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想不明白的事兒挺多,在不同的時候,為不同的事情,動心忍性。

  重要的舉例:比如為什麽收音機打開後能聽到幾十公裏以外的聲音?在少年宮,我買了一本《如何組裝晶體管收音機》和一袋子預先配好的電子元件,像把蘿蔔白菜蔥姜蒜統統倒進鐵鍋一樣,我按照說明將電子元件全整進翠綠的塑料外殼。然後裝上兩節二號電池,擰開,塑料盒子裏居然響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只是在過程中燙傷了左手,學會了電焊。

  再比如為什麽姑娘好看?在高中,我坐在後排看新年晚會上的女生日本獨舞,她穿了一件大紅的日本和服,手裏的黃紙傘扭來擺去,那個和服一定是化纖類的劣等貨,燈光透過大紅,看見裏面穿著背心的身子。我感覺舞臺上的大紅塑料花突然全都發出香味,我感覺我的眼睛忽然不近視了,我感覺我黃白色的大腦皮層波瀾起伏仿佛一坨酒精爐子上煮著的黃白色的方便面餅。為什麽啊,這裏面一定有陰謀。

  再比如時間。為什麽時間可以如此淺薄?一腳邁過五年,一指捅破十年,一夜之間售票員阿姨管我叫叔叔,一夜之間跳日本舞的女同學有了能走路的孩子有了和街道王大媽接近的慈祥的表情。為什麽時間又可以如此頑固?我閉上眼睛,想起那個大紅,大腦皮層還能在瞬間記起,如煮開了的方便面一樣滋滋作響。

  這些沒答案的事兒,不管重要不重要,後來都被忘得幹凈,仿佛怕影響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耽誤我利國利民。但是世界上存在像古巴這樣的地方,仿佛人世的化石,時間在這些地方或逆轉或停滯或流逝的速率極其緩慢,事物的輕重緩疾和你以前安排的秩序完全不同,逼你重新思考那些沒答案的問題:比如如何對付時間?再比如一生何求?

  古巴首都哈瓦那早在一五一六年就被哥倫布及其後人“發現”,從那以後,一直是西班牙“探索”新世界的樞紐。四五百年間,十六世紀的、十七世紀的、十八世紀的,各式當時時髦的歐洲建築在城市裏自由生長,相互侵占,自然頹敗,層層疊疊仿佛河南二裏頭夏文化層上面有二裏崗商文化層。老房子綿延十幾平方公裏,是幾十個上海新天地,但是沒有一間房子是新天地一樣的假古董,所有的細節除了歲月敲打的痕跡之外,都是原汁原味兒。老城裏有幾十個博物館,建議買通票,至少看三天,其中至少十幾個不看要後悔。比如一個叫做對敵鬥爭博物館,詳細教你美帝國主義嘗試殺死卡斯特羅的各種手段,聽說有個美國人看了一整天,後來學以致用,先後殺了他三任老婆而逍遙法外。還有一個叫做總督府博物館,賄賂工作人員四分之一元外匯券(與美金等價)或一瓶風油精或兩盒龍虎牌清涼油,可以讓你摸一摸十七世紀西班牙總督用過的抽水馬桶:和江浙大款用的類似,誇大舒適,鑲金包銀,二樓大便,水沖到一樓去。老城區裏,除了博物館就是餐館,房子都一樣古老,窗玻璃都一樣的哈瓦那藍,飯菜都一樣難吃,但是小樂隊的老人聲音如男童般清亮,唱起被《花樣年華》抄襲的那首《或許、或許》,街上的姑娘穿著粉色緊身褲和粉色抹胸走過,腿長腰仄,屁股和乳房毫不費力地對抗地球吸引力高高翹起,引導你的靈魂飛升,飯菜的重要性忽然變得很低。

  聽說在一九五九年革命之前,當時的腐朽政府計劃全部推平這個老城區,然後沿著海岸蓋起全新的高層酒店、賭場和妓院,那時候美國還是《美國往事》裏描述的時代,還在禁酒,連續幾年,全美年度黑幫大會,都在哈瓦那召開,對這個城市有大量的吃喝嫖賭抽的需要。一九五九年革命之後,新政府不喜歡吃喝嫖賭抽,而且閉關鎖國,沒錢對老城動手,又對老東西有起碼的品味和對時間有起碼的敬畏,距離老城一段距離,修了新政府的辦公區。這個老城區,一九八二年被聯合國定為人類文化遺產。我在老城區海明威常睡覺的“兩世界酒店”喝甘蔗釀的朗姆酒,癡想,這四五百年,相當於中國的晚明和大清,如果一九四九年解放的時候,北京不拆城墻,二環路以內不動,在現在望京的所在建新的政府辦公區,把中南海、北海、什剎海圍成一個像紐約中央公園一樣的巨大城中公園,那麽我們北京的舊城,該是一種怎樣的美麗?和現在哈瓦那的,應該有一拼。

  古巴其他的小城比哈瓦那人少很多,但是一樣舊舊的,慢慢的,幹幹凈凈的。城市中間都有一個廣場,中心是花園,野狗晃蕩,沒人吃狗肉也沒多少人有富余的糧食養狗。間或有標語,“不革命毋寧死”,“社會主義好,資本主義糟”,“五英雄歸來”。古巴最近被美國查獲了五個間諜,他們在古巴被稱為五個英雄,逢年過節人民們就到廣場集會、遊行、唱歌、跳舞、泡妞,控訴美帝國主義,呼喚五個英雄歸來。廣場周圍是博物館或是學校和旅遊商店,賣給遊客切·格瓦拉胡須飛揚睫毛修長的妖媚照片、HAVANACLUB朗姆酒和COHIBA雪茄。一盒COHIBASIGLOV,五支,六十外匯券,是普通古巴人三四個月的工資。給古巴老百姓開的商店裏,貨架上基本是空的,貨一上就空,用不到庫存管理。掃帚和墩布和水桶賣得最快,所有古巴人都愛清潔,都在陽臺上養鮮艷的花朵。

  小城裏,老百姓住的房子一般都幾百年了,革命以後就沒修葺過,街道一般都有幾百年了,革命以後基本就沒修葺過,藍天和陽光和一英裏外的海灘也都有好些年了,海藍得發黑,時常有姑娘在海灘的藍天下曬太陽,太陽出來,就脫光上衣,太陽落下,就披上上衣,革命前和革命後沒什麽兩樣。飯桌上,大家吃的都一樣,紅豆飯和蔬菜沙拉,過節或是來了客人,有烤豬肉和小龍蝦。街上,老人曬太陽,一般都八九十歲了,抽著自己卷的雪茄,混吃等死,一臉幸福。我要是那麽大歲數了,守著出產世界上最好煙草的土地,我就試試種植雪茄,抽不完的賣到加拿大。汽車燒劣質汽油冒黑煙,一般都五六十歲了,三十年代的羅爾斯羅依斯,四十年代的奔馳,五十年代的福特,撞壞一輛,這世界上就少一輛,和中國四川臥龍的大熊貓一樣。

  公共交通不發達,出去辦事兒,基本靠當街截車,所以一般一上午只約一件事兒,遲到一兩個小時,沒人奇怪。臉蛋兒和胳膊腿長得不好的,不容易攔到車,遲到三四個小時,也沒人奇怪。而姑娘和小夥子是新鮮的,十五歲行成年禮,十六七歲,多數已經記不清自己交過多少個異性朋友了,眼睛全都清澈閃亮,聽到古巴音樂,隨時隨地扭起天生的魔鬼身體,跳起SALSA舞,說今天晚上鎮上有新年狂歡,同去同去,說除了海邊就是舞會好玩了。那個新年晚會我去了,就一個破十字路口,一個破四喇叭手提音響放在路口中央,音樂放到最大,幾箱劣質啤酒,早就賣光了,小一千個盛裝的漂亮姑娘和小夥兒,堵塞了三四條街,跳到早上四五點。幾年前,沿著八十號高速公路,我從美國的東部開到西部,再開回來,一個月裏,遇到的漂亮姑娘和小夥子,都沒我在古巴小鎮上那一個晚上遇見得多。

  卡斯特羅今年七十九歲了,早幾年就戒了煙,最近還當眾暈倒,他的醫生說共產主義一定能實現,卡斯特羅至少活到一百三。好些人開始談論,卡斯特羅身後如何。沒人能夠萬歲,我知道,卡斯特羅之後,一定有更多的古巴人抽得起COHIBA,喝上 HAVANACLUB。但是,我不知道,舊城的博物館和老房子會不會被改做吃喝嫖賭抽,古巴人開上零五年款的寶馬七系列一上午完成五個商務會晤是不是會覺得真的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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