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の 天命

驚蟄過後,老天爺下起一場鵝毛大雪,已朦朦朧朧泛起一片新綠的目曲卡山麓又跌回天寒地凍的冰雪世界。

雪花淒迷的天空,一只鷹拍扇著早就被雪塵濡濕了的翅膀,頂著刺骨的寒風歪歪扭扭飛著。這是只母鷹,暗褐色的頸項與脊背間混雜著一些細密的小白羽,像結了層晶瑩的霜,它的名字就叫霜點。從清晨到中午,它沿著這條狹長的山谷來回飛巡覓食。遺憾的是,氣候太惡劣了,天空中沒有鵪鶉和野鴿的影子,樹林裏也望不見松鼠和兔子的蹤跡。寒風、饑餓和失望折磨得它疲憊不堪。

飛臨巨犀崖上空,突然,霜點銳利的鷹眼透過迷茫的雪,看見崖腳衰草掩遮的小石洞,有條兩米長的眼鏡蛇正緩慢地朝外遊動,火紅的蛇芯子吞吐伸縮,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顯眼。這是一條已蛻過七次皮的老蛇,金竹般粗,整個身軀布滿黑白兩色環帶,頸部那對眼鏡狀斑紋呈棕灰色,蒼老瘦削的軀幹上有兩塊梅花狀瘢痕,這也許是金雕的傑作,也許是蛇雕留下的紀念,也有可能是蒼鷹烙下的創傷,反正是猛禽留下的爪痕。剎那間,霜點憂郁的眼睛流光溢彩,一仄翅膀,從天空向地面劃去一道漂亮的弧線。不知是它翅膀割裂氣流的聲響太大,還是狡猾的老蛇早有提防,還沒等它俯沖到崖腳,柔軟的蛇骨一陣蠕動,吱溜,老蛇縮回石洞去。洞口十分狹窄,它無法鉆進去啄咬;石洞很堅硬,它的鷹爪也無法把洞口刨開。

它在蛇洞上空盤旋著,舍不得離去。蛇肉鮮美滋潤,是鷹的上等佳肴;有兩只饑腸轆轆的幼鷹正眼巴巴等著它回家餵食,它必須設法把這條該死的眼鏡蛇捉住。

它飛著飛著突然翅膀一歪,仿佛餓暈了一般,歪歪地朝下飄落,一直落在蛇洞前。它在積雪和碎石間扭滾掙紮,呀呀嘶叫,好像已身負重傷奄奄一息。

它想把老蛇騙出洞來。

叢林中,食物動物相互為食的現象並非罕見。豹吃狼,但假如強壯的狼碰到病中的老豹,也會撕碎了吞吃幹凈。鷹和眼鏡蛇也屬於這種情況。一般來講,鷹憑藉能飛的優勢,把蛇列入自己的食譜;但大蛇遇到因負傷或衰竭而倒地的鷹,也會毫不客氣地當作自己的美餐。

霜點就想讓龜縮在小石洞的眼鏡蛇把自己視作可以毫不費力來撿食的一只垂死的鷹。

老蛇從幽深曲折的洞底遊曳到洞口,三角形的蛇頭在枯草間晃動,玻璃珠似的蛇眼閃爍著饑餓貪婪的光;扁扁的脖頸膨脹開來,蛇嘴張得老大,露出白森森的毒牙,下顎邊垂掛著一絲透明的口涎。

來吧,別遲疑.莫仿徨;來吧,別猶豫,莫徘徊!

但老蛇卻在洞口定格了,用疑慮重重的眼光久久打量著它。

霜點猛烈晃動身體,像在痛苦地抽搐,一只翅膀反扭到極限,顫抖著伸向天空,山風把翼羽吹得七零八落,像一塊陳舊的黑幡。這是高難度的詐死動作,超一流的傑出表演,但願能消除老蛇的懷疑。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密集的雪花蓋在霜點身上,它變成一只臃腫的白鷹,冷得渾身發麻,可惡的老蛇仍凝然不動地待在洞口,那雙蛇眼深沈老辣還有幾分狡黠。

或許,富有叢林生活經險的老蛇感覺到了它體內旺盛的生命力;或許它身上有一種只要一息尚存就無法掩飾的猛禽的靈光,蛇類天生畏懼這種靈光;或許它表演得有點過火,反而弄巧成拙。使疑心很重的老蛇看出了蹊蹺。

也有這種可能,曾經有一只猛禽也用類似方法欺騙過這條老蛇。那次老蛇上了當,被猛禽尖利的爪子抓上天空,後來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原因。老蛇僥幸地從猛禽爪下逃脫,但軀幹已被抓得皮開肉綻,嚇得靈魂出竅,使老蛇牢牢地記住了這血的教訓,所以,盡管餓得要死,也不敢輕易鉆出來冒險。也許,是多重原因的綜合與歸納。

積雪差不多把霜點整個身體都掩埋起來了,再繼續待下去,恐怕會弄假成真活活被凍僵凍死的。它無可奈何地長嘯一聲,倏地活轉過來,撲扇翅膀升上天空。

刀砍斧削般筆陡的巨犀崖上,傲立著一棵蒼老道勁的瓔珞松。樹冠虬髯狀枝椏間用各種獸骨、鳥羽、蘆葦稈和黏性極強的紅山泥搭建著一個碩大的橢圓形的鷹巢。這就是霜點的家。

它收斂翅膀,棲落在巢前那根粗如蟒蛇的橫權上。母性的心是十分敏感的,它剛在橫權上站穩,就感覺到異常。以往,它只要飛臨瓔珞松上空,巢內兩只幼鷹昕到熟悉的翅膀振動聲,就會爭先恐後地從巢洞伸出毛茸茸的腦袋,兩張嫩黃的嘴喙竭力撐大,咿呀咿呀朝它發出嗷嗷待哺的尖叫。可是現在,巢內無聲無息,安靜得讓它恐慌。嘎,它短促地嘯叫一聲;咿呀,過一會兒巢內才傳來一聲微弱的回應。它急忙弓起肩胛鉆進巢去,昏暗的光線下,它看見兩只幼鷹都萎靡不振地縮在角落。那只名叫黑頂的幼鷹情況稍好些,雖然那雙麻栗色的鷹眼已變得十分呆滯,但見它進來還能掙紮著站起來向它靠攏。那只名叫紅腳桿的幼鷹情況非常糟,翅膀軟耷耷拖在地上,細嫩的脖頸一會兒抻直,一會兒緊縮,站也站不起來,雙眼半睜半閉,嘴殼微微翕動,發出若有若無的呻吟。

霜點是只有經驗的母鷹,一看就知道,紅腳桿是餓壞了。倒春寒,鬼門關,它已整整三天沒覓到一點食物,小家夥已餓得支持不住了。它心裏一陣隱痛,趕緊把紅腳桿裹進自己的翼下,但願自己的體溫能緩解寶貝的饑餓,能驅解這徹骨的寒冷,能使寶貝恢復元氣。

紅腳桿在它的翅膀底下用嘴喙亂啄亂咬。

霜點身上除了融化的雪水和無法融化的憂傷外,什麼也沒有。

咿兒--紅腳桿用嘶啞的嗓音在它翼下悶悶地叫了一聲。這是餓極了的幼鷹對沒能帶回食物來的母鷹的責怪和埋怨。

霜點又傷心又委屈。三天來它早出晚歸在風雪中翺翔覓食,差點沒累死。為了能得到食物,它曾:不顧一切地向佇立在懸崖邊緣的一只狼崽發起攻擊,企圖將狼崽推下懸崖去摔死,但它的運氣不佳,鷹爪還沒落到狼崽身上,狡猾的母狼就頻頻朝天空撲竄噬咬,差點沒咬斷它的鷹爪。昨天黃昏,它鋌而走險越過風雪丫口飛到百裏外一個冒著裊裊炊煙的小村莊上空,想偷襲家禽。凡鷹都知道,捕捉人類豢養的家禽等於在做死亡遊戲。但為了能給兩只幼鷹帶回活命的食物,它毫不猶豫向一只正在屋檐下散步的花翎公雞俯沖下去。還沒等它降到屋頂,討厭的牧羊狗就發現了它,朝天空狂吠亂吼。霎時間,芒鑼當當,鼓聲咚咚,牛角號嗚嗚,整個村莊喧鬧起來,花翎公雞逃進了樺皮樹木屋,好幾支獵槍朝天射擊,霰彈打斷了它的兩根尾翎......紅腳桿在它翼下躁動了一陣,又漸漸安靜下來,進入可怕的昏迷狀態。霜點已是第二次做母親,去年它曾孵化出一只名叫白尾的幼鷹,絨毛剛長齊就遇上了罕見的黑風暴,也是幾天沒找到食物,結果活活餓死了。臨死前,白尾也是翅膀耷落,細細的脖頸機械地一伸一縮。

霜點明白,假如再沒有食物餵紅腳桿,紅腳桿怕是熬不到天黑了,巢外北風呼嘯,陰霾的天穹烏雲密布,雪花漫舞,到哪裏去弄食物?蛇!看來只能重打崖腳下小石洞裏那條眼鏡蛇的主意了。

霜點焦躁不安地在巢前那根橫權上踱來踱去,心裏掂量著是否該使用那個絕辦法來對付崖腳那條該死的老蛇。

鷹是天之精靈,智慧遠勝於一般的蓬間雀,當它在蛇洞前詐死失敗後,就想到這個絕辦法了。很簡單,就是用一只幼鷹作誘餌,把老蛇從石洞裏釣出來。

細皮嫩肉的幼鷹是眼鏡蛇垂涎三尺的美食。鷹的巢一般都築在高聳入雲的山崖或大樹上,不用擔心虎豹豺狼的襲擊,唯一須提防的就是眼鏡蛇了。狡猾的眼鏡蛇會趁著母鷹外出覓食的機會沿著絕壁爬上山崖,或順著枝幹爬上樹梢,鉆進鷹巢吞食毫無防衛能力的幼鷹。更有甚者,眼鏡蛇在春夏交替的季節躲藏在鷹巢下的灌木叢裏,那時節正直幼鷹練飛,常有身體單薄者在第一次試飛時歪歪扭扭跌落在地,眼鏡蛇就突然從灌木叢裏鉆出來把幼鷹叼走。眼鏡蛇看到幼鷹,猶如貓看到鼠,狼看到羊,豹看到鹿,不可能不動心的。更何況是一條被倒春寒困在石洞裏已餓得眼睛發綠的老蛇。

霜點十分了解和熟悉蛇的品性,蛇在深深的地洞裏蟄伏休眠了整整一個冬天,身體中儲存的脂肪早已被消耗空了,驚蟄雷聲一響,蛇從冬眠狀態中醒來,便饑餓難忍,急著想覓食,沒料到驚蟄剛過突然下起鵝毛大雪,蛇既然被驚蟄雷聲驚醒,就不可能再繼續休眠。它的脂肪在漫長的冬季消耗盡了,皮包骨頭,更會感覺到奇冷無比。外頭是冰雪嚴寒的世界,蛇是冷血動物,很容易被凍僵,不敢輕易出洞,就是出得洞去,也極難找到食物,很多蛇就這樣被餓死了。

倒春寒對蛇來說,也是一場兇多吉少的磨難。

霜點心裏有譜,只要使出這個絕辦法,別說是蛻過七次皮的老蛇,即使是蛇精蛇怪蛇神蛇祖,也休想從它鷹爪下逃脫。然而,它還是下不了決心去這樣做。這個絕妙的而且有絕對把握的辦法同時又是個絕望而又絕情的辦法,風險極大,做誘餌的幼鷹可說是九死一生。首先,它不能將充當誘餌的幼鷹平穩地送到蛇洞前的雪地裏,那樣的話,老蛇一眼就會識破圈套,讓誘餌白自在雪地裏挨一場凍,為了迷惑老蛇,它只能順著山谷的氣流無聲地滑翔到蛇洞上方,在距離地面很高的天空上就把幼鷹扔下去,看起來像是淘氣鬼自己失足從崖頂瓔珞松上的鷹巢摔落下去的。幼鷹的翼羽還沒長硬,還不會飛翔,從高空直線跌落,不折斷骨腿,也會震傷內臟。就算有厚厚的雪層鋪墊,幼鷹僥幸沒跌傷,能闖過下跌這一關,危險也還一點沒減少。它不可能陪伴在充當誘餌的幼鷹身邊,也不可以在低空盤旋,它只能佇立在高高的瓔珞松上等待。瓔珞松與蛇洞上下垂直,老蛇才不會發現它在伏擊。但瓔珞松和地面相距起碼十多丈高,天空又飄舞著雪花,迷茫混沌,要想叫老蛇不傷著幼鷹,實在是難上難的事。這很像人類的釣魚,要想魚兒咬鉤,難免要犧牲掛在魚鉤上的蚯蚓。

可是除了這個絕辦法,它霜點無法將餓暈了的紅腳桿從死神的魔爪下救活。現在鷹巢裏有兩只幼鷹,這其實是道並不怎麼復雜的算術題,二減一等於一;假如舍不得減去,只好是二乘零等於零,與其讓兩只幼鷹都餓死,當然還不如舍一保一。它別無選擇,只好硬起心腸來做這道生命的算術題。巢裏兩只幼鷹,一只是親生的,一只是抱養的。具體地說,紅腳桿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來的寶貝,而黑頂是母鷹黑燦的遺孤。

母鷹黑燦的巢就築在山谷對面的角龍崖上。半個月前的一天,霜點飛到尕瑪兒草原上空覓食,正巧黑燦也在那兒盤旋。突然,霜點發現在融化的殘雪與腐草間有一只兔子在晃動,它剛想俯沖下去,黑燦比它快了一拍,已一斜翅膀向驚慌失措的灰兔撲了下去。霜點正在懊惱,思忖著該不該去奪,靜謐的草原突然一聲巨響,冒起一團蘑菇狀的青煙,它看見黑燦翅膀一挺,在空中翻了個筋鬥,像塊石頭一樣筆直地墜落下去。原來那只灰兔是獵人的誘餌,可憐的黑燦死於非命,它嚇得趕緊疾飛而去。

在回巢的路上,它經過角龍崖,聽到黑頂在巢裏咿呀咿呀叫,出於一種同類問的憐憫,它把黑頂抱回了自己的巢。

那時,寒冬已快過去,天氣正在轉暖,驚蟄雷聲就要炸響,食物很快就會變得豐盛,它想,多辛苦一點,是有能力養活兩只幼鷹的。

沒想到會有這場白魔般的暴虐的倒春寒。

在親生與抱養間選誘餌,沒有那種割心還是割肝的為難與痛苦。當然,它將黑頂抱回巢來餵養已有半個多月,讓黑頂去做誘餌,也於心不忍,也難舍難分,但這種感情與它同紅腳桿親生母子間的感情相比,畢竟淡薄許多,脆弱許多。它很快演算完這道生命的算術題。

霜點鉆進巢去,來到黑頂身邊,用一只翅膀推搡著,要把黑頂推出巢洞。

它想,它不該有任何猶豫的,讓黑頂去做誘餌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不能怪它狠心,假如不把該死的老蛇引出洞來,紅腳桿就會餓死。黑頂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步紅腳桿的後塵。它想,紅腳桿餓成這個樣子,黑頂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假如沒有黑頂,三天前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留給紅腳桿單獨享用,紅腳桿也不至於會餓得虛脫。

可不知為什麼,它推搡著黑頂,總覺得心裏虛得很,仿佛在幹一樁罪孽深重的盜竊勾當。

它想,它此刻沒有必要去看紅腳桿,只要專心致誌地把黑頂推出巢去就行了。可不知怎麼搞的,它一雙鷹眼不知不覺骨碌一轉又落到紅腳桿身上去了,好像紅腳桿身上有一種吸引它視線的特殊磁力。它安慰自己,它眼光滑到紅腳桿身上,不過是想看看紅腳桿是否從半休克狀態中蘇醒過來,是出於一種母親的慈愛與關懷。可是它明白,自己想得很虛偽,自己滑向紅腳桿的眼光其實是掂量鑒別遴選的眼光,還含有一絲邪惡歹毒。它被自己的舉動和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把這不祥的眼光從紅腳桿身上收回來,原封不動地轉移到黑頂身上。

這種猶豫絕非出於道德上的顧慮。對鷹來說,生存就是最高道德,任何符合生存利益的行為都不會受到良心譴責。再說,即使用道德標準來衡量,它把黑頂推出巢去做誘餌也是無可非議的。要是它半個月前不把黑頂從角龍崖抱回來,黑頂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失去了母鷹的供食、照料和庇護,羽毛未豐的幼鷹必死無疑。母鷹黑燦和它霜點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不過是棲身在同一座山脈,翺翔在同一塊藍天的關系極平常的鄰居,它對黑頂沒有血親間生死與共的責任和義務。黑燦也不是為救它而死的,黑燦的死和它毫不相幹,自然牽涉不到臨終托孤的信義問題。

霜點心裏清楚自己為什麼不想猶豫卻偏還要猶豫:黑頂和紅腳桿站在一起一強一弱,差別太大了。

瞧黑頂,眼睛明亮爪子粗壯,小小年紀,腿羽已蓋膝部。嘴喙尖利,尾羽細長,整個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背部的毛色已由淺棕轉為灰褐,泛著一層釉光。飛翼的外基部已長出四根硬紮的黑羽,並鑲著兩條耀眼的白紋。對鷹來說,翼帶白羽,超凡靈秀。更難得的是,黑頂腦殼上長著一撮漆黑的絨毛,微微凸起,如黑色雲霓。鷹的學名叫黑耳鳶,耳羽黑褐色,這黑褐色越向頭頂蔓延,越顯示高貴與強健。雄鷹黑冠猶如皇帝加冕,將來無疑是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雖然已餓了三天,卻還能站立起來,顯示出頑強的生存意誌和非凡的生命力。

瞧紅腳桿,兩只瞳仁一只色澤灰黯,一只在中央部位有一點可怕的白翳。與黑頂同齡,身上只蓋著薄薄一層絨羽,翅膀還半裸著,模樣醜陋。骨骼比黑頂瘦弱了整整一圈,尤其糟糕的是,腳爪呈半透明狀的粉紅色,紅腳桿,捉雞難,細小乏力,無法向獵物向天敵進行淩厲的搏擊。三天前,當倒春寒剛開始時,它預感到會發生饑荒,就很偏心眼地將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分作四份,它和黑頂各吃一份,餵了紅腳桿兩份,盡管這樣,還是早早就餓倒了。這說明紅腳桿的生存意誌和生命力都相當脆弱。

毫無疑問,黑頂是將來能八面威風搏擊長空的雄鷹,而紅腳桿只能是啄食老鼠與地狗子的庸鷹和草鷹。

假如黑頂也是自己親生的幼鷹,霜點想都不會多想就把紅腳桿送到蛇洞前去當誘餌。汰劣留良,這符合生存法則。然而它現在卻要汰良留劣了。不不,霜點驚恐不安地收回自己的思緒。它覺得自己不該犯糊塗的。一個是親子,一個是養子,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實。就算黑頂將來能展翅萬裏,能扶搖九霄,能狼群覓食,能捕捉兇悍無比的扁頸蛇,但那是已故黑燦的骨肉,別人家的輝煌。就算紅腳桿長得猥瑣窩囊,像它父鷹禿脖JLN般沒有出息,但那是它霜點的親骨肉,自家的後代。

生命都是自私的,任何生命都酷愛自己的親生後代,生命體只有通過血脈因襲基因遺傳,才能獲得永恒。

它不能再猶豫,天經地義該黑頂去做誘餌。

黑頂在霜點翅膀的驅使下,蹣跚著鉆出巢洞,來到粗如莽蛇的橫權上。凜冽的寒風吹得它搖搖晃晃,鵝毛般的雪片灑落在它還很稚嫩的脊背上,冷得它竦竦發抖。它本來已餓得有氣無力,這時突然清醒活躍起來,小腦袋拼命拱動著,想鉆回溫馨的巢去。

霜點堵在巢洞口,就像關嚴了門。

黑頂大概感覺到不幸將降臨在自己頭上,悸動翅膀,咿呀哀叫,麻栗色的鷹眼射出哀怨淒涼的光,望望霜點,又望望天空。

霜點也凝望著天空。天空蒼蒼茫茫,除了紛迷的雪,什麼也沒有。要是有一只雄鷹在它身旁,它絕不會落魄潦倒到要用一只幼鷹的生命去交換一頓食物。雄鷹會和它比翼齊飛,互相配合從斷崖上掠來狼崽,或從牧羊狗的眼鼻底下擄走花翎公雞。雄鷹強有力的翅膀能剪斷風、剪斷雪、剪斷困境、剪斷危難、剪斷悲苦、剪斷籠罩在母鷹頭上的烏雲,剪出一片明亮的新天地。雄鷹是力量的象征,是生存的代名詞。遺憾的是日曲卡山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真正的雄鷹了。日曲卡山麓過去是有雄鷹的,翅膀像黑色閃電,嘯叫聲頂風能傳十裏,讓豺狼見了都會心驚膽顫的雄鷹。可是有一天,一只碩大無朋的鈮鳥轟隆轟隆怪叫著飛臨日曲卡山麓上空.撒下一大片乳黃色的粉末,仿佛撒下了一個神秘莫測的謎,這一帶的雄鷹數量銳減,質量下降。不,這一帶從此就沒有雄鷹了,只有最次等的公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公鷹啊,簡直就是長著鷹羽的雞,骨骼比雌鷹單薄瘦弱,不是禿脖兒,就是紅腳桿,再就是瞳仁上長著白翳的白眼兒。這些公鷹的壽命都短得可憐,往往剛當上新郎就做新鬼。它霜點的第一位丈夫,就是去年冬天在黑風暴中餓死的白尾的父親,在它剛孵出白尾的第二天就被一陣不怎麼厲害的旋風吹折雙翼墜地而亡。而它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紅腳桿的父親禿脖幾,命運就更慘了,一天清晨迎著陽光飛翔,突然就雙目失明一頭撞在崖壁上。而與這些長著鷹羽的雞交配後繁殖出來的後代,凡是公的,都秉承了單薄瘦弱猥瑣醜陋渺小病態的遺傳基因。

這是退化的變異,種氣的衰微。

唉,要是當初自己能像黑燦那樣堅毅勇敢就好了,霜點想,親子就不會是紅腳桿而是健康強壯頭頂長著皇冠般絨羽的小雄鷹了。

去年春末當尋找配偶的季節來臨時,黑燦對長著鷹羽的雞們不理不睬,

振翅飛向遠方,融化在地平線盡頭一片炫目的陽光裏。半個月後,黑燦才帶著滿足與自信風塵飛回日曲卡山麓,產下一枚蛋,孵化出了黑頂。霜點不清楚黑燦這半個月究竟去了哪裏,也許去了梅裏雪山,也許去了玉龍雪山,也許去了碧羅雪山,但有一點霜點是明白的,黑頂是遠方雄鷹的種,是新的混血,新的雜交,新的品系。

霜點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在黑燦不幸罹難後毫不猶豫地將黑頂抱回來餵養。它渴望日曲卡山麓鷹的家族繁榮興旺,它渴望逶沲的脯宙廣的幣竅右盲雨的雄溶插橘飛翔。在黑頂身上,寄托著它的思慕與企盼,理想和追求,寄托著它作為年輕的母鷹所做的五彩的夢。

不不,它想,它去年冬天已失去了白尾,今年冬天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紅腳桿。它將一只爪子踩在黑頂背上,它要把它踩趴下,這樣就可以用雙爪將它摟住起飛,送往蛇洞前。

吱溜,黑頂朝前猛地一拱,從它胯下的豁口鉆回巢去。霜點回轉身,想重新逮住黑頂。

巢內的一隅,黑頂與紅腳桿擠在一起,就像鷹和雞站立一排。不不,母不嫌兒醜,紅腳桿是它的心肝寶貝。

你要一代天驕,還是要一只長著鷹羽的雞?

沒有雄鷹的天空,是寂寞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沒有靈性的天空,缺乏盎然生趣的天空!

突然,霜點將雙眼閉緊,走進巢去胡亂摸索。它覺得自己精神快崩潰了,無法再理智地選擇,那就讓命運來抉擇吧,聽天由命,摸著誰就是誰去做誘餌!

它的雙爪摟住一個柔軟的物體,它摟著那物體滾出巢去,它展翅飛離瓔珞松,它順著山谷強大的氣流飄到蛇洞上方,它松開了雙爪,它睜開了眼。不不,它舍不得讓親子去做誘餌,它的本意要把黑頂扔下去的。它想換一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啪,蛇洞前的雪地傳來物體砸地的聲響,揚起一團輕煙似的雪塵,還傳來紅腳桿從昏迷狀態中跌醒後的掙紮與驚叫。

跟預料的差不多,霜點佇立在瓔珞松橫權上,過了一會兒,老蛇嘶嘶吐著火紅的芯子從小石洞裏躥了出來,紅腳桿駭然尖叫。

當蛇尾遊出洞口後,霜點縮緊翅膀從高高的瓔珞松一頭紮了下去。這動作對鷹來說相當危險:鷹不是鶚,習慣直線下降;鷹骨骼較大,平時俯沖都要適度撐開翅膀有個旋轉角度,不然的話,.有可能會在空中失去平衡,身體像石頭墜落。霜點不顧一切地像鶚紮進水裏捉魚那樣紮下去,是想搶在老蛇的毒牙咬到紅腳桿之前自己的雙爪銹攫住蛇身。只要有一絲可能使紅腳桿蛇口余生,它就要竭盡全力去爭取,希望既能捉住老蛇,又能保全紅腳桿。老蛇的反應比它想象的更敏捷,在它從橫權紮下去的瞬間,擡頭瞥了一眼,細長的蛇身扭了主,似乎要躥回石洞去。嘎呀--霜點在半空中發出一聲尖嘯。它巴望老蛇能回躥。它紮下去的落點就在石洞口,老蛇的動作再快也絕不可能搶在它落地前躥進並縮回小石洞的。極有可能蛇頭剛躥進洞口,它的鷹爪也同時落地,可以不費事地就抓準老蛇致命的七寸。關鍵是老蛇圓躥,就無暇去皎紅腳桿了。

但老蛇只是扭了扭身涔,並沒按霜點的意願轉身回躥,這條眼鏡蛇一定經過無數次劫難,老辣得快變成蛇精了。它在極短的瞬間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並已陷入絕境;除非蛇身上長出翅膀,不可能搶在霜點封住退路前縮回小石洞的。它放棄了逃命的企圖,細長的蛇身子弓動起伏,閃電般躥向正在前面雪地上掙紮悸動的紅腳桿。

千刀萬剮的老蛇,曉得自己無法逃脫變成鷹食的厄運,索性破罐子破摔,臨死也要賺個墊背的。

霜點墜落到離地面一丈的高度,猛地撐開翅膀,做了個短暫的滑翔。它降落在洞口,沖力太大,一個趔趄摔到在地。它一秒鐘也不敢耽誤,就尖嘯著跳躍著撲向老蛇。

老蛇頭都不回,朝前猛躥猛咬。

霜點顧不得調整姿勢,也顧不得在地面扇動巨大的翅膀會拍斷寶貴的翼羽,劈叭劈叭狠命搖動飛翼,身體騰升起來,一只鐵鉗似的鷹爪狠狠朝老蛇抓去。

可惜,已經遲了,老蛇已一口咬中紅腳桿裸露的肩胛。咿--紅腳桿發出最後的絕望的哀叫。老蛇還想咬第二口,霜點一只爪子抓住蛇腹,一只爪子抓住蛇脖,將老蛇攫上天空。

老蛇在鷹爪下徒勞地蠕動。

霜點一次一次升上天空,一次一次將老蛇往下扔,直到老蛇摔得像團爛草繩......

霜點將死蛇叼回瓔珞松上的鷹巢。它撕一片蛇肉塞進黑頂的嘴,就殘忍地從黑頂的背上啄下一片羽毛。

記住,這是用血的代價換來的救命食物!紅腳桿死了,你理應為它祭灑幾滴熱血!黑頂拼命吞咽著蛇肉,不叫喚不躲避也不呻吟,任憑霜點撕扯著自己身上的羽毛。

山風灌進巢洞,帶血的鷹羽飄舞飛旋。

幾個月後一個夏天的清晨,一只頭頂長著一撮皇冠般黑羽的年輕的雄鷹追逐著草灘上一只驚慌失措的野兔。它黑褐色的雙翼間有一道醒目的自羽,猶如掛著一條雲帶。它的頭影在地面迅疾移動,像一張黑色的網,緊緊籠罩在野兔身上。突然,野兔在草地上打了個滾,仰躺在地,兩條細長有力的後腿緊縮腹部。這是野兔家族用來對付來自天空襲擊的祖傳絕招--兔子蹬鷹,十分厲害,往往把鷹蹬得皮開肉綻羽毛飄零負傷而逃。

巨犀崖那棵古老的瓔珞松上佇立著一只神情有點憔悴的母鷹。母鷹的視線一刻也沒離開年輕的雄鷹。當看到野兔翻身仰躺,母鷹冷凝的眼神剎那間流露出一抹焦慮與不安。

年輕的雄鷹不慌不忙飛臨野兔頭頂,伸出一雙爪子虛晃了兩下。野兔兩條後腿拼命朝天空踢蹬,卻蹬了個空;年輕的雄鷹已從野兔頭頂掠過,野兔翻身爬起,一溜煙朝右側一片灌木叢躥去,年輕的雄鷹早有準備,猛地偏仄翅膀,在低空瀟灑地一個急拐彎,攔住了野兔的去路,一雙紫褐色的道勁有力的爪子閃電般刺進野兔背脊的肋骨。野兔尖叫著還往灌木叢躥,企圖把雄鷹拽進密匝匝的灌木,讓鋒利的荊棘割斷鷹翼。雄鷹奮力拍扇巨大的翅膀,草灘上拔地而起一道黑色的虹,年輕的雄鷹氣宇軒昂扶搖直上,野兔四肢騰空在鷹爪下徒勞掙紮。太陽升上日曲卡山峰,照耀著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年輕的雄鷹昂著頭,雙眸炯炯,顯得英氣勃發。山風吹拂著它身上光滑如錦的羽毛,嘎嘎嘎嘎,它興奮地朝初升的太陽甩去一串高傲的尖嘯,聲音宏亮飽滿,富有青春的韻味和彈性,在靜謐的山谷間跌宕回蕩。它矯健的身影在霞光裏畫出一道道粗獷的弧線,寂寞的天空變得熱鬧而輝煌。

久違了,日曲卡山麓的雄鷹。久違了,一代天驕!

嘎呀--佇立在瓔珞松上的母鷹發出一聲混含著甜蜜與苦澀、欣慰與憂傷的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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