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1904~2005),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譯家。有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散文集《海行雜記》、《隨想錄》,譯作《往事與隨想》、《處女地》等。


我不曾走入深山,見到活潑跳躍的猛虎。但是我聽見過不少關於虎的故事。

在獸類中我最愛虎;在虎的故事中我最愛下面的一個:

深山中有一所古廟,幾個和尚在那裏過著單調的修行生活。同他們做朋友的,除了有時上山來的少數鄉下人外,就是幾只猛虎。虎不驚擾僧人,卻替他們守護廟宇。作為報酬,和尚把一些可吃的東西放在廟門前。每天傍晚,夕陽染紅小半個天空,虎們成群地走到廟門口,吃了東西,跳躍而去。廟門大開,僧人安然在廟內做他們的日課,也沒有誰出去看虎怎樣吃東西,即使偶爾有一二和尚立在門前,虎們也視為平常的事情,把他們看作熟人,不去驚動,卻斯斯文文地吃完走開。如果看不見僧人,虎們就發出幾聲長嘯,隨著幾陣風飛騰而去。

可惜我不能走到這座深山,去和猛虎為友。只有偶爾在夢裏,我才見到這樣可愛的動物。在動物園裏看見的則是被囚在“狹的籠”中搖尾乞憐的馴獸了。

其實說“馴獸”,也不恰當。甚至在虎圈中,午睡醒來,昂首一呼,還能使猿猴顫栗。萬獸之王的這種余威,我們也還可以在作了檻內囚徒的虎身上看出來。倘使放它出柙,它仍會奔回深山,重做山林的霸主。

我記起一件事情,三十一年前,父親在廣元做縣官。有天晚上,一個本地獵戶忽然送來一只死虎,他帶著一臉惶恐的表情對我父親說,他入山打獵,只想獵到狼、狐、豺、狗,卻不想誤殺了萬獸之王。他絕不是存心打虎的。他不敢冒犯虎威,怕虎對他報仇,但是他又不能使枉死的虎復活,因此才把死虎帶來獻給“父母官”,以為可以減輕他的罪過。父親給了獵人若幹錢,便接受了這個禮物。死虎在衙門裏躺了一天,才被剝了皮肢解了。後來父親房內多了一張虎皮椅墊,而且常常有人到我們家裏要虎骨粉去泡酒當藥吃。

我們一家人帶著虎的頭骨回到成都。頭骨放在桌上,有時我眼睛看花了,會看出一個活的虎頭來。不過虎骨總是鎖在櫃子裏,等著有人來要藥時,父親才叫人拿出它來磨粉。最後整個頭都變成粉末四處散開了。

經過三十年的長歲月,人應該忘記了許多事情。但是到今天我還記得虎頭骨的形狀,和獵人說話時的惶恐表情。如果叫我把那個獵人的面容描寫一下,我想用一句話:他好像做過了什麽褻瀆神明的事情似的。我還要補充說:他說話時不大敢看死虎,他的眼光偶爾挨到它,他就要變臉色。

死了以後,還能夠使人害怕,使人尊敬,像虎這樣的猛獸,的確是值得我們熱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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