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有俗:朋友之交,亦稱親家;親到極處,若妻室各有身孕,又分別生產一男一女的,長大便作夫婦。此俗陳陋,卻有野味,雖缺乏時代精神,但山地的經驗是,長大戀愛的不一定百年會偕好,自小指腹成婚的,卻未必終生無幸無福。

商南光子,姓張,二十年前指腹在洛南,洛南拉毛出生偏也是男兒,兩廂生世不能完婚,卻信緣法,從此認作兄弟,往來年長日久。後,父輩亡故,兩人愈加依靠,學得劁豬騸驢手藝,在鄉裏串遊謀生。“文革”二年,社會混沌,光子到拉毛家住下,兩人結伴行走,身影從不分離。又一年,搞清查運動,鬧哄哄挖

出一宗大案,日“衛劉總隊”。劉,劉少奇。保衛劉少奇,違天下之大韙也。故涉及面甚廣,先後上百余人被鎮壓,被投獄,被管制。光子心寒,思想逃脫是非之地回商南去,拉毛說:“先人講,盛世宜方,亂世宜圓,你黑紅組織未參加,只靠手藝巧要飯,咱怕了怎的?過了今夏,到冬裏再作回去打算吧。”光子又住過一月。此日天氣突然轉涼,傳說洛河上遊下了大雨,兩人一早從南山劁豬返回,買了一壺酒在炕上坐喝。隱約聽得有陣陣悶響,以為打雷,卻見母豬並未在屋裏叼草進窩。又喝,窗外巷裏已有腳步嘈雜,旋聽人喊:“水下來了!”就呼呼隆隆有了吼音。出門看時,村人皆拿了撈兜和背簍往河邊跑。拉毛說:“快走,咱也發發財去!”洛河水,年年漲水,漲時,上遊的柴草、木料就浮在浪頭,下遊的人趁機打撈,叫“發水災財”。到了岸邊,夕陽正落得滿河,濁水漫沿兒,浪頭上什麽樣的物什都有。村人已占據了每一個突出的岸崖,赤裸裸立定那裏,持長長的撈兜打撈。拉毛說:“咱到上岸去,那裏站腳不好,卻能撈得更多東西。”到上岸,也剝了精光,用熱尿揉搓了肚子。抓汙泥塗了腿根處那塊部位,拉毛便瞅定一根木料,刷地甩出虎爪勾,不偏不倚抓在木頭的一端,努力收繩,木料悠悠而來。提上岸,兩人大悅,坐下吸煙,其時夕陽收盡,滿河已退蒼黃,水聲之外,一切俱寂。正念叨木料價值,忽聞風起蕭蕭,崖灣下河蘆偃折有聲,註念間,風聲漸近,身後毛柳搖曳,俄而河面出現一黑物,浮浮沈沈而下。思未定,那黑物急到崖下,鏗鏘一聲,觸崖石又旋轉而去。光子看時,見是一枯樹樁,急呼拉毛,拉毛早甩出虎爪勾,牽了樹樁收繩。卻又在河蘆叢中牽制住,拉扯不動,險些將拉毛閃落水中。拉毛說:“兄弟,莫非有了水鬼,怎拉不動?”光子說:“那裏是河蘆叢,必是被掛住了,我下去看看。”光子也是水豹人物,當下口叼了一把砍刀,溜下水去,眨眼間到了樹樁前,鉆沒下去,又浮出頭來臉色大變,拉毛說:“是河蘆掛住了,還是毛柳掛住了?”光子說:“怪了,肉肉的,像是個人。”拉毛大駭,說道:“是人?一定淹死的。快上來,別讓水鬼拉了替身!”光子卻又鉆下水,拉毛說:“死了還抱著樹樁,既是死了,用刀砍了那手,看他還拉不拉?”光子再又鉆下水,再出來,手中揚著一片破布,上有花紋,叫道:“是個女的,她是雙手抱著樹樁,身子被河蘆纏住了。”拉毛便見水面上浮上一團碎河蘆,後就是一個人被托上樹樁。光子冒出腦袋喊:“收繩,收繩!”樹樁及人靠了岸邊,光子先將死屍背上來。拉毛說:“洛河漲水,哪一回不淹死人,人已死了,你背著作甚?”光子說:“她心口還熱著。就是死了,上遊的家人來找,也做一場好事吧。”女屍放在樹下,兩人定睛看時,其女年輕,面潤如生。揣試心口,果有余溫,忙活動雙膊,壓腹倒水,捏掐人中,那女子雙目緊閉,鼻間有了氣息。兩人一時沈默,相互對視,光子說:“此人命大,她又活過來了!”拉毛說:“這人活該是沖咱們來的。”兩人背了回去,在牛背上馱了溜達,又吐出許多清水,放在炕上讓其清醒。村人得知,全來相看,有懂中醫的,掏洗了口中、耳內淤泥,以酒擦胸,用薄荷搓了前額鼻根,便各自散去。入夜,兄弟兩人在堂屋挑燈喝酒,等候女子醒來。雞叫頭遍,臥房裏窸窣作響,看油燈時,光芯撲閃數下,屋內更加幽暗。兩人好生疑惑,起身欲進臥房,但布簾一挑,那女子斜斜靠在門框,頭發蓬亂,卻弱態生嬌,眼波流慧,艷麗從未見過。光子說:“你醒來了,你還能站起來?”女子靜靜看著兩人,身子就慢慢跪下去.燈光落在臉上,有兩道淚痕,說:“二位大哥,是你們救了我?”拉毛忙過來扶她起來,讓坐炕邊,讓她喝酒,女子競也不推辭,接酒就喝了。光子說:“你才醒來,不敢喝酒,做些拌湯喝吧。”兄弟兩人就生火做飯,女子慢慢喝下,漸漸有了氣力。光子又和拉毛喝酒,喝得醉眼朦朧,問那女子話,得知女子名叫亮亮,吉川人,路過洛河時,突然洪水下來,卷了而去。問家裏還有何人,卻緘口不語,眼淚汩汩流下。酒壺喝幹,拉毛又取酒喝,眼即瞻顧女子,停睇不轉。女子發覺,頭便垂下。拉毛說:“亮亮,是我們救你上來,你知道不,你鼻子都不出氣,手還抱著樹樁不放哩!”說著嘿嘿直笑,不能自主,拍著光子說:“兄弟,先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我今生還做了這樁好事!”光子見他酒勁發狂,忙去制止,拉毛卻溜下炕,醉作爛泥。女子說:“大哥,我亮亮記著你們恩德,現我無一相報,等我有了一日,定來重重謝酬!”就起身出門要走。光子說:“亮亮,你這是到哪裏去?”亮亮說:“我也不知道。”光子說:“這三更半夜的,你一個女子,身子又剛剛好,你能往哪裏去?我們兄弟二人是粗人,心卻不壞,既然救你上來,也不是為了什麽報答,你夜裏就睡在臥房,明天再走。我背他到牛圈樓上去睡好了。”亮亮還要推辭,光子已背了拉毛競走了。

翌日,光子起來,天麻麻作亮,想起昨日早晨答應給鎮子幾家去劁豬,就叫道:“拉毛哥,起來,不早了!”拉毛即昏沈不醒,嘴裏咕咕著,雙眼不睜,而且醜陋地躺在那裏,口角流出一灘涎水。光子笑罵一句“你就死睡吧!”拉被子將他蓋好。夜裏在牛圈樓上的草窩裏,兩人合蓋了一條被子,草窩裏虼蚤,咬得渾身疙瘩,光子就暗笑夜裏酒喝得多了,竟能睡得那麽濃!撲索了頭上的草屑下樓,堂屋的門還關著,叫過了一聲,又覺得不妥,尋思道:這女子天明就走,也顧不得送了,轉身就獨自往鎮上去。鎮子並不遠,短短的一條街面,平日裏寂寞寞,昨日裏也有人去河裏打撈,門口就堆了許多河柴。街這邊的門裏照例坐有婦人,腳下放著針線笸籃,一邊兒在頭上逼針納著鞋底,一邊兒和街那邊門口的婦人說話。那婦人是坐在織布機上的,腳一踏,手一扳,雲扳起落,木梭飛動,嘴裏應合著昨日落河沿的事。一個說:“昨日那水發得可大,街口劉家勞力多,撈了十根木椽。”一個說:“聽說又死了好多人。掌櫃說,眼瞧著河心漂下一個木盆,裏面坐了一個婦人喊救命.浪就翻了,再沒蹤影。”一個說:“聽說嗎,劁豬的拉毛兩兄弟撈了一個女的,撈回去卻活了!”光子一出現在街口,婦人就不說話,家家門裏有頭探出來,嘻嘻望著他笑。光子進了一家,主人早備了酒等候,幾杯下肚,面熱耳赤,當下從豬圈提出一條豬來,光子蹲在那裏,一腳踩了豬後腿,手在後腰帶上摸,抽出一刃刀子,寒光一閃,就在豬腿根後劃出血口,指頭再一勾,拉出血淋淋的一節東西,操弄一會,用刀子割下一個疙瘩來。說:“就是這東西,使它不得安然!”丟下讓貓吃了。旁邊一人說:“光子你好作孽!有那一點東西,活著才有情有樂呢。”光子也笑道:“有情有樂,才招來有禍有悲的。”眾人大笑,一婦女罵道:“光子賤小子,你說得那麽好,你怎不自己劁了自己?洛河裏淹得什麽人沒有,偏偏就要撈出一個女子!”光子說:“嫂子,可不敢說這話,我和拉毛哥撈那女子,卻沒那個歹心!”當下縫了豬的傷口,放生而去,洗手坐下又喝酒。酒到七成,主人說:“光子,聽說撈上來的女子長得白漂漂的?”光子說:“生得出脫,不像是托生在農家的。問她的家世,她卻不說。”主人說:“這就奇了,怕是外邊來的。現在世事亂,這號女子時常有,你老大不小了,也該拾掇一個女人。既然讓你們救了她,也活該前世有緣。”光子倒生了氣,說:“你也是賤看人,我兄弟倆救人,不

是為了得老婆。她一早怕就遠走高飛呢!”說罷,氣氛尷尬,不歡而散。光子心裏納悶,他不明白鎮上的人怎麽會這麽看他和拉毛,真是社會混亂,人心也都齷齪!光子偏頗,有些誰也信不過的了,就貪那酒,將所得的酬金全丟給鎮上的酒館,揣一個瓶子,一邊兒往回走,一邊兒喝,腳下就拌起蒜來。才到拉毛家一推門,門掩著,嘩地倒地上,一口穢物吐了出來,同時卻聽見臥房裏“啊!”地一聲。光子說:“拉毛哥!”臥房裏卻悄然無息,窗子響了一下,有人似乎在跳出去。光子生疑,以為賊,臥房裏就走出亮亮,頭發亂亂的,蛾眉初顰,兩腮赤紅。光子大驚,說:“你還未走?!”亮亮不語,拿怯怯的目光看他。光子又問:“拉毛哥呢,誰在臥房?”走進去,炕上狼藉,炕下一雙拉毛的草鞋,界墻頭放著拉毛的煙袋。光子醉眼看亮亮,亮亮卻貓兒似地渾身在抖,未等光子再問,便跪下來說:“是我不好,光子哥!你不要怪他,是他救了我,他提出那事,我報他救命之恩。”光子駭絕,一耳光竟將亮亮扇倒在地,出門到後窗外找拉毛,沒有人影,空留從窗上跳下的一雙腳印。回來一拳將櫃上的面罐打碎,吼道:“牲畜,牲畜!”瓦罐瓷片刺破了手,血水在流,人靠在柱子上呆得像一尊石頭。

拉毛當時正躲在牛圈,半個身子仄在草糞裏不敢出聲,悔恨做了傷天害理之事。聽光子臭罵打砸。一直呆過半日,屋裏漸漸安靜,灰沓沓的出來,見門板上一行炭寫的字,近去看了,是“豬狗不如!”忙裏外尋找,未能找見,知道光子是一怒回商南去了。第二天搭車去見光子。三天後到商南,光子果然在家。兄弟相見,拉毛跪倒在塵埃裏磕頭。光子只是不理,起身去廚房做飯。端上來,滿當當一碗面條。拉毛揣思:光子肯饒我了。餓口急吃,吃到一半,碗底卻是料豆和禾草節,明白光子在拿餵驢的東西辱他為牲畜。頓時羞愧不已,順門出去,一條繩索吊在村後的柿樹上。光子得到消息,趕去時,拉毛渾身已經僵硬。大悔,痛哭得死去活來。後移屍院裏,搭蘆席設了靈堂,重金買置棺木壽衣,埋葬在自己屋後的谷子地裏。見天三餐盛一碗飯供在靈前,人也精神恍惚,無心無勁打發日子。如是三載,不談婚事,不近女色,蓬首垢面,形如餓鬼,村人以為癡傻。

來年,商州大旱,到處田地龜裂,莊稼欠收,出門討要的人甚多。光子一人養活一人,倒也罷了,每日裏吃飯,村巷四鄰的孩子就坐門口,眼巴巴瞅著他吃。光子罵一句:“全是爹娘教唆的!”卻不免將鍋裏的飯撥一勺打發孩子去。忽一日,光子在鍋裏炒了蕎麥皮和紅苕幹,又炒了半升大麥,摻和了在碾子上碾炒面。石滾子重,累得他滿頭是汗。正低頭推著,卻覺得頓時輕了許多,擡頭看時,碾桿那頭幫推的是一個女人,面陌生,一副苦容,當時就楞了。那女人見了光子看她,苦皺皺地笑,說道:“這位大哥,你不嫌棄我幫你吧?”光子問“你是誰?哪裏人?”女人說:“我是南山的,出來逃命的。我幫你推了碾子,你能打發一碗炒面給我就是了,大哥!”光子最害怕的是女人,當下自已倒不自在起來,忙說:“使不得的,這使不得,我給你一碗炒面,你快走吧。”便從笸籃裏舀了一瓢羅過的炒面倒在女人的布袋裏,自個又低頭推碾。女人卻並不走,又來幫著他推,後來就替他羅炒面,右手中指上戴一枚黃銅頂針,磕著羅幫,節奏蠻是中聽。光子停下來,拿眼看她,女人是副大臉,顴骨突出,眉毛很淡,似乎看著只有一半,左耳下豆大一顆黑痣,使這張臉有了幾分媚態。不覺神思飛揚了一陣。猛然間卻想起拉毛的事,滿腔火燒,過去把羅收了,催那女人快走。女人茫然立起身,說:“這位大哥,你也別上怪,我在這裏也是住了上十天時間,誰家的活都幫過,我不是壞女人的。”說罷旋腳而去。此後,光子果然得知這女人叫白水,幫過每一家做活,賺得吃喝,夜裏就睡在二郎廟裏。二郎廟在村南,先前供有一尊泥像,麥秋二料了,生產隊在裏邊存放糧食。曾有人夜裏睡在那裏,三更時分,就聽得大梁上“叭叭叭”地從這頭一直響過那頭,然後萬籟俱靜;夜夜如此,疑為鬼祟,無人再敢投宿。後泥塑被掀了,二郎神的兩顆瓷燒的明如寶珠的眼睛嵌在廟墻上,廟窗搗爛,兩扇門也在風裏呼地打開,呼地合上。光子真不知道這白水是怎麽在那裏過夜的。

一日,村裏一位叫禿子的,來光子家閑聊,擠眉弄眼地說:“光子,你沒去過二郎廟?”光子說:“去那作甚?”禿子說:“我不信,好多人都去過了,那裏有了神的。”光子說:“什麽神?你說話嘴上要有點關子,莫讓造反隊的知道了,說你個封建殘余!”禿子說:“就是造反隊的常去呢,那神就是南山那個白水。”光子罵道:“你造孽!”禿子說:“第一夜他們去,連毛也沒沾上,那女人拿了一把刀,誰敢近身?第二夜三更天裏,把那白水就按住了……”光子把禿子推出門,沒讓他再講下去,以為信口雌黃。不久,村人就議論起來,說白水在二郎廟裏做飯,沒柴燒,撿了村頭豬羊骨頭燒,臭氣嗆人,又說她在河畔的蘆葦地裏,專剝死嬰身上的裹布,回來洗凈了又賣給村人做鞋底“咯本”,隊長拿了鞭子抽過她,趕她出去。光子就不明白自水為什麽不離開,擔心她真會出事。果然不出三天,一個黃昏裏,光子在巷口遇著隊長,隊長那時也“造反”,拉住說:“光子,革命不分先後,你革命不革命?”光子說:“不革了怎樣,革了又怎樣?”隊長說:“不革了就沒觀點,沒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要革了,晚上和我到二郎廟去,白水不走,我們已經懷疑她一定是逃避運動來的,不是好人,夜裏要去審問她。”光子說:“那好吧,我就革哩!”當下五人往二郎廟,光子心裏就嘰咕:一個討飯的女人,還能是什麽階級敵人?這夥人兇神惡煞慣了,咱和他們浪蕩什麽?就說肚子疼,要上茅房。隊長說:“那你隨後就來吧。”光子一閃過巷子,摸黑到家睡去了。明日,村裏一片風聲,說是那夥果然拷打了白水,後來就赤條條將她衣服剝了輪奸。光子又是血氣沖心,去找著隊長討罵,隊長說:“你有證據嗎,就是輪奸了,又怎麽樣?她是南山人,無家無室,就是靠那東西糊口的!”倒賞了光子一個耳光。光子咽了惡氣回去,只是同情那白水,四處打聽她被趕走後的消息,卻傳說是讓狼吃了。說那夜被輪奸出走,到了東山龍王溝討要,後來有人就在二道梁的梢林子見到她,五臟六肺全被狼掏吃了,頭卻完好,大顴骨臉盤上還是笑笑的。光子聽了悶了半日,自此癡傻病又犯了,除了伺弄地裏莊稼外,更是任何事不理不睬,人緣就愈發壞起來。到了秋季,秋莊稼還是欠收,包谷顆兒未飽滿,就砍了連包谷芯子一塊兒上碾子,砸成粥,回來拌了糊糊喝,喝得肚皮老大,像氣蛤蟆。且喜後山五分自留地裏,種了蕎麥,倒長勢茂密,眼見到了成熟日了,只害怕被人偷去,就在地邊搭了庵棚,夜夜前去廝守。一日將蕎麥割倒,堆在地頭,天就黑嚴了,尋思明日一早背了回去,便坐在庵棚抽煙。抽過一個時辰,月色已滿巷頂,突然間想到三日後就是拉毛的生日,不覺往事湧動,淚潸然落下。恰時聽得索索聲響,舉目看時,巷外遠處有一人影,綽綽如鬼,正移步蕎麥堆旁。光子心中叫道:“有賊!”卻並不喊,等賊走近蕎麥堆見其用繩紮緊了一大捆,然後捆下鋪了衣服,就從蕎麥根部一把一把往出抽,抽出來的是光稈,顆粒就全脫下,然後又緊捆住,又是抽,反復不已,那衣服上便堆了好大一堆蕎麥顆。賊已經在包起蕎麥了,光子猛地撲過去,一下將賊按住,再伸手去抓頭發,才發現是個女的。女賊一驚,卻並未掙脫逃去,光子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抽打,女賊滿口是血了,反倒仰起臉來,說:“你打吧,我白水是賊,打死了也不屈。”光子定睛急視,果真是白水,倒駭倒在地,叫道:“白水?你不是被狼吃了嗎?”光子不知如何是好,默了

多時,將那衣服包起來,揮揮手說:“你去吧,你去吧。”白水並不推辭,接了衣服包,轉身走了,光子看見女人的腰身笨笨的,似乎是吃胖了。

回到庵裏,光子如在夢裏,疑心自己是否遇見鬼魔,起身又去看那蕎麥,被偷去顆粒的蕎麥稈還在,便信任白水並沒有死,真真正正是在作了賊,心中好生蹊蹺。天明在村裏說了,人人也皆吃驚。入夜,天氣悶熱,光子將門大開,拉張席在門道處來睡。天微亮起來小解,一翻身,觸著一個熱乎乎的東西,看時卻又是白水,驚愕得張口結舌,回想夜裏是何時來的,是否做過什麽事情?白水見他蘇醒,也翻身坐了,慘慘一笑,起身走了。光子跑出門來,殘月還在半空,四面沒個人影。走回家來,心仍在怦怦作跳。第二夜,獨身一人睡下,天明又是白水在身邊,再是慘然一笑,悄然而去。光子恐極,出來又不敢對人講說,免得黑白說不清。第三夜再不敢在門道處睡,前後門關了。第四天下午,從地裏回來,門卻掩著。不見了門上掛著的鎖子,以為忘了鎖門,忙到門腦上摸鑰匙,鑰匙竟不見,臉都嚇白了。推門進去,堂屋的土炕上,一炕桌冒熱氣的飯菜,端坐著白水,腰裏套了繩子鞋耙,在織編草鞋。白水還是那身打扮,臉卻洗得幹凈,頭發光整,形容判若兩人,從炕上溜下說:“你不要趕我,趕我我也不走。我不為別的,我只要你一句話,你把我收留下吧。”光子不知所措,說:“我怎麽能收留你,你哪兒都可去得;這兒我不能要你。”白水就撲咚跪下,淚水婆娑了:“我往哪兒去,我出來這兩年裏,因為我是女的,我才沒有被餓死,也因我是個女的,我才哪裏也不敢去了。你是老實人,你把我留下吧,我知道你沒老婆,沒兒子,我沒別的本事,我能下苦,我能生孩子……”光子卻已經把她推出門了,白水抱住門限不走,哇地就哭了,說道:“我不是個好女人,我該去死,可孩子他沒有罪呀,你讓我把這孩子也弄死嗎?”光子說:“孩子,孩子在哪兒?”白水眼睛看著自己的腰,光子這才註意到她的肚子微凸,就叫道:“這是哪來的孩子,誰的孩子?”白水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光子一陣惡心,唾了一口罵道:“不要皮臉,你還有臉尋到我這兒來!”渾身打顫,砰地把門就關了。院子裏一陣腳步聲,接著是“咚”地一下,光子開門看時,白水癱坐在地上,無聲的眼淚縱橫而下。光子也感覺到天地旋轉,身子靠著門限軟下去,好久好久,氣緩過來,說:“白水,你走吧,你到二郎廟再去住下,我到時候找你吧。”白水顫悠悠爬起來,慢慢地走了。這一夜,光子在炕上輾轉,心裏好生難受,他不明白自己這輩子是怎麽啦,盡遇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拉毛的事發後,他就不想再找女人,寧願絕了這宗這門,也準備打一生光棍下去,可偏偏有女人就尋上門來。白水不是好女人,好女人寧肯死去,也不這麽窩窩囊囊活著,可白水恨死了那些糟踏她的人,卻對那些惡人帶給她的惡種孩子這麽死心疼愛。這就是女人嗎?光子不是沒情沒欲的木頭石頭,可光子怎麽能娶了這麽一個女人?!他跪倒在拉毛的靈位前,給拉毛發誓,回到炕上,一閉眼卻看見那白水挺著大肚子……他心真慌,思想心能掏出來,他就要把心掏出來扔了,撂了,少了這許多煎熬。他連夜去敲二爺的門,二爺是門中長者,聽了卻拉住光子的手說:“光子,全當積福吧,行善吧,女人能三番五次尋到你門下,那也是到了實在沒地方的時候,你拾掇了吧。這不同拉毛,拉毛是趁人家大難占便宜,你這是難中救人啊!”光子聽了老人言,到二郎廟裏去接了白水,去隊長家開了證明到公社辦結婚證。隊長說:“哈,找了這女人,老婆娃娃一塊兒有了!”光子沒有言語,回來接了白水到家,就算是結了婚。土炕上添兩個枕頭,夜裏不再隔門縫撒尿了,買了一個新陶瓦尿盆。

臘月裏,白水生下一子,虎頭虎腦,光子起名虎娃。虎娃生性拗執,要哭就楞哭,每哄不下,卻不大生病,喝米湯能喝一碗,且嘴始終不離,兩眼直盯碗面,鼻孔噴出的粗氣,競沖得米湯出現兩個小窩。光子見兒子可人,日子也過得比先前有味。白水有了丈失,顏色也上了臉,腮幫豐滿,白凈光潔,倒比村中同齡婦人嫩面,人皆以為稀罕。光子往往從地裏回來,瞧見婦人抱了孩子在院裏打轉轉,一見卻嚷:“虎娃要騎你的馬馬哩!”將孩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就勢在地上爬動,孩子撳他的頭,後來熱乎乎的東西從脖子上流下來。白水見了,反要說:“那又怎麽啦,童尿大人喝了還治病哩。”飯菜便端上來,稀稠是現成的,熱的。光子知道了女人的好處,也便第一碗獻在拉毛的靈牌前。他說:“我真後悔作踐了他。”

孩子兩歲,臘月十四日就過生日,光子積攢了一個冬天,籌款買了六斤肉,五十斤白蘿蔔,三十斤紅蘿蔔,又將家裏二三鬥紅薯面全舀了,等著那天客來,壓了餄佫招待一次,頭天晚上,什麽都忙活罷了,雞已叫了頭遍,光子迷迷糊糊的,白水突然搖醒了他,說:“他大,我做了瞎瞎夢!”光子說,什麽夢,倒把你驚醒了?”白水說:“我夢見有人到咱家來,把你打死了,把虎娃也打死了,一把火燒了咱家的房子。”光子迷信,當下心裏也寒,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告我,那來的是什麽人?”白水卻不說了,含糊其詞,末了咬了被頭嚶泣。光子說:“罷了,為一個夢咱倒這麽害怕。人常說夢是反著來的,睡吧。”就又睡下。天明,一家人起來,裏裏外外掃除衛生,虎娃裹新衣,又用洋紅水在眉心點了,客人就來了,立在門前嗶嗶叭叭放一串鞭炮,就抱了虎娃,說孩子長得好,雖不是光子的血骨,卻長得幾分廝像,光子只是嘿嘿地笑。後來村中一夥人瞧光子不在場,都來抱了虎娃逗,說:“叫爹,叫爹!”氣得白水抱了孩子進了屋。客到齊了,全部入席,光子給每一個人盅子裏倒酒,後自個端一盅,說:“都不要嫌棄,喝啊!”就有一個幫忙的過來說:“光子,院門又來一夥人,不認得的。”光子說:“只要能來,就讓入席坐吧。”幫忙人出去,立時院裏進來幾個人,橫眉冷眼,直叫:“誰是光子?”白水正抱了孩子出堂屋,擡頭看了,“呀!”地一聲急轉室內,但四個人已經瞧見,沖進去反手扭住了,推搡到院裏。眾人大嘩。光子上前責問,一個麻臉說:“白水是我老婆,走了四年,我到處打聽,原來在這裏!”光子臉色變了,問白水:“這是怎麽回事?白水,這是真的?”白水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哭聲狼嚎一般。麻臉冷笑道:“現在你明白了吧?”一巴掌打在白水臉上,罵道:“你不回去?你活著是我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家的鬼!”動手就往出拉。光子抱住不放,麻臉說:“兄弟,她給你作了兩年老婆,你也是到還的時候了吧?眼再不亮,我還要到政府告你,你拐良家婦人!”光子眼前一黑,跌坐在院子裏。孩子大聲哭娘!光子瘋了一般把孩子抱在懷裏,叫:“白水,白水!虎娃他娘!”白水被人拉到門外,將手中的頂針卸下來,丟給了光子,哭叫著被人拉走了。

光子一病,半個月沒有下炕,虎娃被鄰居的嬸娘養著,日日夜夜哭著要娘。半月後,光子在村裏走動,村人不敢相信他的頭發胡子全花白,見人也不說話靠墻立著,只是手在褲腰裏抓。偶爾捏出一個肉肉的東西,也不擠,在空中撂了。整整三年,磨男寡守著虎娃長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月過得頭份糟心。這年秋天,虎娃在外耍玩,和人打架,被罵是“雜種”,回來哭著一定要娘。光子心裏發酸,說:“孩子,你是有娘的,娘在××,這村子爹也沒法呆了,我領你去尋你娘去!”鎖了門,往××一帶去,到了洛南,尋著白水家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溝地,陰窪裏有幾孔窯,窯門卻鎖著,有蜘蛛在上結網。場院裏生了蒿草,膝蓋深的,人一進去,黑蚊子就撲上身,登時一身紅肉疙瘩。光子出來問村人,回答是:白水回來後,癡癡傻傻,終日念叨她的虎娃,不和麻子同床臥枕,麻子用繩綁了她打,第二年春上她就死了。白水一死,麻子也破罐子破摔,迷上賭博,

隔三間四地在地窖裏耍錢,一次犯了事,被公安局抓去,再沒回來。光子握著那枚黃銅頂針,撲倒在窯門口嗚嗚地哭。村人見父子倆可憐,安置了,讓暫在一孔破窯裏住下。窯已經快塌了,用一根木頭在裏邊支著,如柱子一般,光子找了樹枝編了柴門。白日裏,領虎娃走東串西,幫人打些雜活混飯,夜裏就回來歇身。村人說:“光子,這不是個長久,你說,你還會什麽手藝不成?”光子說:“早年學過劁豬騸驢,我多年已不營生了。”村人說:“這倒好,你置上一套家具,把這手藝揀起來,總比現在饑一頓飽一頓的好,何況大人什麽都可以混,這孩子還小,也不能這樣下去呀!”光子覺得言之有理,也便重操舊業,賺得一些錢財糧食,競也想法將虎娃送到村中小學去插班聽課。他感激這地方人的厚道,也沒臉回老家去,越發為人謹慎,殷勤處事,有了幾分人緣,慢慢,此村也承認了他,幫他弄個證明,算作是村中一戶了。

當時,此地面正鬧騰一件大事,當地政府平反了一件冤案,村子裏有好多人,曾被判刑二十年、十五年,如今回來,家家喜慶。逢著喝酒,光子也去了,席間問:“這是什麽冤案,竟判你二十年?”平反的人說:“‘衛劉總隊’呀!只說此案一輩子不能翻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四人幫’卻就倒了,劉少奇卻是好人,監獄的人就全放了。”光子想起當年拉毛村裏的案子,感嘆這一樁案子牽涉這麽大!乜眼看著窗外,院門樓

上有人正放鞭炮,下邊一夥兒孩子搶著拾,吵得大呼小叫。主人又在讓酒,人已經八成醉了,酒淋淋地濕了前心,光子說:“大哥,平反是平反了,這多年的牢也就這麽白坐了!”不忍再喝下去。主人說:“哪裏就是白坐了!政府還是好啊,每人放出來,十五年以上的補償六百元,十年以上的補償四百元,十年以下的也三百元。你想想,就是不坐牢,農民哪兒能拿得出這麽多錢?現在有了錢,買了糧,置了衣服,我還準備翻修一下房子,受苦是受苦了,可權當是去掙錢了呢。”光子沒有接話,又喝了一盅,苦澀難咽,就告辭回窯裏歇下。

三日後,光子出外劁豬,掙得一些錢,便買了一斤肉回來。虎娃不在,出去撿柴禾了。窯裏就來了一個人,棒槌臉,人中處長就一個黑痣,茸茸長了毛,見了光子笑道:“嗨,日子不錯嘛,有肉吃了!”光子說:“多時沒見腥了,孩子肚裏寡哩。今日你不走,就在這兒吃吧。”那人也坐下來。果然不走,只瞅定光子發笑。光子說:“你笑什麽?”那人不語,扳正光子頭細細瞧那眉毛,說:“讓我看看,你的眉骨白色了沒有?”光子就笑:“你還會看麻衣相?”那人說:“是白色了,事情該成了。光子,這頓肉我是該吃了,我給你來做媒的。”光子並不反應,手裏忙活。那人說:“嚇,我給你說這麽大的事,你競不吭不哈?這女人好多人都在搶了,我閉口不允,專是給你的。”光子說:“我沒那個福分,誰嫁了我,也只是要飯的。”那人說:“女人對我說了,她不圖高官厚祿,圖的是人,說死也不找本地的,你不是正好嗎?”說話間,虎娃回來,擔一籠柴禾,一身泥土汗水。瞧見炒肉,喜歡得就趴在鍋沿上。那人說:“虎娃,你要娘不要?”虎娃說:“要的,有娘了我能穿新衣裳。”那人就說:“光子,女寡難磨,男寡更難磨,一家兩個光葫蘆,被子破了沒人補。”光子心便動了,問道:“這是啥女人?”回答是:“人沒說的,俏子貨哩,要是平常,你光子提百八十的禮也聘不到的,她是坐了

牢才出來的,手裏還捏有五百元錢哩。”光子嘆了一口氣,說:“是‘衛劉總隊’的?一個女人也判了十五年?”那人說:“受了難,知道的事就多了,光子,這事就說定了,下午我領人來,你和她見見面吧。”當下肉已炒好,三人狼吞虎咽了一場,午後,光子把虎娃支應出去,等著那女人來,心裏慌得不行,思想今生還能再娶個女人,猶如在夢裏一般。對於女人,光子不是饞嘴貓,那份情火,昔日的冷水已經撲滅了,只是虎娃還小,沒人照應,自己若這麽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也沒能力以後讓孩子上學,這女人真能嫁過來,就可回商南去住,囫囫圇圇一個家,一生也就對得起虎娃了。思忖不已,聽得窯前有了腳步聲,心就怦然而動,偏故意坐著不動。媒人在外邊叫:“客來了!,,光子才迎出去,窯門口站著一個女人,不看則已,一看駭絕,女人也變臉失色,張嘴呼不出一個字來。媒人也呆了,叫道:“你們認識?”光子說:“認得。”便叫那女人:“亮亮,你怎麽能在這兒?怎麽就坐了牢?”亮亮隨之淚如泉湧,徑直入窯坐了,說:“人世上不走的路也要走幾遭,不見的人也要見幾面,光子哥競也在這兒!拉毛哥呢?”光子說:“死了,我作踐了他,上吊死了。”亮亮說:“死了?死了也好。”兩人說起往事,都沒了激動,心平氣和。光子見亮亮身子發胖,胖得極不正常,知道是患了肥胖病,性格也全然變了,若不是那張臉,誰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年的亮亮。三人說了一些話,媒人便起身走了,說:“既然都是熟人,我在這兒也是多余,你們好好敘敘,明日我來討你們的準話。”兩人坐著到天黑,虎娃也回來,亮亮招之,則熱乎而來,似前世有緣,亮亮也全無往昔的羞愧,說了很多這些年的遭遇。先是亮亮在洛南北川,父親為北川中學教師,母在家務農,亮亮無兄長,一直跟爹住校念書。“衛劉總隊”案子發後,爹受到牽連,清查時被人打死。亮亮四處給爹翻案,也被誣陷為“衛劉總隊”的人員,就到外尋著抓她,她出逃時在洛河落水,才被拉毛、光子打撈上來。她感激拉毛和光子,卻不敢說明自己的身份。那天,她正在熟睡,拉毛拔了門關進來,要和她睡覺,她先是不肯,後覺得有救命之恩也就遷就了他。被光子發覺後,她羞愧難言,等光子一走,自己也就走了。沒想這次事卻有了後果,七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孩。她抱著孩子逃回老家,母親經人威逼交出女兒,悲憤上吊死了。也就在當天晚上,來人將她抓走了。孩子當時交給一個陌生人,只說是其父叫拉毛,在洛南x×村,從此身陷囹圄,與外界隔絕。光子聽罷,已是淚流滿面,後悔那時不該羞辱拉毛,若那時他們作了夫婦,也不至於弄到現在地步。亮亮說:“光子哥,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光子說:“是的,不說了。這些年裏,你在牢裏也受了苦?”亮亮說:“苦是苦,我只說今生今世就死在牢裏了,沒想到還能出來?出來了,我亮亮還要辦一件大事呀!”光子問道:“什麽大事?”亮亮便從桌上取了煙來抽,直直拿眼睛看光子,說:“難道這牢就這麽一坐幾年就了了?我爹就那麽白白死了?”光子說:“政府不是給你發了錢嗎?”亮亮便從腰裏取出一沓錢,啪地壓在桌上:“是發了錢。可一件冤案,牽涉了二三百人,這是誰制造的?總不能一盡兒推給‘四人幫’?!當年一手搞的那些人,卻說當年抓是對的,現在放也是對的,他們照樣還在位上。那個姓鞏的軍宣隊現轉業了還是個主任,那個公安局長還是局長,這件冤案,他們先是壓住不理,後來上邊有人提說這事,查下來,才不得已著手辦的。從公社到區上,當年設公堂拷打人的,現在依舊原樣不動,沒想山裏人,在這麽多年裏,也沒一個人去上告,放出來的人拿了錢,就喜之不盡!我還是要告的!”光子只聽著,腦袋放沈,狠勁吸煙。

這一夜,光子睡不著,看了一夜窯窗窟窿裏透進來的月光,聽了一夜窯外的蟋蟀聲。虎娃爬起來,瞧爹的眼睛光光的,說:“爹,你也沒瞌睡?”問話問得奇怪,光子說:“沒瞌睡。”虎娃說:“你也想著那個嬸嬸嗎?”光子久久地看著兒子,心裏發酸,問道:“嬸嬸好嗎?”應答是:“嬸嬸好。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光子趕緊催他瞌睡:“信嘴胡說,你能在哪兒見過?睡吧,睡吧!”

虎娃睡著了,他卻直感到命運競這樣捉弄他!他同情亮亮的遭遇,卻又害怕同亮亮結婚,當年亮亮和拉毛,是自己侮辱了他們,拉毛才身亡的,如今自己卻要同亮亮結婚,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但心裏總有一個陰影。自己是什麽人,農民,最窩囊最不景氣的農民,怎麽能要一個教師的女兒?亮亮雖然坐過牢,但她已經平反了,她是可以找著比自己更強的人的。他是不敢再見著亮亮,也不能對媒人說明原委,天未明就將虎娃搖醒,收拾了全部家當,拉著走了。虎娃說:“爹,咱這到哪兒去呀?”他說:“這兒不是咱久呆的地方,回到老家去吧。”虎娃再問:“那個嬸嬸也和咱走嗎?”光子說:“你沒有那個嬸嬸的!”拉了孩子卻去了白水的墳上,父子雙雙跪下磕頭。他們一直往東走,白日吆喝著給人劁豬騸驢,到誰家,也不收費,只求管飯,黑了就睡在誰家。如此半月過後,還未走出洛南縣境。一日到縣城,父子倆正蹩行街頭,忽啦啦一群人往東跑。光子不知有了什麽事,問時,說是“去看熱鬧呀!”光子問:“什麽熱鬧事?”那人說:“有一個女人,天天到縣委來告狀,書記被她找煩了,再不見她,後來連門房也不讓進,她又吵又鬧,是個神經病哩。”光子也就不再問下去,到一飯店去吃飯。吃著,虎娃卻出去了,再找沒有找見,急得光子滿頭大汗,虎娃回來了,說是他去看那神經病人去的,就附在爹的耳邊說:“爹,那神經病人我認得呢!”光子問:“認得是誰?”虎娃說:“就是那個嬸嬸。”光子腦袋嗡一下,渾身麻木,他萬萬沒想到,亮亮會是這樣,一個肥胖癥的獨身女人這麽告狀,她住在哪兒,吃在哪兒,一肚子委屈又會向誰訴呢?光子在心裏罵自己:“光子,你一輩子幹些啥呀,亮亮之所以要找個家,就是有個落腳,好為上告申訴,你卻又不言不語走了,這女人已經苦了半輩子,第二天再去找你時,那心裏會怎麽個想法?便對虎娃說:“走,領爹去看嬸嬸!”

去時,人已走散,亮亮也無蹤影。問門房的姑娘,姑娘說:“神經病,誰知道住在哪兒,天底下還有這號沒臉面的女人,才出了獄,尋著又要進獄哩!”旁邊有人說:“我知道她住在哪兒。”光子就拱手打問,那人說:“誰也不收留她,她去聯合那些坐過獄的人一塊兒上告,卻被人家笑罵了一場,說她無事找事,不肯讓她住,怕再連累。她白日四處找各位領導,夜裏就睡在城關七隊的看莊稼的庵棚裏。”光子道了謝,一就—一路尋城關七隊的庵棚。庵棚沒門,裏邊果然有一床破被子,像是人睡過的,但亮亮沒有在。光子流了兩股眼淚,對虎娃說:“虎娃咱讓嬸嬸和咱們一塊兒走行不行?”虎娃說:“行的。”光子又說:“你以後願意叫她是娘嗎?”虎娃說:“我娘已經死了。”光子說:“你親娘死了,她就給你做後娘,你叫不叫她?”虎娃說:“叫的。”父子倆默默坐了一會兒,光子就讓虎娃在這兒等著,他去買了幾個餅子。趕回來,虎娃已經在亮亮的懷裏睡著了,光子叫聲“亮亮”,兩人相抱,悲痛欲絕。

光子父子從洛南往回走,同行的從此有了亮亮。他們沒有結婚手續,但光子作丈夫,亮亮也作了妻子;虎娃跑前跑後,叫一聲“爹”,就要叫一聲“娘”。一家三口沿途一邊兒做手藝,一邊兒混嘴趕路,早起晚歸,歷盡辛苦。光子說:“亮亮,這狀是告不倒的,那些人當年制的冤案,現在尋他們告,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咱們回去,將家安頓了,我陪你,咱往上邊告,省上告不贏,往中央告!”亮亮說:“有了你,我心裏也踏實。一個女人,遇著大事,心裏也是沒個主見,我為了告他們,是沒個主心骨,沒個知我疼我的,天黑睡在那庵棚裏,半夜半夜地流淚。你娶了我,你不嫌棄我不安分嗎?”光子說:“這麽大的冤案,我怎能不讓你上告?他們作踐你是神經病,我看你是比男人家還強哩!我是窮光蛋的人,那天雖偷偷走了,我是嫌我配不上你,沒想你……”亮亮也流了淚,說:一日月把我折磨得也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個女人家,誰沒有自尊心?可我不那樣做,我這心不死啊!咱們窮是窮,總算是…家人了,我相信這案子能翻,惡人會得到懲罰的,到那時,咱的日子是會像人一樣過的。”

到了商南,村人皆驚奇,說是光子出去一趟,競發了,領回來一個老婆。亮亮在村裏,勞動不行,又會吃煙,動不動又發大火,又愛認個死理,村裏人就又議論她不像個女人。後來知道她是才出獄的,又四處告狀,就拿冷眼看她。光子出外,村人就說:“光子,什麽人不可找,偏找這號女人,她坐過牢獄,什麽也不怕了,能好好跟你過日子?”光子只是不反駁,回來也不對亮亮提說。買了許多紙,夫婦兩人在家寫狀子,光子文化淺,不會寫,夜夜就守著燈看著亮亮寫,自己拿了鞋耙打草鞋。稻草拉動索索地響,亮亮寫不下去,他就笑一聲,獨自拿了到院子去打。半夜了,亮亮說:“你歇著吧。”光子坐炕上,亮亮將寫好的狀子念給他聽,某一處說得太重,他說:“話不能這麽說,當官的也是人,咱不能一籠統說怎麽壞,要告咱就具體告縣上那幾個制造冤案的人,上邊必然會下來調查,一調查了咱再說。”亮亮連連點頭。可是,狀子接二連三寄到省上,卻泥牛

人海,沒有消息。亮亮又去洛南詢問。那做頭兒的說:“你問狀子嗎?狀子在我這兒。你就是告到天上玉皇大帝,還是批下來讓我們處理的。”亮亮回來只氣得嗚嗚哭。光子見女人慟哭,心也軟了,好勸說歹勸說,亮亮只是哭得厲害。光子說:“你是剛強人,怎麽一下子軟成這樣?”亮亮說:“我也不知道,以前遇到什麽樣的事,我都從未哭過,自從嫁了你,不知道這眼淚就這麽多了。你說,現在咱怎麽辦呀?”光子說:“省上告不成,咱

往中央遞狀子。”夫婦就上書北京,每隔十天寄一封出去。亮亮已經在村裏住過五個月,苦苦焦焦的,身子不但沒有瘦,反倒越發肥胖。漸漸天氣轉涼。到了冬日。一日窗外雪雨潺潺而下,光子和亮亮擁坐在火炕,光子忽問:“你沒有什麽感覺嗎?”亮一亮臉色泛紅,搖頭不語,後來說:“光子,你也是這把年歲的人,我知道你盼有個兒女,這麽長時間沒個身子,我害怕是這病的原因呢。”一臉羞愧。光子就安慰道:“不會的,你是會有個兒女的,你爹娘死的慘,你上無兄,下無弟,我並不是一定要你給我生個兒女,我想你們這一宗門也不至於從此就沒了後代。”話這麽說著,又過了數月,亮亮還是沒有任何跡象。到了七月十五,瓜果成熟,晚上亮亮上炕去睡,覺得有硬硬的東西,揭了被看時,竟是一個大北瓜。問光子是怎麽回事?光子只是含笑不語,問得緊了,說:“是給你偷娃呢。”原來此地風俗,不孕婦女到了七月,村裏好心人就從地裏偷了瓜果悄悄塞在其婦被窩,這樣可祈望懷孕。光子前幾天就讓村裏人給亮亮偷一次“娃”。村人嘴上答應,實際並不肯幹。光子就自己從自留地摘了北瓜,塞在自己炕上。亮亮聽了原委,先是嗤嗤笑,後來抱著北瓜則嚶嚶抽泣,說她全是這病得的,以前和拉毛,不該生育時倒生了一個女兒,如今成心要生了,卻生育不下。光子就說;“拉毛留下的那孩子現在不知道活在世上不?可憐這孩子命苦。”自此亮亮更更待虎娃好,家裏好吃好喝的全讓他吃。虎娃

也乖巧,將“娘”叫得很甜。

又是一春,告狀依舊沒有消息。亮亮說:“與其咱們這麽在家死等,不如讓我親自去跑一趟,到北京去!”光子說:“你這是瘋了,你知道北京在什麽地方?”亮亮說:“鼻子下有嘴,我可以問著去,到了北京,就尋那天安門,北京人還能不知道狀在哪裏告嗎?”光子說:“那要多遠的地方,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亮亮說:“我怕這連累了你,這次告不贏,或許我還會坐牢的。你還是在家吧。”夫婦兩人就四處籌錢。光子為人家劁豬騸驢,幾個月裏家裏不見油水,如此省吃儉用,積攢了百十元。百十元哪兒夠盤纏,後來他就上山去砍荊芭賣,他心重,別人一次背百十斤,他背二百,分兩次,一百背下山了,再上山背另一百,然後一路反復倒轉,天黑嚴了才能回來。亮亮身子笨拙,行動遲緩,就和虎娃找著公路養路段,為人家砸鋪路石。用竹子編一個圓圈,套了石頭,舉錘子砸,母子天不明就坐大路邊,直砸得滿天星月方回。村人皆議論:這一家浪子回頭了,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再見著光子,便說:“你們夫婦若早早這樣,日子早也富了!”光子說:“我們在攢錢,有了錢再去北京告狀呀!”村人說:“還要告狀?”再要告,就會家破人亡的。人是要安分,農民嘛,還想怎麽的?亮亮得了五百元還不足數嗎?”光子說:“這你不懂。”村人說:“不懂,我不懂?我看你娶了那女人圖了啥,一不能生娃,二不能勞動,就是陪她告狀?”越發認為光子是傻子。

陰歷七月,虎娃六歲,夫婦雙雙送去上學。這孩子極盡聰慧,四歲上就開始認字,認得百位以下數目,五歲上有亮亮教授,能背得十首唐詩絕句。…到校後自然比別的孩子學業長進,老師也以為奇。八月裏,夫婦清點了積蓄,要上北京去,亮亮卻病了,光子說:“你這身子,我怎忍心讓你一人出門?不如我去。”亮亮說:“這不行的,事情原原本本全裝在我肚裏,你又是沒嘴葫蘆,我才不放心你哩。”兩個作難半日,最後決定一塊

兒上路,只是虎娃年幼,帶上不方便,又要誤了課業。遲疑不決,說知給了老師,老師並不知這段冤情,當下也流了眼淚,說:“若不嫌棄,虎娃我管他幾個月吧。”又掏出三十元錢給亮亮。亮亮推托不過,跪下競磕了頭,發誓道:“老師,這恩情怎麽報你!三十元我收了,權當借你的。日後我會加倍償還的。”兩人背了一卷鋪蓋,又烙了石子餅帶上,一路不敢住大旅社、下館子,討水泡了石子餅充饑。石子餅是鄉裏特產,將面團揉到醒透,搟出薄紙一般,放洗凈的石子在鍋燒熱,面餅攤上,再履一層熱石子所作。如此有車扒車,無車步行,走了半月,到了鄭州,亮亮已經精疲力竭,坐在火車候車室裏不能動彈了。其時天還熱,候車的人多極,光子說:“我打問了,咱如今方走了一半路程,你就病成這樣,什麽時候才能趕到北京?還是買了票,坐火車走吧,一問,車票每人十幾元,亮亮就心疼,說:“咱不是到北京事就完了,聽人說如今上告的人多,全都到北京來,要在國務院門口坐了長隊等候,十天八天或許不行,一月兩月也說不定。咱們到了那時,沒了錢吃什麽,花什麽?”急得光子撓頭抓耳,苦無良策,買了兩杯水就石子餅來吃。亮亮說:“這鬼地方,什麽都是要錢,咱老家水用井盛著,這兒一口水也值得花錢來喝。”候車室人都帶有幹糧卻差不多全壞了,瞧見光子他們吃石子餅,頓覺稀罕.問是幾時烙的,亮亮說:“二十天前。”眾人愕然。亮亮就讓他們品嘗,嘗者莫不叫好,就有人掏錢來買。連光子也未想到,十三張石子餅竟賣得二十三元,兩人喜不自禁,便買了車票,一天趕到北京。沒人處亮亮哈哈大笑:“石子餅救了咱們,往日都說城裏人捉弄鄉下人,倒是咱鄉下人捉弄了城裏人!咱也盡量不吃這餅了,說不定以後還能賣個好價錢的。”

在京城,他們沿著路兩邊屋檐下走,眼睛東瞅西看,腳步擡得老高。四處打聽告狀地方,有人就指點,告狀有好多個,全國各地上訪的都是在國務院的門口,在××大街那兒。光子就拉著亮亮去找××大街,問了幾個人皆不知道,卻要說:“又是告狀的,如今告狀的人這麽多!”後問著一個人,聽口音是北京的,亮亮上前問道:“同誌,你們北京××大街怎麽個去法?”那人說話極快,言語盡是在舌尖上繞,說怎麽過了前邊的大街,怎麽往右拐進一條街,再向左進一條街。後來總算找到了告狀的地方,那裏確實擠了好多人,全是外地的,許多裝扮是農民。光子也覺得不自在,上去和農民拉話,一拉開,都是告了幾年狀,皆告不贏的。那人說:“現在要告狀,就要到鄧大人那裏告。”光子問:“什麽鄧大人?”那人說:“就是鄧小平呀!”可是告狀人多,每天接待的時間有限,光子和亮亮從早到晚,每次都輪不到,兩個人也不敢走散,一塊兒出去找吃素面,夜裏在街道什麽拐角靠墻睡一會兒,天亮又趕去,人又是一長隊。亮亮說:“咱這樣跑,到哪年哪月才能接待上?還是一個在這兒排隊,一個去吃飯,輪流著來吧。”亮亮就擔心光子出去,尋不回來,千叮嚀,萬叮嚀。但光子還是走失了,他走了許多大街,急得滿頭大汗,在地上吐下一口痰。才轉身,便被人拉住,他嚇了一跳,趕忙用手按住腰間那硬硬的一套東西,問:“怎麽啦?”那人兇了臉說:“罰款五角!”光子大惑:“我走得好好的,不偷不搶,罰我什麽錢?”那人說:“隨地吐痰!”光子更不解了:“吐痰怎麽啦,不吐出來,憋在口裏?”立即圍觀一群人,則一起指責光子,光子心慌了,說一句:“北京城才怪了,痰也不準吐!”手只好在腰裏掏,掏了半天,掏不出錢來。那人逼得越緊,他越掏不出,就哭喪了臉說:“同誌,你跟我到背人處掏吧,這裏人多眼雜,保險沒賊嗎?我是來上告的,農民一個錢不容易啊!”那人就引他到一邊兒去,他方解了褲帶,在褲襠之間掏出一筆錢,抽一張一元的讓找。那人倒不耐煩了,說:“沒找的,你耽誤這麽長時間,罰一元吧。”光子急了,拉住不行,那人面如兇煞,喝斥一通,竟揚長而去,光子氣得滿口白沫,沒個辦法,就罵道:“這不是明著搶人嗎,唾一口罰五角,憑什麽收我一元?”氣上來,又吐了一日,眼淚婆娑地走了。到了××街。亮亮好生埋怨一頓,他也沒敢說罰款一事,只恨自己認不得路。從此兩人再不拆伴,一天一夜未敢吃飯,在那裏守著。這一日終於受到接待,問明了情況,人家又讓到××街××部門去找,兩人又跑了一天,拿了一份證明,又要叫到××街××部門去辦理,結果又是一天。那部門就收了狀子,答應處理,亮亮說:“什麽時候有下落?”回答:“你們回去吧,會批轉下去的。”亮亮就說:“批下去,還是一層一層住下批,那又不是肉包子打狗嗎?”眼淚就流下來,千聲萬聲訴其冤情。部門的人就說:“那好吧,你們等著,過幾日來問結果,給你們個具體答復。”兩人謝天謝地,出來,光子說:“人家那是什麽地方,你怎麽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亮亮說:“就要這樣,要越可憐越引起同情,要不,告狀人這麽多,能輪到咱?”這麽三日後又去,未有結果;又三日,還是無消息;一連又是半月,兩人錢花得差不多了,蔫得霜打一般。光子就又坐街頭賣起石子餅來,一人買起,眾人都買,一時競有了聲名,傳說這石子餅的好處,落得了一筆錢。亮亮說:“北京人怎麽愛吃這東西,若是以後案子徹底平了,要做生意,咱也到北京來做吧。”第二十天裏,有了答復,他們得到一張批文,同時說明,另一個批件已經批轉下去,保證會得到解決的,讓回去直接找省上××領導,兩人連夜搭車趕回,又到省城呆了七天,便返回商南老家。

一個月後;“衛劉總隊”一案進行全面調查落實,亮亮被叫回到了原籍洛南。很快,那些當年制造冤案的人受到了黨紀國法的制裁,亮亮父親徹底得到了平反,亮亮轉入居民戶口,接替其父的職業。消息傳出,轟動了商州地面,那些冤案涉及到的二百余人,那些受害的人的成百成千的家屬。親戚,莫不震驚,同時臉上無光,視亮亮是一位英雄了。亮亮從商南還未回到洛南,村裏人已經見天到光子家裏,齊聲誇說亮亮好,說光子憨人憨福,竟能找了一個吃公家糧的老婆。甚至虎娃在外,也常被人撫摸了頭,評論這孩子長相就不是個當農民的,喊他“城裏人”。背過身去,卻拍了腔說:“亮亮好是好。但不一定以後就還是光子的老婆,天下的事是有男的在外工作,女的在家務農的。卻未聽過有女在外工作,男的在家務農,陰陽顛倒。”光子聽見,只當耳邊風。亮亮一回來,他卻就籌備幾桌酒菜,在家招待鄉裏鄰居。亮亮說:“花這麽多為甚,這些人都是陰陽臉,咱往日淒惶時,個個如烏眼雞一般,如今案翻過來了,都好得如同幾世的親戚!”光子說:“世事就是如此,事到如今,他們能來,咱也高興。何必招惹了他們呢?”酒席間,皆喝得顛三倒四,鬧騰了多半夜才走。

客人散後,屋裏一片狼藉,夫婦兩人累得精疲力竭,坐著說話,恍惚如隔世。虎娃說:“娘,你是要作老師嗎?”亮亮說:“娘是要作老師。”虎娃說:“那你就要走了嗎?”亮亮吃了一驚,忙問:“你怎麽知道?”虎娃說:“村裏人說的,說你一走,我又沒娘了。娘,你要走,你領我去,你要不要我呢?”亮亮一把攬過虎娃,癡呆呆看著光子。光子也在燈下楞了,忙說:“虎娃!”卻說不下去。亮亮便走近去,說:“光子,村裏人怎麽能這樣對孩子說話?我亮亮不是沒心肝的人,沒有你,哪會有我一個女人的今日!你可不要有這份心思,我亮亮今生今世是你的老婆!”光子一臉尷尬,卻笑了:“孩子說話,你也往心上去呀!”三天裏,夫婦恩恩愛愛,如漆似膠。四天裏,光子送亮亮去洛南,他們沒有走公路,斜插了走山路,亮亮背了鋪蓋卷,一把雨傘,光子挑了一個擔,籮筐一頭坐著虎娃,一頭放著吃食用品,雞鳴牛兒嶺,踏霜到了七道川,一路快走,到了洛南某學校報到。在校呆過五天,光子說要回去,虎娃卻留下不走,亮亮說:“你也不走吧,多住些日子回去,你我夫婦好容易有了今天,好好在這兒過過輕省日子。”光子就住下來。學校老師都來看過,看過了皆說光子身體好。夜裏光子就對亮亮說:“我來這裏,也給你丟了人了!”亮亮說:“丟什麽人,你正正氣氣在這裏住著,只

要我不嫌棄你,世上就不會嫌棄你j”從此,光子白日吃罷飯,亮亮去上課,虎娃也去上課,他就在學校外遊逛,遊膩了,呆在房裏悶坐。不到半月,倒悶出病來,只感頭痛,以為是頭發長,到鎮上剃了頭,但頭還是沈重,終於說:“亮亮,我活該是土命,享不了這輕省福的,你還是讓我回去,過上一段時間,我再來看你母子。”亮亮留不住,只得放行,相送十裏路,招了招手看著他去了。

光子回到村裏,房子卻被鄰居占了。鄰居的父子分家,老子攆兒子出來,以為光子不回來了,就私自扭了鎖,住了進去。當下見了光子叫苦不叠:“只說你攀了高枝,你怎麽又回來了?”光子說:“我能識幾個字,我留在那兒幹什麽呀?”還是把家三問房一隔兩半,間半讓那鄰居住了,間半自個住。轉眼過了五年,夫婦倆從不通信,麥秋二料農活畢了,光子就去洛南一次兩次,寒暑二假,亮亮和虎娃回來探親。日子過得萬般滋潤,村

中人人企羨。又是一個秋季,虎娃升到中學,消息傳回來。光子動身就要去。院子裏一樹梨結得比往年都繁。光子就天天看著那梨成熟,好帶了果子去看望那母子。到了新梨摘下,突然收到一信,說是亮亮病危,催他速去。光子嚇得失了魂魄,披星戴月趕去,亮亮卻前一天夜裏閉了眼。亮亮心神憔悴,又患著肥胖病,到校以後心松下來。身子一下子也就垮了。一個晚上,虎娃已經睡著了,她還伏在案上批改作業,天明虎娃醒來,以為娘是伏在桌上睡著,叫聲“娘,你一夜沒睡?”娘未應聲。過來看時,她已經死了。光子默默地為亮亮洗擦了身子,換了新衣,買棺材盛了,一下下在板蓋上釘釘子,聲響沈重,師生們全哭了。光子沒有哭,也沒有流淚,雇人運回村裏埋了。人們都在奇怪,光子為什麽沒有哭,即就是夫婦生活很短,亮亮沒為他生養一男半女,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他竟不為她哭一聲?!虎娃也在怨爹、恨爹,光子讓他轉學回到老家來,他不,他不願意這個沒良心的爹,他要繼續在娘的學校上學。睡到了學生宿舍,在集體竈上搭夥。光子月月將錢和糧票兌去。

從此,光子再沒有走出過商南,他極少說話,只字不提亮亮的事。多少人問他為什麽那樣心硬,皆閉口不言。精心伺弄著田地,有空就出外劁豬騸驢,但全不少收別人的分文。每月初一,準時到郵局去,給虎娃寄錢,卻絕不寫一個字的信,而且每月十九元八角,連郵費兩角,整整二十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虎娃也從不來信,初中畢業後,考到洛南縣高中。光子一天老出一天了,差不多頭發和胡子都灰白了,再沒了氣力出外劁豬騸驢,將分到的一份土地,一半種了糧食,一半種了西紅柿。這一年西紅柿長得茂旺,結果累累。光子就每晚坐在棚裏看守。一日黃昏,夕陽西下,西紅柿架叢中霧色蒼茫。光子默默地吸著煙,眼光已經發花了,卻呆呆地看著天邊。天邊的浮雲,七彩流溢,忽聚忽散,幻變無窮,末了,就全然烏黑。忽聞有悉悉細響,以為飛蟲掮翼,一回頭,卻隱約覺得一個人影鉆進架叢去。光子欠了欠身,正待叫喊,那人影趴在架叢下往前爬,用盡了努力。原來是個小兒。他便收起身子,重新端坐,默默地平靜地吃他的煙。小兒已經摘了三個西紅柿,又爬出去,一溜煙沒在莊稼地裏不見了。自此,三天五天,小兒便又來,來了便從地壟趴著爬來,在架叢上摘三個四個西紅柿再悄悄趴著爬出。後來察看地壟,那裏已被四肢和肚皮磨出了許多道痕,連草都壓平了,他不忍心小兒這樣艱難,就揀最大最紅的西紅柿放在地頭。但是,三天過去,五天過去,小兒卻再沒過來。光子每天黃昏在庵邊靜候,心裏倒覺得那麽空,那麽慌,一直坐到星月滿空,遠處有了雞嗚聲,方一邊看著地邊一邊回到庵裏去睡,又一直支著耳朵聽動靜。萬籟俱靜,他聽到的是蟲鳴。終於,他走出地來,提了一籃西紅柿到鎮上,想尋找到那個小兒,卻再未尋到。又一日尋無蹤影,悶悶在一家酒館坐喝,喝至八成,頭重腳輕,一擡頭。忽地看見一個人匆匆從店門外走過,那身影極像一個人.候了半天,便叫:“這不是當年落水時的亮亮嗎?”就驚慌出來,那人的走式又完全是拉毛的樣子,再揉揉眼,那人卻再沒有。順街追了一段,依舊未見,就癡癡地立了一會兒,笑一聲,搖搖頭踉蹌歸去。夜裏,卻似醒非醒,是夢非夢,覺得那是一個姑娘,是亮亮和拉毛的女兒,她已經長大了,養母告訴了她的生父是拉毛,是住在洛南的。她去洛南找爹,村人說早年去過商南他那兒,再沒回來。姑娘就趕到這邊來找他了。天明起來,便認定這是真的,說:“這姑娘比虎娃大一、二歲,大是大些,‘媳婦姐’也是有的,白水不是就比我大嗎?”一連半月,西紅柿便沒看守,四處打聽姑娘,但四鄉八村皆說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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