會引起眾人的普遍註意。坐在皮墊圈椅上的矮個子老先生們都轉過一只眼,詫異地盯著那東西,另一只眼還望著鐘樓上的時鐘。
  十二點差三分,那有趣的東西能看見了,是個非常矮小的年輕人,帶幾分異邦形象。那人下山的速度非常迅捷,很快大家就能看清楚了。的確是在麥繆薩岱出現過的最窮講究的小不點。他皮膚是深鼻煙色的,長長的鷹鉤鼻子,豌豆般的小眼睛,大嘴巴裏有一口極好的牙齒。他似乎喜歡賣弄那一口好牙,總咧開嘴傻笑。他臉上又是八字胡又是絡腮胡,別的東西都看不見了。他沒有戴帽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像包糖的紙。他穿一件黑色的緊身燕尾服,口袋裏搭拉出一長截白手絹,下面穿黑色喀什米爾齊膝半長褲、黑色長襪、短而肥的低跟輕便舞鞋,脖子上戴著幾大團黑綢盤成的蝴蝶結。此人一條胳臂夾一頂大帽子,另一條胳臂夾一把差不多有他身子五倍大的提琴,左手還拿個金質的鼻煙盒。他一邊用各種花哨的舞步往山下跳,一邊還不時地歡天喜地地撮一點鼻煙。上帝保佑我!麥繆薩岱的誠實市民真是大開眼界呢!
  說穿了,那家夥盡管滿臉堆笑,卻長了一張狂妄而陰險的臉。他踢踢踏踏地跳進村子,短而肥的舞鞋立即引起了懷疑。那天見過他的人就有不少恨不得掏個小錢掀起從他燕尾服口袋搭拉下來那塊細葛手絹瞧瞧。但主要引起了憤怒的卻是,那流裏流氣的花花公子在東一步梵丹戈、西一步陀螺舞地跳著時,似乎認為這世界是連絲毫的守時觀念都沒有的。
  可是,鎮上的善良人還來不及睜大眼睛,那流氓就已在十二點差半分時如我所說的那樣跳到了他們當中。接下去便是東一個滑步,西一個搖步,這兒一個單腿轉步,那兒一個和風舞步[4],再加幾個雙腿騰空互拍步,竟然飄上了鎮議會房頂那座鐘樓。那位正在一本正經坐著抽煙的鐘樓官大吃了一驚,不禁慌了神,但是小家夥立即抓住了他的鼻子晃了晃,拽了拽,把手上那頂大檐帽往他頭頂一扣,再一拍,帽子便扣到了他的眼睛和嘴上,然後又抓起那巨大的大提琴對準了他便狠狠地打,打了很久。樓官又胖,提琴又空,你可以賭咒說是麥繆薩岱鐘樓上有一個團隊的低音鼓手在為魔鬼大遊行大敲其鼓點。
  要不是現在有一個重要情況,這場無原則的襲擊將會受到居民們何等猛烈的報復是難以預料的。那情況是:只差半秒就到正午了,鐘聲馬上就要敲響,每個人都得好好望著鐘,那可是絕對必要的、頭等重要的大事。不過很顯然,鐘樓上那家夥這時正對鐘幹著一件他無權幹的事。但是現在鐘已響了,誰也沒有時間去註意他的行動,因為他們都得數敲出的鐘點。
  “當!”鐘說。
  “當!”坐在麥繆薩岱皮墊圈椅上的每一個小老頭都說。“當!”每只表也說。“當!”老伴們也說。“當!”男孩子們的表也說。
  “當!”貓和狗尾巴上的鍍金小鬧鐘也說。“當!”
  “二!”大鐘接著打下去。
  “阿!”所有的鬧鐘都鬧了起來。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大鐘說。
  “塞!細!扼!落!且!八!繳!撒!”別的鐘回答。
  “十一!”大鐘說。
  “撒耶!”小朋友們都表示同意。
  “十二!”大鐘說。
  “撒阿!”大家回答,都十分滿意,聲調降了下來。
  “啊,到十二點了!”小老頭們放好表說,可是大鐘還在打。
  “十三!”它說。
  “魔鬼!”小老頭們倒抽了一口涼氣,煞白了臉,煙袋全掉了,右腿全從左腿上放了下來。
  “魔鬼!”大家全嘟噥著,“撒塞!撒塞!——我的上帝——已經撒塞點了!”
  我幹嗎還要去描寫以後的場面呢?麥繆薩岱鎮立即整體發出一片可悲的叫喊聲。
  “俺這肚子咋的了?”男孩子全叫了起來,“俺餓了一個鐘頭了!”
  “俺這酸白菜咋的了?”主婦都叫了,“酸白菜煨了一個鐘頭,都成爛菜了。”
  “俺這煙袋咋的了?”小老頭們全罵起人來,“天殺雷打的!煙都抽完一個鐘頭了!”他們立即滿腔怒火,重裝煙袋,然後靠到椅背上,那麽匆忙地使勁地抽煙,整個山谷立即被戳不破的濃煙籠罩起來。
  這時白菜們全都滿臉通紅,那大鐘似乎成了老魔鬼的化身,讓一切都著了魔。家具上雕刻的鐘像中了邪一樣跳起舞來。壁爐架上的鐘也氣憤得忍耐不住,不斷地敲著十三點,鐘擺快活得亂搖亂晃,看了真叫人害怕。但最可怕的還是那幾只貓和豬,它們再也忍受不了拴在尾巴上的小鬧鐘的行為,怒氣沖沖地滿地亂跑,這兒擦一擦,那兒闖一闖,吭吭地喊、喵喵地叫、哇哇地吼、謔謔地哼,還對著人的面孔直撞,往裙子底下亂鉆,鬧出了一個明理人所能想象出的最討厭的嘈雜和混亂的局面。而更加令人痛苦的是,鐘樓裏那不要臉的小無賴還在使盡力氣胡鬧。人們每過一會兒就能在煙霧中看見他露一露臉:那無賴在鐘樓裏騎在躺倒的樓官身上,牙齒咬著敲鐘繩,用腦袋不斷地拽,拽出一片當當之聲,想起來就叫我耳朵嗡嗡響。那把提琴放在他膝蓋上,他正用雙手吱吱地拉著琴呢,不講曲調,不顧節拍,一味興高采烈地表演著《朱蒂·奧伏蘭納甘》和《帕迪·奧拉菲提》——那個笨蛋。
  情況如此悲慘,我只好滿懷厭惡逃掉了。此時此刻我呼籲一切熱愛準時和熱愛美味酸白菜的人士的幫助:讓我們團結一致,去到小鎮,把那小家夥從鐘樓上趕走,恢復麥繆薩岱的古老秩序吧!

  * * *

  [1]原文為Vondervotteimittiss,仿佛是德語,其實是英語Wonderful time it is的故弄玄虛。我們意譯為麥繆薩岱(美妙時代),為下文的“語源學考證”做準備。
  [2]即從那裏發出的鐘聲。
  [3]工具書頁角標明該頁內容的字母。
  [4]一條腿直立、一條腿擺動的舞步。

Views: 84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