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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到1990,我在白家莊中紡街上的北京市八十中學度過了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六年。中紡街西北不到三里,就是後來著名的三里屯。

  那時候,三里屯還只是一堆沒臉沒屁股的六層紅磚樓,除了離住著各種外國人的使館很近之外,和北京其他地方,和中國其他城市解放後建設的街區一樣,有個花壇,有個意氣風發的雕塑,有幾棵楊樹或者柳樹,沒有其他任何突出的地方了。

  那時候,我那個中學是朝陽區唯一一個市重點中學,號稱朝陽區的北京四中。從生物學的角度,那是個偉大的中學,物種多樣化,出各種不靠譜的人才,羽毛球冠軍、清純知性女星、不嗑藥也對漢語有突出貢獻的足球解說員、著名央視五臺中層幹部等等。我上中學的時候,他們年紀也都不大,分別是體育優待生、大字比賽學區獲獎者、學校業余廣播員、校團委副書記。後來,還連續出了幾屆北京市高考狀元,那時候,我已經畢業很多年了,著名央視五臺中層幹部也快因為他的家事國事更加著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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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到1990年,在北京市,中紡街和三里屯在第一和第二使館區之間,盡管沒有任何酒吧,但是已經是個挺洋氣的地方了。我曾經想,三里屯和三元裏什麽關系。一個答案就是,這兩個地方都和洋人有關,我們過去在三元裏抗擊過英軍,我們將來或許在三里屯抗擊美軍。將來學生學歷史的時候,這兩個地名類似,好記。

  我的同學,三分之一來自外交部,三分之一來自紡織部。這些同學都散住在中紡街和三里屯一帶。

  外交部的子弟經常帶來我在中國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比如能擦掉墨水痕跡的橡皮,介於二八和二六之間的可變速自行車,可以畫出圖形的卡西歐計算器。我問他們,他們爹媽在國外通常都做什麽,典型答案是,“我爸是北歐一個國家的武官,基本工作是滑雪和看當地報紙。”這些子弟,常年一個人住在三里屯一個巨大的房子裏,最多有個又瞎又聾的爺爺奶奶看管著,仿佛被外星人留在地球的後代。紡織部當時還沒被撤銷,紡織是中國當時最大的出口創匯行業。紡織部的子弟從穿著就可以看出來,腳上的耐克鞋、彪馬鞋都是原裝進口,款式都是王府井力生體育用品商店裏沒有的。當時正牌耐克鞋一雙最少一百多塊,當時我中午飯在學校食堂吃,八塊五包一個月,有葷有素,有米粥或菜湯。他們還有防雨的夾克衫,輕薄保暖的羊絨衣,大本大本人肉濃郁的內衣目錄。現在回想,他們出入學校,雨天不像落湯雞,冬天不像狗熊,心神中明白人事,他們仿佛錦衣日行的仙人。

  我屬於那剩下的非外交部非紡織部的三分之一。我那時候懵懵懂懂,還不知道錄音機有貴賤之分,能出聲兒就好,能聽新概念英語錄音就好,就像不知道人有貴賤之分,長腿、長奶、帶毛就好。幼時的影響根深蒂固,我現在還是分不清B&W和漫步者音箱的區別,還是不知道人有貴賤之分。

  我們這一代人,有一個其他人都沒有的精神財富。我們少年時,沒有現在意義的三裏屯,我們飽受貧窮但是沒有感受貧窮,長大之後心中沒有對社會的仇恨,有對簡單生活甚至簡陋生活的擔當。“我們窮過,我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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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沒有遊戲廳,沒有棋牌樂,沒有進口大片,除了念書,我常常一個人溜達。

  出校門左拐,沿中紡街向西,最先遇見的是飴糖廠。不用看都知道,臭味濃重。那是一種難以言傳、難以忍受的甜臭,剛開始聞的時候,還感覺是甜的,很快就是令人想吐的膩臭,仿佛乾隆到處禦題的字。與之相比,我更喜歡管理不善的廁所的味道,慓悍淩厲,真實厚道,仿佛萬物生長著的田野。我從小喜歡各種半透明的東西:藕粉,漿糊,冰棍,果凍,文字,皮膚白的姑娘的手和臉蛋,還有高粱飴。但是自從知道飴糖廠能冒出這種臭味之後,我再也不吃高粱飴了。

  飴糖廠北行五十米,是北京聯合大學機電學院。我們簡稱為機院,當時的校長常常惡毒地暗示,如果不好好學習,我們很有可能的下場是對門的機院。

  飴糖廠旁邊是中國雜技團,不起眼的一棟樓,從來沒有看見有演員在樓外的操場上排練,可能演員們也怕飴糖廠的臭味吧。總覺得雜技排練應該是充滿風險的事情,時不常就該有一兩個演員從雜技團的樓裏摔出來,打破窗戶,一聲慘叫,一攤鮮血,一片哭聲,然後我們就能跑下教學樓去湊熱鬧,然後救護車呼嘯而至。但是,中學六年,這種事情一次都沒發生。

  雜技團北邊是假肢廠,做胳膊、腿之類的,塑料的、矽膠的都有。我曾經晚上翻墻進入假肢廠的倉庫,偷過好幾條胳膊和大腿,留到現在,還沒派上用場。

  雜技團北邊是三里裏屯汽車配件一條街,聽說當時北京街上被偷的車都在這裏變成零件,然後一件一件賣掉。後來,在三里屯北街火了之後,這裏去了汽配商店,添了粉酷、法雨之類東西,就成了三裏屯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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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配街往北,就是三里屯北街,也就是嚴格意義上的三裏屯。

  我們的中學體育老師,軍事迷,精研中日戰爭史,總說“二十一世紀,中日必有一戰”,他覺得他有責任為中華民族準備好這場戰爭,總說“人種的強壯與否是關鍵”。一年十二個月裏,除了六、七、八、九月四個月,他都逼我們長跑。

  我們跑出校門,跑到朝陽醫院,跑到城市賓館,跑到三里屯南街和三裏屯北街的交匯處,跑到兆龍飯店,跑回校門。

  跑到三里屯南街和三裏屯北街的交匯處,每次都接近體育老師所謂的“極點”,一使勁兒,肺葉就被吐出來。每次堅持著,耷拉著舌頭東張西望,看著三裏屯長起來。現有交匯處東南角的小賣鋪,然後有三裏屯北街的臨建房,然後臨建房開始賣酒,然後小賣鋪砌成啤酒杯的形狀。

  野蠻體育老師後來得了痔瘡,痔瘡後來厲害了,對我們的管束越來越松。上課就把我們撒出去跑步,回來就自己踢球,下課前不再集合。體育老師自己坐在一個破硬質遊泳圈上,曬太陽,痔瘡在遊泳圈中間懸空,不負重不受壓,他的表情愉悅幸福。

  我們不著急回學校踢球的時候,在極點到來之前,不跑了,到三裏屯街角的小賣鋪一人買一瓶北京白牌啤酒,牙齒開瓶兒,躲進三裏屯北街的花壇,蛋屄蛋扯,就啤酒。

  有人說,他在這附近常常見到黑人,伸出手來,手掌赤紅,仿佛猩猩。

  有人說,他家的北窗正對著某使館,陽光好的時候,裏面的人出來曬太陽,只包裹乳房和下體,裸露其余,從窗子裏看過去,比魚肚還白皙。他說這段話的時候,眼睛突出,瞳孔擴張,鼻孔一張一合。武官的兒子說,他有他爸帶回來的望遠鏡,下午別上課了,一起去北窗瞭望。我們說:“同去,同去。”

  有人說,看多沒勁啊,最好能摸,最好能抱。“初冬天,剛來暖氣,抱個人在被窩兒裏,美啊。”

  估計在簡陋的環境裏,理解力發育也晚,我當時實在無法理解在被窩兒裏放另外一個人的好處,就像我無法理解體育老師痔瘡的痛苦一樣。我只是在旁邊安靜聽著,喝著啤酒,覺得歲月美好,時間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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