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沒有比西安更古意的城市了。那裏遺跡多,文物多,老街坊多。連寺廟也多呀,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你常會看到那些穿了黃袍的或木棍兒束了頭發的和尚道士,就感覺他們是遠昔的人,歷史一下子與你拉近。可是,在很窄很窄的小巷裏你往一家飯館裏走,粗糙的木桌邊就坐著個老頭兒寂然地喝酒,吃一碗羊肉泡饃,你可能輕視他,卻保不準兒這正是

某個大學的教授,或者是飽知天文地理的易學大師。西安這地方,實在是難於理喻,如同進了佛殿,你可以張望,但不容囂張。我和我的老板為著淘尋古字畫來到西安的那天,從河西走廊沙漠上刮起的沙塵正彌罩了古城,雖然太陽還懸掛在空中,已失去了顏色,在城樓的沈沈鐘聲裏漸漸殘淡如紙。我們去的是碑林博物館。碑林博物館在海內外聞名,竟原來是一片灰磚灰瓦的老建築,樸素著,也蕭然著。而圍繞著博物館四周的一棵一棵合抱粗的古樹古松間,則搭就了一排排店鋪,色彩斑斕。這些店鋪都清一色的經營著字畫。據說這裏在以前賣買得非常好,曾經有那麽多日本的新加坡的遊客如蜂如蟻,每一天裏銷量超過了二百幅,但現在卻冷清了,因為大量的贗品敗壞了聲譽。我們在店鋪巷裏走過的時候,巷外的馬路上正停著一輛旅遊車,舉著三角小旗子的旅行社導遊員每每往外跑,他可能再難以讓遊客在這裏購物,沒有得到店鋪的提成,也懶得停下腳來與女店主打情罵俏了。那些鮮艷的女人叫不住導遊員,便都笑臉向我們招呼:哈羅,哈羅!

我的老板鼻子大,又是自來卷頭發,鬼曉得怎麽就認他是外國人?我的老板說:“請說中國話。”

“你不是外國的?”她們說,“自己人好說呀,進來看呀,看上什麽都給你便宜啦!”

我們當然不敢再理,身後飄來的就是一句:傻×!

“西安人怎麽這樣?”我的老板氣憤了。

“打著親罵著愛麽,”我嘿嘿笑起來,“你聽,你聽……”

我讓我的老板聽的是歌聲:走頭的騾子喲三盞燈,白脖子狗朝南哇哇的聲,趕牲靈的人兒過來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喲你走你的路!這是陜西有名的民歌,在西安,尤其在沙塵籠罩的天氣裏,聽起來是別一番的滋味。

“你聽得懂歌詞嗎?”我說,“這是給你唱情歌了。”

我的老板駐腳細聽的時候,歌聲戛然卻止了,回頭四顧,店鋪裏的條凳上三個女人湊了一堆說趣話,一個人笑得從條凳上跌下來,而拴在門檻上的一只狗,埋頭啃一根骨頭,吞進去,吐出來,再吞進去再吐出來。歌聲是從哪兒傳來的呢?不遠處的槐樹下,那個老頭已經蹴了許久,現在用手在剔牙縫。可能是風沙鉆進了口裏,一只手在牙縫裏剔,一只手卻在懷裏掏東西,一時掏不出來,站起身了,穿著的是一件袍子,長過了膝蓋。

“口安,”我的老板給我說,“那是個道士。”

“哪兒是道士?”我說,“那藍衫是菜場的工作服。”

藍衫人終於掏出來了,是個破舊的小錄放機。錄放機可能卡了盒帶,他搖著,又啪啪拍打了幾下。

“原來是錄放的,”我有點喪氣,“虧了這麽好的情歌!”

“情歌?”藍衫人並不看我們,只是繼續擺弄他的錄放機。“這是窯姐兒拉客哩。”

我楞住了。多少年來,北京的舞臺上總保留著這首民歌,所有的人都以為是愛的纏綿而感動著,原來竟是路邊野店的妓女們拉客情景的小曲!想了想,藍衫人說的有道理,我們噢噢著,雖有一種被戲謔的難堪,卻對這個枯瘦而邋遢的藍衫人感興趣了。

我們向他走近,並掏出了一支紙煙遞他,他的錄放機突然又出聲了,幾乎是撕帛碎瓶般地一陣激越的鼓點,夾雜著聲嘶力竭的吶喊。“這是‘安塞腰鼓舞曲’麽,”我揮了一下拳頭,“多激越的旋律!”

“是嗎,你們喜歡窮人的藝術?”

“窮人的藝術?”

“聽口音是打北邊的首都來的?”

“是從北京來的。”

“噢。”

藍衫人將我遞過的紙煙接住了,沒有吸,卻夾在樹的枝椏上,目光仰視了樹梢。樹梢上正棲了一只鳥,鳥叫了一聲:呀。

“老先生是……”

“鄙吝一銷,白雲亦可贈客;渣滓盡化,明月自來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覷,我們知道我們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測的人,誰知道他是個什麽角色呢?但藍衫人似乎並沒有要與我們交談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樹,眼睛已經微微閉上了。錄放機裏開始飄出另一種樂曲,似乎是《春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藍衫人搖頭晃腦了起來。我們不敢造次,遲疑了一會,便往店鋪門口的攤子上翻動那些各種各樣的碑拓。

店鋪裏的女人立即迎上來,叫我們是老總。

“我們不是老總。這都是在哪兒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著個碑林,你想想老總!”

“不是說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準拓了嗎?”

“正是不準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貴啊!”

“這一幅歐陽詢《皇甫誕碑》多少錢?”

“今日天氣不好,圖個吉祥便宜給你了,一萬二。”

“給個實價吧,我們要買就買得多哩。”

店鋪外一聲冷笑。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聽見了,店鋪的女主人也聽見了,她臉上有了明顯的慍怒,順手將櫃臺上的一杯殘茶潑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過頭看見了冷笑正是槐樹下藍衫人的鼻子裏哼出來的。藍衫人似乎壓根兒就沒有看著我們在挑選碑拓,也沒有看著我們扭頭在正看他,殘茶的水點濺到了他的藍衫上,他動也不動,又連續地哼著鼻子。我知道,他並不是患有鼻炎,連續的哼鼻子是為了掩飾那一聲冷笑。

“這該不是假的吧?”

“你說對了,別的店鋪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們店賣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這般說,我們越不敢買她的貨了。離開攤子,一輛賣鏡糕的三輪車就咿呀咿呀推過來,小販臉上沒表情,只盯著我們,吆喝:鏡———兒———糕!西安的小吃品類繁多,但鏡糕第一回見,瞧了瞧,覺得不衛生,卻對掛在三輪車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興趣了。這一次見面就這麽遺憾地結束了,但我們留下了手機號碼,約定三天後郗藍衫安排好地點了隨時通知。我們請郗藍衫去賓館喝茶,他推辭了,矮子要跟他一塊走,他偏讓留下,矮子有點不願意,他示了個眼神,自個就先走了,一邊走一邊扭頭四顧著,然後便消失在夜幕中。我笑著說:“郗先生怕我們跟蹤他呀。”矮子怔了一下,慌忙說:“這,這……不是的,他急著回去是他弟弟今日得了孫孫,他得過去看看。你猜,是男娃還是女娃?”我說:“男娃?”矮子說:“不對!”我說:“女娃。”矮子說:“呀,你真行,只猜了兩下就猜準了!”

沙塵暴終於是停止了,第三天的早晨下了一場小雨,雨都是黃的,街上的行人全穿了雨衣或撐著傘,而所有的車輛被黃泥雨塗成了迷彩。雨一停,每家洗車房門前排著等待清洗的車輛,司機們三三兩兩站在那裏罵天,抱怨著西安之所以做過十三朝國都而後來衰敗至今,都是這風沙所害,要不,秦腔就該是普通話了。又恨著往往把車清洗了,隔二日三日又得下雨,雨是黃湯,又得來洗。西安做什麽生意都難,唯獨羊肉泡饃和洗車房把錢賺海啦。我們耐心地等待著郗藍衫的通知,但哭笑不得的是,約定的地點竟是城東南角一條巷頭的公共廁所門口。我和我的老板在那裏等了許久,未見到郗藍衫出現,連矮子也沒個蹤影。我安排了我的老板先到附近的夜市上吃飯,西安的小吃在國內有名,小吃又都集中在夜市上,我們吃過一碗雞蛋醪糟,覺得肚子難受,就進了廁所蹲坑。廁所裏光線幽暗,臭氣哄哄,我聽見緊挨的隔檔裏有人在大聲努勁,似乎不是在出恭,而有物堵於肛門,憋得命懸一線。如此哼哼哈哈了半天,安靜下來,卻見一只手伸出隔檔,企圖去撿坑臺前一張什麽人已經用過的臟紙,而有趣的是恰恰一股陰風從廁所門口刮進來,竟將那張臟紙卷起,飄然落入另一個坑去,隔檔裏沈沈地發了一聲恨。這實在是一場巧得不能巧的風的惡作劇,偏偏讓我瞧著,差點笑出來,便將一張手紙遞過隔檔,說:“用這個吧。”那邊的人說聲“謝謝”,站起來了,我看見他竟是郗藍衫!郗藍衫也同時看見了是我,很窘地,立即縮回身子咳嗽,然後提了褲子出了隔檔,將那張手紙又回給了我,說:“是你呀!是你給我的紙嗎?我不用紙的,我用錢揩了!”他走出廁所,一邊走一邊說:“你瞧這墻上,這便是屋漏痕,黃賓虹的線條就這般畫。”我沒有去端詳廁所墻上的臟跡,只疑惑:他真的是用錢揩過了嗎?或許礙於面子壓根就沒有揩!在廁所門口,他又恢復了他的怪異,大聲放著錄放機中的歌曲,在音樂聲中,告訴我巷子盡頭的三十五號是他的朋友家,他已經把真跡從銀行保險櫃取來放在那兒,讓我和我的老板過會兒來,說完扭頭便走,那錄放機中開始唱“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黑屹嶗裏走。”聲越來越小。

我和我的老板拐彎抹角地在巷子裏尋到了三十五號,門是破舊的木門,上面用墨寫了:院中有狗,小心咬你。我忙撿了一塊石頭在手,可一進院就爬梯子,並不見狗,剛剛扔了石頭,還說:是空城計麽!一只狗呼地向樓梯沖來,嚇得我的老板險些跌倒。我急喊:“郗先生!郗先生!”狗卻停在樓梯上的平臺上,原來一條鐵繩拴著它,再撲不過來,就汪汪銳叫。是矮子先跑出來,唬住了狗,招呼我們進屋,我們還是不敢動步,一定要矮子將狗用雙腿夾了,才迅速地跑進平臺上的一間屋去。屋小得可憐,除了一張桌子上亂七八糟堆滿了雜物外,幾乎就是那張床了。我的老板不知道該往哪兒坐,我把床上的沒有疊起的臟被子往床根擁了擁,要讓我的老板坐在床頭,沒想褥子下壓著一張百元的鈔票,矮子趕忙拿了,塞給了郗藍衫。

“我那裏寬敞,”郗藍衫說,“可這裏安全啊!我這兄弟光棍一條,以替人討債為業的,別瞧他個頭小,好勇鬥狠,比這狗要兇的!”

“能看出來。”我說,“你需要一個保鏢!”

郗藍衫幹笑了一下,就對矮子說:“一回生二回熟,都是朋友了,你給我和兩個朋友留影做個紀念吧。”

我明白郗藍衫的意思,就說:“好麽,好麽,”讓矮子拿了相機給我們拍照,我的老板偏又將汗手在墻上按了一下,又在一塊破了半邊的鏡子上按了一下,說:“我再給你留個手印!”

郗藍衫有些不好意思了,說:“你這同志有趣,我就愛和有趣的人交朋友。看貨,看貨!”

郗藍衫就拍打了幾下床鋪,將一個報紙卷兒展開,裏邊是一個塑料卷兒,又展開,是一個布卷兒。布卷兒雖舊,卻是湘繡,一下一下再展開了,露出畫軸,郗藍衫才從懷裏取出一副白線手套,戴上了,說:“你把紙煙掐了。”我把紙煙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他說:“把放大鏡拿來。”矮子說:“放在哪兒?”他說:“枕頭底下。”矮子翻開枕頭,果然下邊一個硬盒,盒中取出一面鏡子,但枕頭上的塵土揚起來,一股嗆味直鉆鼻子,我就咳嗽,走到平臺上要吐痰。我的老板也咳嗽,跟出來擤鼻涕,悄聲說:“這裏就是姓郗的家。”還要再說,矮子就出來了,我們遂返回屋,矮子也跟進來。郗藍衫說:“你們可以附著身看,但不得用手摸,汗手。”慢慢將畫軸展開。

這確實讓我們大開眼界,整幅作品是橫的,幾乎和床一樣長短。在展開的過程中你們似乎能感覺到祥雲繞繞,有一股神氣撲面而來,再仔細看去,婉麗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勁健處奔馬走虺,驟雨旋風。我周身顫抖,且有熱流迅速從丹田湧起,通向腦頂和四肢,回頭看我的老板,他只是呲著眼,呆若木雞,我說:“好啊!寶氣逼人!”我的老板怔了一下,俯身再看,手卻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曉得我的老板城府深,不再叫好,拿放大鏡又細照了一遍。

“怎麽樣?”郗藍衫說,“要看貨,這就是一眼貨,比碑林博物館的字碑氣韻強了數倍吧?”

“這……怎麽這般幹凈的?”我說,看著郗藍衫的臉。郗藍衫臉上的麻子是黑麻子,好像沒有洗過。

“算你看出門道了。”郗藍衫說,“你瞧我像個鄉下來城裏打工的吧,可我世世代代都是城裏人!真的往往看上去像假的,假的倒像真的。西裝革履的顯得氣派,可一身行頭能值幾個錢呢,一萬元穿得什麽都有了!”

郗藍衫緩緩地將《聖母帖》卷起來,一層一層包裹,矮子幫著往盒子裏裝,一失手,掉在地上,他哎喲叫,忙撿起來,輕輕地拍著,說:摔疼你了,摔病你了。然後說他得和矮子連夜將《聖母帖》送回銀行保險櫃去,如果願意購買,改日再選個時間面議。

《聖母帖》肯定是真品,這已毋庸置疑,我的老板極盡和藹,一定要請郗藍衫和矮子去夜市上吃飯,郗藍衫卻表現得很不情願,我的老板就說在吃飯時可以先議一議價錢,如果雙方覺得合適,我們就要籌款了,至於安全麽,四個人一塊走,會萬無一失的。郗藍衫沈吟了一下,就從桌上取了一把菜刀讓矮子揣在懷裏,自個又將一個小瓶裝在口袋。我說:“不用帶酒,夜市上都能買到。”郗藍衫說:“這是硫酸,誰要敢搶《聖母帖》,我就噴他的眼睛!”他說得狠,大家都沒有言傳,他又將裹著真品的紙卷兒裝進一個帆布口袋,口袋裏又放著了六七根竹笛,然後斜掛在肩上,四人方下得樓來。

“郗先生是個賣笛子的人了,”為了緩和氣氛,我笑著說,“你這口袋,扔在街上也沒人撿的。”

“狐貍有好皮毛才遭獵殺哩。”郗藍衫也笑了,卻對矮子說:“你急什麽呀,讓客人先下樓麽。”

他讓矮子斷後,防備的還是我們,我們就知趣地先下樓,我的老板說:“郗先生這麽大年紀了住得這麽高,越往後就越不方便啊!”

“是嗎?”郗藍衫說,“能走動的時候住高住低都能走,等走不動了,住在一樓你還是走不動。你說什麽?這房子可不是我的。”他轉過頭向矮子:“你在這兒住幾年了?”

矮子怔了怔,趕忙說:“五年吧。”

郗藍衫說:“你想不想換個地方?”

矮子說:“誰不想?”

郗藍衫說:“那就包在我身上啦!”

到了夜市,揀墻角的一張桌子,我故意讓郗藍衫坐在裏邊,並讓矮子挨著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對面。夜市上十分熱鬧,那些賣

饣合饹的,煎餅的,粉蒸肉的,涼皮的,踅面的,燈火通明,熱氣騰騰,人聲吵嘈。我們先是感嘆著西安的小吃這麽豐富又疑惑西安竟沒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藍衫就開口了,說:“你知道西安是幾代首都?”我說:“十三。”郗藍衫說:“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這兒,各省市為了爭寵,都要把他們的飯食貢獻來,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張大餐桌,它只擺貢獻來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說:“知道了。”郗藍衫更得意了,說:“那我再告訴你,西安將來還是要做首都的,歷史上有王氣的地方只有三處,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則容易腐敗,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會強盛啊!”我說:“這可能。”郗藍衫說:“你笑什麽?”我說:“我想,西安建都了,我們公司就可以搬過來了,一想到這兒,我就笑了。”郗藍衫看著我,半天不言語,突然說:“我對你這個人有個評價,一個字,只一個字……”我說:“是罵我了吧?”郗藍衫還舉著一個指頭:“一個字:不錯!”我的老板就大笑起來,一邊讓端飯的往上擺八寶稀飯,一邊說再談正經事吧,讓郗藍衫報個《聖母帖》的價格。郗藍衫就一臉嚴肅了,只咬定一個底價,不再松口,幾乎將八寶稀飯吃完,又吃了幾十串烤羊肉串,討價還價總算有了個結果。郗藍衫就環顧四周,低聲說:“你們是識貨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給的這個價,有人也出過,還外加一套紅木家具,我是沒松口的。項羽在烏江岸上,和劉邦的兩個將軍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殺一場的,但他說:我成全二位將軍立功了,把這顆頭獻給你吧,就拔劍自刎……”郗藍衫竟說起漢楚之爭的故事來,我還未醒過神來,聽他再說下去,他卻垂了頭,一顆眼淚叭嗒地濺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淚,遂使我感動起來,卻不知說什麽話好,他終於一抹眼睛,說:“活該《聖母帖》與我的緣分盡了……不說了,喝茶,再來一壺龍井吧!”

我趕忙讓飯攤上的人上茶,一邊起來用指頭將郗藍衫面前桌面上的淚水擦去,一邊說:“這麽大的數目,我們得讓公司電匯,三天後怎麽樣?”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們再考慮考慮,既便不願意了,那也沒什麽。”郗藍衫說,讓矮子尋張紙,“你把電話留給他們,他們考慮妥了來個電話就是。”

矮子一直伸著腦袋看對面街上的一座高樓,有無數的亮的方塊,郗藍衫的話他沒有聽見,郗藍衫又說了一句。

“你賣啥眼哩?”

“我數樓層的。”

“你想住幾層,將來給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兩廳的,我一個人,我才懶得打掃衛生哩!”

“老婆難道不是你找的,沒出息!像這個模樣的怎麽樣?”

一個穿旗袍的高挑個頭的女人從桌前走過,矮子低聲說:“我有個瘸子爛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個時髦的!”

郗藍衫一臉的麻子都漲紅了,我看著他的臉,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來。

“這有啥笑的,是瞧著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時候出過麻疹?”

“不是,西安的風沙大呀。”

這一回,四個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圍飯桌上的人就朝我們看,而路邊柳樹下的兩男一女指指點點了一番,竟落座在我們旁邊的桌上。郗藍衫突然地不笑了,緊了緊身上的口袋,悄聲說:“這些人是沖我來的!”

我擡頭看看來人,說:“哪裏會,就算他們不懷好意,咱這麽多人的……”

郗藍衫鎮靜下來了,卻說:“誰來我都不怕的,公安局裏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張名片讓我看。“我一打電話他立馬就來的。”我沒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藍衫卻並沒有再坐下去,匆匆離開了夜市,而且他讓矮子廝跟著,拒不讓我們送他。

在自後的三天裏,我和我的老板帶著郗藍衫給我們的那些報紙,專門去找了西安字畫界鑒定的權威,權威也已知道《聖母帖》真跡問世的事,並應允在購買時可當場鑒定,以免發生掉包。就這樣,我們籌齊了款額便給矮子撥電話,但矮子的電話卻怎麽也撥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條有著公共廁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個有心的人,他要給郗藍衫帶一份禮品,以示我們的誠意,因為他懷疑郗藍衫是不是反悔了。在買禮品時我們費了思忖,先是要給他買些臘汁羊肉,後又準備買一件西服,結果還是買了個收錄機覺得得體。我們穿過了緯十街,才到了城墻外丁字路口,聽見有很大的吵罵聲,接著就一陣哐哩嘩啦銳響,扭頭看時,路斜對面的一家飯館裏,三四個穿著保安服的人在毆打一個人,被毆打者還在強辯,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來,罵道:“沒有錢你吃毬飯?你吃了飯不給錢?!”

“我有錢的!你以為我沒錢嗎?”被毆打者往起爬,沒爬起來,頭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個出頭龜,口裏的血沫使牙齒也看不見。“我有錢的,我的錢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來,用腳踩下了他的頭,說:“你有錢?你掏麽,一碗面三塊錢你掏出來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頭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頭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懷裏掏,他捂著懷,藍衫就嘶啦撕開,掏出來的是一個破舊的錄放機,保安將錄放機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這是郗藍衫啊,忙呼嘯著跑過去,將保安推開。扶郗藍衫時,他的手裏握著那個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電話:“我明白他們為什麽打我了,他們要謀財害命……”

我說:“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錢嗎?”

他說:“他們是沖著《聖母帖》的!”

我說:“他們認識你?”

他說:“不認識,可包準兒是他們認識我了,我知道謀算我的人多,賊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賊惦記呀!”

我的老板也從馬路那邊過來,我們把他扶起來,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額角也有個口子,用手捂了,血水從指縫往出流。我問他家住在哪兒,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醫院。郗藍衫已經站起來了,梗著脖子罵已退去的保安:“你瞧著吧,我會收購你們店的,收購了還讓你們當保安,你們給我當狗!”罵著罵著,卻突然甩開了我,盯著我不言傳。

我說:“你怎麽啦,感覺頭暈嗎?”

“你們為什麽這麽關心我?”

我說:“你是被打暈了嗎,認不得我們了嗎?”

他說:“我怎地認不得?把你們燒成灰我也能認得的!可……這麽大個西安城,為什麽巧不巧就遇上你們在這兒?”

郗藍衫極快地往後一跳,指著我說:“你們和這些保安在演雙簧!你們是來救我嗎,不,不是的,是要尋著我家,或者要把我綁架到別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還要去扶他,他雙手沾著血揮舞著,我的老板讓我不要扶了,別讓他的血沾在身上,別人還以為是我們毆打了他。我的老板說:“你不就是有《聖母帖》嗎,我們正是籌齊了款要尋你交易的,偏巧在這兒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圖,那次看到真跡時就下手了,是我們打不過你和你的那朋友呢,還是怕你小瓶裏裝的自來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當時為啥不挑明,你這麽鬼的,你越發有大企圖的,你只是瞅機會,是不是?”

氣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見郗藍衫往前走了幾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醫院,他趴在地上,怎麽也不肯起來了。“我朋友不在場,我是不跟你們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離開。當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們一直給矮子撥電話,仍是撥不通,第四天終於撥通了,讓他趕快找到郗藍衫,還未告訴說郗藍衫被人毆打了,矮子卻開口便說:“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藍衫死了!問郗藍衫怎麽就死了,矮子說是被一家飯店的保安打傷後,就趴在飯店外的馬路邊,保安以為僅僅是打了一頓不會出事的,可兩個小時後,他還趴在馬路邊,保安覺得不對勁,出來看時,他因失血過多已昏了過去,急忙往醫院送,還未到醫院就斷氣了。

“那,《聖母帖》呢?”

“誰知道藏在哪兒。”

“真可憐,他把《聖母帖》丟了。”

“是《聖母帖》把他丟了,先生。”


2003年1月10草畢

2003年1月30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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