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希·伯爾(1917~1985)德國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說《正點到達》、《女士和眾生相》、《喪失了名譽的卡塔琳娜》等。1972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為了表揚他的作品,這些作品兼具有對時代廣闊的透視和塑造人物的細膩技巧,並有助於德國文學的振興。”


夜裏,他跟送飯人來替換躺在指揮所後面的戈尼采克。那幾天,夜漆黑漆黑的,恐懼像雷雨一樣籠罩在黑魆魆的陌生土地上。我在前面監聽哨位上監聽前方黑暗中一聲不響的俄國人,同時也傾聽後方傳來的送飯人的聲音。

帶他來的格哈德也給我送來了飯盒和香煙。

“你還要面包嗎?”格哈德問道,“或者讓我給你保存到明天早晨?”從他的嗓音裏聽得出,他急於要回去。

“不,”我說,“全拿過來,馬上都吃掉。”

他把面包、油紙包著的罐頭肉、一卷水果糖和放在一小塊硬紙板上的乳脂遞給了我。

在此期間,那個新來的人渾身發抖,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還有他,”格哈德說,“他是來接替戈尼采克的。少尉派他到你這兒來守監聽哨。”

我只說了一聲“好”,通常都是把新兵派到最艱苦的哨位上。格哈德悄悄地向後方摸去。

“下來!”我小聲說,“別那麽大聲音,該死的!”他傻乎乎地把武裝帶、鐵鍬和防毒面具弄得啪嗒啪嗒響,笨拙地鉆進洞裏,險些碰翻了我的飯盒。“笨蛋,”我只是嘟噥了一聲,並給他騰出地方。我知道——與其說是看到還不如說聽到——現在他正按照規定卸下武裝帶,把鐵鍬放到一邊,又把防毒面具放在鐵鍬旁,把步槍擱在前面胸墻上,槍口對著敵人,然後又把武裝帶系上。

豆湯已經涼了,暗中看不見那許多準會從豆子裏煮出來的蟲子,這倒不錯。湯裏的肉並不少,都是煎得松脆的肉塊,我吃得很帶勁,然後再吃紙包裏的罐頭肉,並把面包塞進空飯盒。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一直面對著敵人,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側影,當他轉向一邊的時候,從他那瘦削的臉龐上可以看出他還很年輕,鋼盔幾乎像烏龜殼。這些年輕人的臉上有一種十分明確的神態,使人想起孩子們在郊區田野上玩的那種士兵遊戲。他們似乎總是在說“我的紅色兄弟維奈托”①,他們的嘴唇害怕得發抖,他們的心腸由於勇敢而僵硬。這些可憐的年輕人……

“坐下吧,”我用那種能使人聽懂但距離一米以外就聽不到的語調說,這是我費很大勁學會的。“這兒,”我又說,拽了拽他的大衣下擺,幾乎是強制他坐到土墻上挖出來的座位上去。“反正你不能老站著……”

“可在哨位上……”說話的聲音細弱,像多愁善感的男高音一樣沙啞。

“輕點,老弟!”我訓斥他。

“在哨位上,”他低聲說,“是不許坐下的。”

“什麽都不許,也不許進行戰爭。”

雖然我只看得見他的輪廓,但我知道他現在像學生上課時那樣坐著,雙手放在膝上,坐得筆直,隨時準備跳起來。我蜷縮成一團,用大衣蒙著腦袋,點著煙鬥。

“你也想抽嗎?”

“不。”他已會很好地悄悄低語,這使我感到驚奇。

“來吧,”我說,“那就喝一口。”

“不,”他又說,可是我抓住他的腦袋,把瓶口湊到他嘴邊。他像一個初次喝酒的少女一樣,容忍著喝了幾口,然後作出一個猛烈的表示厭惡的動作,於是我就把酒瓶拿開。

“不好喝嗎?”

“不,”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喝嗆了。”

“那你就自己喝吧。”

他從我手中取過瓶子喝了一大口。

“謝謝,”他含糊不清地說。我也喝起酒來。

“你好些了嗎?”

“是的……好多了……”

“不怎麽害怕了吧?”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不過他們都是這樣的心情。

“我也害怕,”我說,“心裏老是怕,於是我就喝酒壯膽……”

我感覺到他猛地向我轉過身來,於是彎下腰去,湊近他,想看清他的臉龐。可我見到的只是一雙閃爍發亮、使我感到害怕的眼睛和陰暗而又模糊的面部輪廓,但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那是軍需保管室的氣味,汗水,軍需保管室和剩湯的氣味,還有一點燒酒味。萬籟俱寂,他們好像已在我們背後分好了飯菜。他又轉身面對敵人。

“你這是第一次出來吧?”

我感到,他又難為情了,但他接著說:“是的。”

“你入伍多久了?”

“八個星期。”

“你們是什麽地方來的?”

“聖阿沃德。”

“什麽地方?”

“聖阿沃德。洛林,你知道……”

“路上走了很久吧?”

“十四天。”

我們沈默了,我試圖用目光洞穿我們面前難以穿透的黑暗。啊,要是白天就好了,我想,起碼能看到點什麽,至少能看到朦朧的光線,至少能看到霧靄,至少能看到點什麽,熹微的光線……可是一到白天,我又盼天黑。要是天已經蒙蒙亮,或者大霧突然降臨就好啦。天總是老樣子…”

前面沒有什麽動靜。遠處響起一陣輕微的發動機嗡嗡聲。俄國人也開飯了。接著,我們聽到有一個喊喊喳喳的俄國人的聲音突然被壓制下去,好似嘴巴被捂住了。沒有什麽動靜……

“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麽嗎?”我問他。嘿,我現在不再是單身一人了,這有多美呀。能聽到一個人的呼吸,感覺到他身上隱隱約約的氣味,這有多好呀。我知道,這個人在下一秒鐘並不想殺掉一個人。

“知道,”他說,“監聽哨。”我再次驚訝不已,他悄悄話說得多好,都快趕上我了。看來他毫不費勁,而我總是很吃力,我寧可大聲嚷嚷,大喊大叫,讓黑夜像黑色泡沫一樣破滅,這種小聲講話叫我太吃力了。

“好,”我說。“監聽哨。那就是說,我們要註意到俄國人什麽時候發動進攻。那我們就發射紅色信號彈,再用步槍打幾槍,拔腿就跑,向後跑,明白嗎?不過,要是只來幾個人,一個偵察隊,我們就閉上嘴讓他們過去,一人回去報告,向少尉報告,你去過他的掩體嗎?”

“去過,”他說,聲音抖抖索索。

“好。要是偵察隊向我們倆進攻,我們就得把他們幹掉,徹底消滅,明白嗎?我們不能見到一個偵察隊就溜之大吉。明白嗎?是嗎?”

“是的,”他說,聲音一直還在顫抖,接著我聽到了一種可怕的聲響:他的牙齒在格格打顫。

“給你,”我把瓶子遞給他,說。

我也再喝……

“萬一……萬一……”他張口結舌,“萬一我們看不見他們來……”

“那我們就完了。不過別但心,我們肯定會看見他們或是聽到他們聲音的。情況可疑時我們可以發射照明火箭,那就什麽都能看見啦。”他又沈默下來,真可怕,他從不主動開口。

“不過他們是不會來的,”我嘮嘮叨叨地說道,“夜裏是不會來的,最多是清晨,拂曉前兩分鐘……”

“拂曉前兩分鐘?”他打斷了我的話。

“他們在拂曉前兩分鐘出發,到這裏天就亮了……”

“那可就太晚了。”

“那時就得趕緊放紅色信號彈,再跑……別怕,那時我們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樣快。事先我們就會聽到聲音。你究竟叫什麽?”我想和他談話,每次都得把手從暖和的口袋裏伸出來捅他腰部一下,再放回去,再等手暖和……真叫人討厭。

“我,”他說,“我叫雅克……”

“是英語吧?”

“不,”他說,“是雅克布的……雅克……克……,不是傑克,雅克,就叫雅克。”

“雅克,”我繼續問,“你從前是幹什麽的?”

“我嗎?最後是當拉客的。”

“什麽?”

“拉客的。”

“你拉什麽?”

他霍地向我轉過臉來,我感覺得到他十分詫異。

“我拉什麽……我拉什麽……喏,我就是拉客唄……”

“什麽?”我問,“拉什麽?”

他沈默片刻,又向前望,然後在黑暗中又向我轉過頭來。

“是的,”他說,“……我拉什麽,”他長嘆一聲,“我站在火車站前面,至少最後總是……等有人來,經過那兒,在許多人當中,有什麽人我想合適,大多是當兵的,也就是有人來時,我就輕輕地小聲問他:‘先生,您想要幸福嗎?’我這樣問道……”他的聲音又顫抖起來,大概這一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回首往事而激動。

我緊張得忘了喝一口。“那,”我聲音嘶啞地問,“他要是想要幸福呢?”

“那麽,”他吃力地說,看來又沈浸在回憶中,“那我就把他帶到正好有空的姑娘那裏去。”

“進妓院,是嗎……?”

“不,”他實打實地說,“我不是給妓院幹,我有幾個暗的,你知道,幾個單幹戶,她們一起雇我。三個沒有執照的,克特、莉莉、戈特利澤……”

“什麽?”我打斷了他……

“是的,她叫戈特利澤。真可笑,是嗎?她總是對我說,她父親本想要個兒子,準備取名為戈特利布,因此就給她起名為戈特利澤。真可笑,是嗎?”他真的笑了一笑。

我們倆已忘記我們為什麽蹲在這個齷齪的掩體裏了。如今我已用不著像擠牙膏那樣使勁擠他了,他幾乎自動地嘮叨起來。

“戈特利澤最可愛,”他繼續說,“她總是落落大方,神情憂傷,其實也是她最漂亮……”

“這麽說來,”我打斷他的話,“你是領班了,是嗎?”

“不,”他以略帶教訓人的口吻說,“不,嗨,”他又嘆了一口氣,“領班都是老爺、暴君,他們大把大把掙錢,還和姑娘們睡覺……”

“你呢?”

“不,我只是拉客。我得釣魚,他們煎魚吃,而我呢,只分到一些魚刺……”

“魚刺?”

“不錯。”他又淡淡一笑,“就是一筆小費,你明白嗎?打父親陣亡,母親出走後,我就靠此為生。我有肺病,不能勞動。不,我幫拉客的那幾位姑娘都沒有領班,謝天謝地!不然,我就得老挨揍了。不,她們都是獨自單幹,暗中操此生涯,你知道嗎,執照什麽等等都是沒有的,她們不能像別人一樣上街……那樣做就太危險了,因此我替她們拉客。”他又嘆了一口氣。

“你再把瓶子給我好嗎?”當我伸手到下面去把酒瓶取上來時,他問,“你叫什麽來著?”

“胡伯特,”我說,並把瓶子遞給他。

“真不錯,”他說,可我無法回答,因為瓶子還掛在我的脖子上。現在瓶子空了,我把它輕輕地滾到邊上去。

“胡伯特,”他說,聲音現在顫得厲害,“看!”他把我拉到前面,趴在胸墻上。“看!”要是定睛仔細觀察,便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像是地平線,一條漆黑的線,黑線上面,顏色略淺一些,在這淺黑中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像是灌木在窸窸窣窣地活動,這也可能是悄悄走來的人,數不清的人悄然無聲地移動過來……

“放白色信號!’他用越來越弱的聲音低聲說。

“老弟,”我說,並把手擱在他肩上,“雅克,什麽也不是:這是我們的恐懼在活動,這是地獄,這是戰爭,這全都是亂彈琴,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那……那不是真的。”

“可我看見了,肯定是……真的……他們來了……他們來了……”我又聽到他的牙齒在格格打顫。

“是的,”我說,“別嚷嚷。那是真的。那都是向日葵稈,明天早晨你看到就會發笑的,等到天完全亮了,你就會看到笑起來,那是向日葵稈,也許有一公裏遠,看上去好像在世界盡頭,是嗎?我熟悉它們……幹枯、灰黑、骯臟、部分被子彈打爛的向日葵稈,花盤都給俄國人吃了,由於我們害怕,感覺它們好像在移動。”

“嗨……快放白色信號……放白色信號……我可看見了!”

“我認出它們啦,雅克。”

“快放白色信號。一發子彈……”

“啊,雅克,”我小聲地回答道,“若真是他們來了,我們會聽見的。你聽一聽?”我們屏息靜聽。大地上變得十分寧靜,除了那可怕的悄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

“不,”他低聲說,從他聲音中聽得出,他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不,我聽見他們……他們來了……他們在潛行……他們在地上匍匍行進……有一些輕微的叮當聲……他們悄悄地來了,等他們靠近可就晚了……”

“雅克,”我說,“我不能放白色信號。我只有兩發子彈,明白嗎?明天清晨,一大早,俯沖轟炸機會來,我需要一發子彈,讓它們知道我們在什麽地方,別把我們炸成肉醬。另一發要等情況確實危急時才使用。明天早晨你會笑的……”

“明天早晨,”他冷冷地說,“明天早晨我就死了。”現在我猛然向他轉過身去,我是那麽吃驚。他的語氣十分肯定,斬釘截鐵。

“雅克,”我說,“你瘋了。”

他一聲不吭,我們又把身子往後靠去。我真想看看他的臉。一個真正的拉客者的臉就在眼前。從前我總是僅僅聽到他們低聲細語,在歐洲所有城市的角落裏和火車站前,每次我總是心裏突然產生劇烈恐懼而離去。

“雅克……”我剛想說。

“快放白色信號,”他只是悄悄地說,像個瘋子。

“雅克,”我說,“我要是現在放白色信號,你以後會罵我的。我們還有四小時,知道嗎?會有情況的,這我知道。今天是二十一日,他們那邊有酒喝,現在他們在開飯,已領到酒了,明白嗎,半小時後他們就會大吵大嚷,亂唱亂放槍,也許真會有什麽情況,明天早晨俯沖轟炸機來時,你會嚇出一身汗,他們炸彈投得很近,我就得放白色信號,否則我們就會被炸得稀巴爛。我要是現在放白色信號,以後你會罵我的,因為現在並沒有什麽情況,相信我吧,最好再給我談點什麽。你最後是在什麽地方……拉客?”

他長嘆一聲。“科隆,”他說。

“總站的前面,是嗎?”

“不是,”他困倦地說下去,“不總是。有時在南站。是的,那裏要方便一些,因為姑娘們住的地方離那兒近。莉莉住在歌劇院附近,克特和戈特利澤住在巴巴羅薩廣場旁邊。你知道,”他的聲音現在含糊不清,好像他快要睡著一樣,“有時我在總站前抓到一個,半路上又跑了,這種事真叫人惱火,有時他們在半路上害怕起來,或者由於別的原因,我不知道,於是一句話也不說就從我身邊跑掉了。總站離得也太遠,因此最後我經常在南站前面等,因為有許多當兵的在那兒下車,他們以為那兒就是科隆——我的意思是總站。從南站起只有一小段路,不會有人輕易跑掉。開始,”他又向我彎下腰來,“開始我總是找戈特利澤,她住的樓裏有一家咖啡館,後來那幢房子燒毀了。戈特利澤,你知道,她最可愛。她給我最多,不過我並非因為這點而首先去找她的,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確實不是。啊,你不信,可我確實不是因為她給得最多才找她的,你信嗎?”他的語氣現在如此急切,使我不得不點頭稱是。

“不過戈特利澤常常沒有空,真可笑,是嗎?她經常沒有空。她有不少老主顧,有時等不及了,她也自己上街去。每逢戈特利澤沒有空,我就很傷心,於是我就先到莉莉那兒去。莉莉也不壞,不過她愛喝酒,而貪杯的女人是可怕的,難以捉摸,有時粗暴,有時和氣,不過莉莉比起克特來總還好一些。克特這人冷漠無情,我告訴你。她只給百分之十就完事。百分之十!我在寒冷的夜晚常常跑半個小時,在車站前站幾個小時,或者要一杯蹩腳啤酒,蹲在小酒館裏,冒著被警察抓走的危險,卻只分到百分之十!真夠嗆,我告訴你!因此,總是最後才輪到克特。第二天,當我送去第一個客人的時候,她就把錢給我。有時只有五十芬尼,有一次甚至只有一個十芬尼硬幣,明白嗎,十芬尼!”

“十芬尼?”我吃驚地問。

“是的,”他說,“她也只得到一個馬克。這家夥身上就是這麽點錢!”

“是軍人嗎?”

“不是,是個平民,是個老頭子。為此她把我臭罵了一頓。啊,戈特利澤就不這樣。她總是給我很多。總是起碼兩個馬克。即使她分文未得。再說……”

“雅克,”我問,“有時她分文未得?”

“是的,她有時分未得。相反,我相信,她為此還向那些當兵的送了香煙、黃油面包或是別的什麽。”

“就是為了這個?”

“是的。就是為了這個。她很慷慨。一個非常憂傷的姑娘,我告訴你。她也有點關心我。我住得怎麽樣啦,有沒有煙抽啦,等等,你知道。她很漂亮,實在是最漂亮的。”

我想問問她的長相,可這時有個俄國人像瘋了一樣大聲叫嚷起來。像是一聲嚎叫直升向雲霄,把其他的聲音都凝聚在一起了,這時也響起了第一槍。我剛好還來得及抓住雅克的大衣衣邊,他差一點跳出去,撞上俄國人。像這樣跑的人全都會落到俄國人手中。我把這個渾身顫抖的人拉回來緊挨著我。“別緊張,什麽事情也沒有。他們只是有點喝醉了,於是就大叫大嚷,朝工事上空胡亂開槍。你得彎下腰來,正是這些流彈有時會傷人……”

現在我們聽到一陣娘兒們腔的聲音。雖然我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我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叫罵一些非常下流的話。他們的刺耳笑聲把黑夜撕成了碎片。

“鎮靜,”我對這個坐立不安、長籲短嘆的年輕人說,“時間不會長的,幾分鐘,政委一發現就會摑他們耳刮子。他們是不允許這樣做的,凡是他們不允許做的事情很快就會被制止,跟我們完全一樣……”

可是,喊叫聲和雜亂無章的槍聲還在繼續,偏偏這時我們後面也有人開槍了。我使勁拉住想推開我逃跑的年輕人。我聽到前面的喊聲,然後是吼叫聲……又是喊聲……槍聲,又是那個喝醉酒的女人的可怕聲音。之後,萬籟俱寂,靜得可怕……

“你看,”我說。

“現在……現在他們來了……”

“不……仔細聽!”

我們又仔細聽,只有叫人不寒而栗的寂靜,什麽也聽不見。

“要冷靜些,”我繼續說,因為我想至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你看到槍口噴出的火焰沒有?離這兒最少有二百米,要是他們來了,你會聽見的,你一定會聽見的,我告訴你。”

現在他似乎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了。他一言不發地怔怔地蹲在我旁邊。

“她長得怎麽樣,那個戈特利澤?”我問。

他不太樂意地回答了我。“漂亮,”他簡短地說,“黑頭發,眼睛又大又亮,個子不高,很矮,你知道。”他突然又變得健談起來:“……有點兒瘋瘋癲癲。正是這樣,她每天換一個名字。英格、西蒙妮、卡塔萊妮,簡直沒完沒了,幾乎每天換一個……或是蘇塞瑪麗。她有點兒瘋瘋癲癲,經常分文不取。”

我使勁抓住他的手臂。“雅克,”我說,“現在我要放白色信號了。我相信我聽到了什麽。”

他的呼吸停住了。“對,”他低聲說,“放白色信號,我聽到他們了,不然我就要瘋了……。

我握住他的手臂,抓起已裝上子彈的照明槍,高高舉在頭上按動扳機;一聲呼嘯,如同預告世界末日就要到來,光線猶如一種柔和的銀白色液體擴散開來,好像閃閃發光的聖誕夜雨,這時我已沒有時間去看他的臉了,因為剛才我什麽也沒有聽見,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發白色信號,只是為了看一看他的臉,一個真正的拉客者的臉。我已沒有時間去看了,因為原先發出那種嚎叫、一個喝醉了的女人的尖叫聲的地方,如今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全是悄然無聲的人影,他們在亮光中迅速趴到地上,接著猛地向前沖來,口中高呼“烏拉”。我也來不及放紅色信號了,在我們周圍,戰神肆虐,大地迸裂,把我們埋沒……我不得不把雅克從洞裏拽出來。當我費勁地把他拉上來以後,我嚇得驚叫一聲,向他低下身去,以便至少在臨終時還能看一看他的臉,而他只是輕輕地低聲細語:“您想要幸福嗎,先生……”這時,一只粗野的手突然粗暴地把我從他身上推開了。

但我眼睛所見到的只不過是血,比夜還黑,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妓女的臉,這個妓女對客人分文不取,而且還倒貼……


高年生譯

肖毛掃校自《女士及眾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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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國作家卡爾·邁埃(1842~1912)寫印第安人的冒險小說《維奈托》的主人公。——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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