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身雖然是學著科學,可是在日常生活上不管什麼科學科舉的那一套。他相信飯館裏蒼蠅都是消過毒的,所以吃芝麻醬拌面的時候不勞手揮目送的瞎講究。他有對兒近視眼,也有對兒近視鏡。可是他除非讀書的時候不戴上它們。據老說法:越戴鏡子眼越壞。他信這個。得不戴就不戴,譬如走路逛街,或參觀運動會的時候,他的鏡子是在手裏拿著。即使什麼也看不見,而且腦袋常常的發暈,那也活該。

他正往學校裏走。溜著墻根,省得碰著人;不過有時候踩著狗腿。這回,眼鏡盒子是卷在兩本厚科學雜誌裏。他準知道這個辦法不保險,所以走幾步,站住摸一摸。把鏡子丟了,上堂聽課才叫抓瞎。況且自己的財力又不充足,買對眼鏡說不定就會破產。本打算把盒子放在袋裏,可是身上各處的口袋都沒有空地方:筆記本,手絹,鉛筆,橡皮,兩個小瓶,一塊吃剩下的燒餅,都占住了地盤。還是這麼拿著吧,小心一點好了;好在盒子即使掉在地上也會有響聲的。

一拐彎,碰上了個同學。人家招呼他,他自然不好不答應。站住說了幾句。來了輛汽車,他本能的往裏手一躲,本來沒有躲的必要,可是眼力不濟,得特別的留神,於是把鼻子按在墻上。汽車和朋友都過去了,他緊趕了幾步,怕是遲到。走到了校門,一摸,眼鏡盒子沒啦!登時頭上見了汗。抹回頭去找,哪裏有個影兒。拐彎的地方,老放著幾輛洋車。問拉車的,他們都沒看見,好象他們也都是近視眼似的。又往回找到校門,只摸了兩手的土。心裏算是別扭透了!掏出那塊幹燒餅狠命的摔在校門上,假如口袋裏沒這些零碎?假如不是遇上那個臭同學?假如不躲那輛闖喪的汽車?巧!越巧心裏越堵得慌!一定是被車夫拾了去,瞪著眼不給,什麼世界!天天走熟了的路,掉了東西會連告訴一聲都不告訴,而撿起放在自己的袋裏?一對近視鏡有什麼用?

宋修身的鼻子按在墻上的時候,眼鏡盒子落在墻根。車夫王四看見了。

王四本想告訴一聲,可是一看是“他”,一年到頭老溜墻根,沒坐過一回車。話到了嘴邊,又回去了。汽車剛拐過去,他順手撿起盒子,放在腰中。

當著別的車夫,不便細看,可是心中不由得很痛快,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微笑。

他看見宋修身回來了,滿頭是汗,怪可憐的。很想拿出來還給他。可是別人都說沒看見,自己要是招認了,吃了又吐,怪不好意思的。況且給他也是白給,他還能給點報酬?白叫他拿去,而且還得叫朋友們奚落一場——喝,拾了東西連一聲都不出,怕我們搶你的?喝,拾了又白給了人家,真大方?莫若也說沒看見。拾了就是拾了,活該。學生反正比拉車的闊。

宋修身往回走,王四拉起車來,搭訕著說,“別這兒耗著啦,東邊去擱會兒。”心裏可是說,“今兒個咱算票不了啦,連盒子帶鏡子還不賣個塊兒八七的?!”到了個僻靜地方,放下車,把盒子掏出來。

好破的盒子,大概換洋火也就是換上一小包。盒子上面的布全磨沒了,倒好,油汪汪的,上邊還好象粘著點柿子汁兒。打開,眼鏡框子還不壞,挺粗挺黑——王四就是不喜歡細鐵絲似的那路鏡框,看見戴稀軟活軟的鏡框的人,他連“車”也不問一聲。用手彈了彈耳插子,不象是鐵的,可也不是木頭的——許是玳瑁的!他心中一跳。

鏡子真臟,往外凸著,上面凈是一圈一圈的紋,膩著一圈圈的土,越到鏡邊上越厚。鏡子底下還壓著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劃著,扔在地上。從車廂裏拿出小破藍布撣子來。給鏡子哈了兩口氣,開始用撣子布擦。連哈了四次氣,鏡子才有個樣兒;又沾了一回唾沫,才完全擦幹凈。自己戴了戴,不行,架子太小,戴不上;宋修身本是個小頭小臉的人。“賣不出去,連自己戴著玩都不行!”王四未免有點失望。可是繼而一想:拉車戴眼鏡,不大象樣兒;再說,怎能賣不出去呢?

拉著車,找著一個破貨攤。“嗐,賣給你這個。”“不要。”擺攤的人——一個紅鼻子黃眼的家夥——連看也沒看,雖然他的攤上有許多眼鏡,而且有老式繡花的鏡套子呢。

王四不想打架,連“媽的真和氣!”都沒說出聲來。又遇上個挑筐買賣破爛的,“嗐!賣給你這個,玳瑁框子!”“沒見過這樣的玳瑁!”挑筐的看了一眼,“幹脆要多少錢?”

“幹脆你給多少?”王四把鏡子遞過去。

“二十子兒。”

“什麼?”王四把鏡子搶回來。

“給的不少。平光好賣,老花鏡也好賣;這是近視鏡。框子是化學的,說不定挑來挑去就弄碎了;白賠二十枚。”

王四的心涼了,可是還不肯賣;二十子?早知道還送給那個溜墻根的學生呢!

不賣了,他決定第二天把鏡子送歸原主;也許倒能得幾毛錢的報酬。

第二天早晨,王四把車放在拐彎的地方。學校打了鐘,溜墻根的近視眼還沒來。一直等到十點多,還是沒他的影兒。拉了趟買賣,約摸有十二點多了,又特意放回來。學生下了課,只是不見那個近視眼。

宋修身沒來上課。

眼鏡丟了以後,他來到教室裏。雖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還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課,他的腦袋直抽著疼。他越發心裏堵得慌。第二堂是算術習題。他把眼差不多貼在紙上,算了兩三個題,他的心口直發癢,腦門非常的熱。他好象把自己丟失了。平日最歡喜算術,現在他看著那些字碼心裏起急。心中熟記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點新東西——眼鏡,汽車,車夫。公式和懊惱攙雜在一塊,把最喜愛的一門功課變成了最討厭的一些氣人的東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課室裏,他想跑到空曠的地方去嚷一頓才痛快。平日所不愛想的事,例如生命觀等,這時候都在心中冒出來。一個破近視鏡,拾去有什麼用?可是竟自拾去!經濟的壓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個車夫。雖然想到這個,心中究竟是難過。今天的功課交不上。明天當然還是頭疼。配鏡子去,作不到。學期開始的時候,只由家中拿來七十幾塊錢,下倆月的飯費還沒有著落。家中打的糧不少,可是賣不出去。想到了父親,哥哥,一天到頭受苦受累,糧可是賣不出去。平日他沒工夫想這些問題,也不肯想這些問題;今天,算術的公式好象給它們勻出來點地方。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他頭一次覺得生命沒著落,好象一切穩定的東西都隨著眼鏡丟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學,也想不出繼續求學的意義。

長極了的一點鐘,好容易才過去。下課的鐘聲好象不和平日一樣,好象有點特別的聲調,是一種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氣引著他走出校門;第三堂不上了,也沒去請假。他就沒想到還有什麼第三堂,什麼請假的規則。

溜著墻根,他什麼也沒想,又象想著點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他想起眼鏡。幾個車夫在那兒說話呢,他想再過去問問他們,可是低著頭走了過去。

第二天,他沒去上課。

王四沒有等到那個近視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車箱裏——那裏有那個破眼鏡盒子。不知道為什麼老忘不了它。將要收車的時候,小趙來了。小趙家裏開著個小雜貨鋪,可是他不大管鋪子裏的事。他的父親很希望他能管點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錢;兒子還不如夥計可靠呢。小趙的父親每逢行個人情,或到廟裏燒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在小攤兒上買的。大鋪戶的掌櫃和先生們都戴平光的眼鏡,以便在戲館中,廟會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鋪掌櫃也不能落伍。小趙並不希望他父親一病身亡,雖然死了也並沒大關系。假如父親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樣表示出他變成了正式的掌櫃,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買的眼鏡,價值不限於八毛。那是掌權立業,袋中老帶著幾塊現洋的象征。

他常和王四們在一塊兒。每逢由小鋪摸出幾毛來,他便和王四們押個寶,或者有時候也去逛個土窯子。車夫們都管他叫“小趙”,除非賭急紅了臉才稱呼他“少掌櫃”,而在這種爭鬥的時節,他自己也開始覺到身分。平日,他沒有什麼脾氣,對王四們都很“自己”。

“押押?我的莊?”小趙叫他們看了看手中的紅而臟的毛票,然後掏出煙卷,吸著。

王四從耳朵上取下半截煙,就著小趙的火兒吸著。大家都蹲在車後面。

不大一會兒,王四那點銅子全另找到了主人。他腦袋上的筋全不服氣的漲起來。想往回撈一撈——“嗐,紅眼,借給我幾個子兒!”

紅眼把手中的銅子押上,押了五道;手中既空,自然不便再回答什麼,擠著紅眼專等看骰子。

王四想不出招兒來。賭氣子立起來,向四外看了看,看有巡警往這裏來沒有。雖然自己是輸了,可是巡警要抓的話,他也跑不了。

小趙贏了,問大家還接著幹不。大家還願意幹,可是小趙得借給他們資本。小趙滿手是土,把銅子和毛票一齊放在腰裏:“別套著爛,要幹,拿錢。”

大家快要稱呼他“少掌櫃”了。賣燒白薯的李六過來了。“每人一塊,趙掌櫃的給錢!”小趙要宴請眾朋友。“這還不離,小趙!”大家圍上了白薯挑子。王四也弄了塊,深呼吸的吃著。吃完白薯,王四想起來了:“小趙,給你這個。”從車箱裏把眼鏡找出來:“別看盒子破,裏面有好玩藝兒。”小趙一見眼鏡,“掌櫃的”在心中放大起來;把沒吃完的白薯扔在地上,請了野狗的客。果然是體面的鏡子,比父親的還好。戴上試試。不行,“這是近視鏡,戴上發暈!”“戴慣就好了,”王四笑著說。

“戴慣?為戴它,還得變成近視眼?”小趙覺得不上算,可是又真愛眼鏡。試著走了幾步。然後,摘下來,看看大家。大家都覺得戴上鏡子確是體面。王四領著頭說:“真有個樣兒!”

“就是發暈呢!”小趙還不肯撒手它。

“戴慣就好了!”王四覺得只有這一句還象話。

小趙又戴上鏡子,看了看天。“不行,還是發暈!”“你拿著吧,拿著吧。”王四透著很“自己”。“送給你的,我拿著沒用。拿著吧,等過二年,你的眼神不這麼足了,再戴也就合適了。”

“送給我的?”小趙釘了一句。“真的?操!換個盒子還得好幾毛!”

“真送給你,我拿著沒用;賣,也不過賣個塊兒八七的!”王四更顯著“自己”了。

“等我數數,”小趙把毛票都掏出來,給了李六白薯錢。“還有六毛,才他媽的贏了兩毛!”

“你還有銅子呢!”有人提醒他一聲。

“至多也就有一毛來錢的銅子,”小趙可是沒往外掏它們,大家也不就深信他的話。小趙可是並不因為贏得少而不高興;他的確很歡喜。往常,他每耍必輸。輸幾毛原不算什麼,不過被大家拿他當“大頭”,有些難堪。今天總算恢復了名譽,雖然連銅子算上才三毛來錢——也許是三毛多,銅子的分量怪沈的嗎。“王四,我也不白要你的。看見沒?有六毛。你三毛,我三毛,象回事兒不象?”

王四沒想到他能給三毛。他既然開通,不妨再擠一下:“把銅子再掏出點來,反正是贏去的。”

“吹!吉祥錢,腰裏帶著好。明兒個還得跟你們幹呢!”小趙覺得明天再來,一定還要贏的。這兩天運氣必是不壞。“好啦,三毛。三毛買那麼好的鏡子!”王四把票子接過來。放在貼肉的小兜裏。

“你不是說送給我嗎?這小子!”

“好啦,好啦,朋友們過得多,不在乎這個。”小趙把眼鏡放在盒子裏,走開。“明兒再幹!”走了幾步,又把盒子打開。回頭看了看,拉車的們並沒把眼看著他。把鏡子又戴上,眼前成了模糊的一片。可是不肯馬上摘下來——戴慣就好了。他覺得王四的話有理。有眼鏡不戴,心中難過。況且掌櫃們都必須戴鏡子的。眼鏡,手表,再安上一個金門牙;南崗子的小鳳要不跟我才怪呢!

剛一拐彎,猛的聽見一聲喇叭。他看不清,不知往哪面兒躲。他急於摘鏡子……學校附近,這些日子了,不見了溜墻根的近視學生,不見了小趙,不見了王四。“王四這些日子老在南城擱車,”李六告訴大家。


老舍·鐵牛和病鴨


王明遠的乳名叫“鐵柱子”。在學校裏他是“鐵牛”。好象他總離不開鐵。這個家夥也真是有點“鐵”。大概他是不大愛吃石頭罷了;真要吃上幾塊的話,那一定也會照常的消化。

他的渾身上下,看哪兒有哪兒,整象匹名馬。他可比名馬還潑辣一些,既不嬌貴,又沒脾氣。一年到頭,他老笑著。兩排牙,齊整潔白,象個小孩兒的。可是由他說話的時候看,他的嘴動得那麼有力量,你會承認這兩排牙,看著那麼白嫩好玩,實在能啃碎石頭子兒。

認識他的人們都知道這麼一句——老王也得咧嘴。這是形容一件最累人的事。王鐵牛幾乎不懂什麼叫累得慌。他要是咧了嘴,別人就不用想幹了。

鐵牛不念《紅樓夢》——“受不了那套妞兒氣!”他永遠不鬧小脾氣,真的。“看看這個,”他把袖子摟到肘部,敲著筋粗肉滿的胳臂,“這麼粗的小棒錘,還鬧小性,羞不羞?”順勢砸自己的胸口兩拳,咚咚的響。

他有個誌願,要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作點對別人有益的事,而且要自自然然作成,既不鑼鼓喧天,也不殺人流血。

由他的談吐舉動上看,誰也看不出他曾留過洋,念過整本的洋書,他說話的時候永不夾雜著洋字。他看見洋餐就撓頭,雖然請他吃,他也吃得不比別人少。不服洋服,不會跳舞,不因為街上臟而堵上鼻子,不必一定吃美國橘子。總而言之,他既不鬧中國脾氣,也不鬧外國脾氣。比如看電影,《火燒紅蓮寺》和《三劍客》,對他,並沒有多少分別。除了“妞兒氣”的片子,都“不壞”。

他是學農的。這與他那個“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頗有關系。他的態度大致是這樣:無論政治上怎樣革命,人反正得吃飯。農業改良是件大事。他不對人們用農學上的專名詞;他研究的是農業,所以心中想的是農民,他的感情把研究室的工作與農民的生活聯成一氣。他不自居為學者。遇上好轉文的人,他有句善意的玩笑話:“好不好由武松打虎說起?”《水滸傳》是他的“文學”。

自從留學回來,他就在一個官辦的農場作選種的研究與試驗。這個農場的成立,本是由幾個開明官兒偶然靈機一動,想要關心民瘼,所以經費永遠沒有一定的著落。場長呢,是照例每七八個月換一位,好象場長的來去與氣候有關系似的。這些來來往往的場長們,人物不同,可是風格極相似,頗似秀才們作的八股兒。他們都是咧著嘴來,咧著嘴去,設若不是“場長”二字在履歷上有點作用,他們似乎還應當痛哭一番。場長既是來熬資格,自然還有願在他們手下熬更小一些資格的人。所以農場雖成立多年,農場試驗可並沒有作過。要是有的話,就是鐵牛自己那點事兒。

為他,這個農場在用人上開了個官界所不許的例子——場長到任,照例不撤換鐵牛。這已有五六年的樣子了。鐵牛不大記得場長們的姓名,可是他知道怎樣央告場長。在他心中,場長,不管姓甚名誰,是必須央告的。“我的試驗需要長的時間。我愛我的工作。能不撤換我,是感激不盡的!請看看我的工作來,請來看看!”場長當然是不去看的;提到經費的困難;鐵牛請場長放心,“減薪我也樂意幹,我愛這個工作!”場長手下的人怎麼安置呢?鐵牛也有辦法:“只要準我在這兒工作,名義倒不拘。”薪水真減了,他照常的工作,而且作得頗高興。

可有一回,他幾乎落了淚。場長無論如何非撤他不可。可是頭天免了職,第二天他照常去作試驗,並且拉著場長去看他的工作:“場長,這是我的命!再有些日子,我必能得到好成績;這不是一天半天能作成的。請準我上這裏作試驗好了,什麼我也不要。到別處去,我得從頭另作,前功盡棄。況且我和這個地方有了感情,這裏的一切是我的手,我的腳。我永不對它們發脾氣,它們也老愛我。這些標本,這些儀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笑著,眼角裏有個淚珠。耶穌收稅吏作門徒①必是真事,要不然場長怎會心一軟,又留下了鐵牛呢?從此以後,他的地位穩固多了,雖然每次減薪,他還是跑不了。“你就是把錢都減了去,反正你減不去鐵牛!”他對知己的朋友總這樣說。

他雖不記得場長們的姓名,他們可是記住了他的。在他們天良偶爾發現的時候,他們便想起鐵牛。因此,很有幾位場長在高升了之後,偶爾憑良心作某件事,便不由的想“借重”鐵牛一下,向他打個招呼。鐵牛對這種“擡愛”老回答這麼一句:“謝謝善意,可是我愛我的工作,這是我的命!”他不能離開那個農場,正象小孩離不開母親。

為維持農場的存在,總得作點什麼給人們瞧瞧,所以每年必開一次農品展覽會。職員們在開會以前,對鐵牛特別的和氣。“王先生,多偏勞!開完會請你吃飯!”吃飯不吃飯,鐵牛倒不在乎;這是和農民與社會接觸的好機會。他忙開了:征集,編制,陳列,講演,招待,全是他,累得“四脖子汗流”。有的職員在旁邊看著,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過來指摘出點毛病,以便表示他們雖沒動手,可是眼睛沒閑著。鐵牛一邊擦汗一邊道歉:“幸虧你告訴我!幸虧你告訴我!”對於來參觀的農民,他只恨長著一張嘴,沒法兒給人人搿開揉碎的講。

有長官們坐在中間,好象兔兒爺攤子的開會紀念像片裏,十回有九回沒鐵牛。他顧不得照像。這一點,有些職員實在是佩服了他。所以會開完了,總有幾位過來招呼一聲:“你可真累了,這兩天!”鐵牛笑得象小姑娘穿新鞋似的:“不累,一年才開一次會,還能說累?”

因此,好朋友有時候對他說,“你也太好脾性了,老王!”他笑著,似乎是要害羞:“左不是多賣點力氣,好在身體棒。”他又摟起袖子來,展覽他的胳臂。他決聽不出朋友那句話是有不滿而故意欺侮他的意思。他自己的話永遠是從正面說,所以想不到別人會說偏鋒話。有的時候招得朋友不能不給他解釋一下,他這才聽明白。可是“誰有工夫想那麼些個彎子!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放在枕頭上,就睡得象個球;要是心中老繞彎兒,怎能睡得著?人就仗著身體棒;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笑開了。

鐵牛的同學李文也是個學農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長,臉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學們封為“病鴨”。病鴨是牢騷的結晶,袋中老帶著點“補丸”之類的小藥,未曾吃飯先嘆口氣。他很熱心的研究農學,而且深信改良農事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始終沒有成績。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總跟他鬧別扭。就了一個事,至多半年就得散夥。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順心,他所坐的椅子,或頭上戴的帽子,或作試驗用的器具,總會跟他搗亂;於是他不能繼續工作。世界上好象沒有給他預備下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順眼的地方,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樣樣東西都跟他過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績來,是到處受人們的排擠,沒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剛要動手作工,旁邊有位先生說了句:“天很冷啊!”於是他的腦中轉開了螺絲:什麼意思呢,這句話?是不是說我剛才沒有把門關嚴呢?他沒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報復這個,可是馬上就得想辦法,他和這位說天氣太冷的先生勢不兩立。

他有時候也能交下一兩位朋友,可是交過了三個月,他開始懷疑,然後更進一步去試探,結果是看出許多破綻,連朋友那天穿了件藍大衫都有作用。三幾個月的交情於是吵散。一來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樣兒高的。他也決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齊的,管轄著奴使著比他矮的。“人”既選定,對“事”便也有了辦法。“拿過來”成了他的口號。非自己拿到一種或多種事業,終身便一無所成。拿過來自己辦,才能不受別人的氣。拿過來自己辦,椅子要是成心搗亂,砸碎了兔崽子!非這樣不可,他是熱心於改良農事的;不能因受閑氣而拋棄了一生的事業;打算不受閑氣,自己得站在高處。有誌者事竟成,幾年的工夫他成了個重要的人物,“拿過來”不少的事業。原先本是想拿過來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過來一樣,還覺得不穩固。還有斜眼看他的人呢!於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復雜,各處的椅子不同,一種椅子有一種氣人的辦法。他要統一椅子都得費許多時間。因此,每拿過來一個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為是省得有汙點不易看見。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別的呢?他不能太累了,雖然小藥老在袋中,到底應當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這樣,除了你自己愛你自己,別人不會關心。

他和鐵牛有好幾年沒見了。

正趕上開農業學會年會。堂中坐滿了農業專家。臺上正當中坐著病鴨,頭發挺長,臉色灰綠,長嘴放在胸前,眼睛時開時閉,活象個半睡的鴨子。他自己當然不承認是個鴨子;時開時閉的眼,大有不屑於多看臺下那群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們的學問比他強,可是他坐在臺上,他們坐在臺下;無論怎說,他是個人物,學問不學問的,他們不過是些小兵小將。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覺著得意,可是還要露出有涵養,所以眼睛不能老睜著,好象天下最不要緊的事就是作主席。可是,眼睛也不能老閉著,也得留神下邊有斜眼看他的人沒有。假如有的話,得設法收拾他。就是在這麼一睜眼的工夫,他看見了鐵牛。

鐵牛仿佛不是來赴會,而是料理自家的喪事或喜事呢。出來進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個人了。

有人在臺上宣讀論文。病鴨的眼閉死了,每隔一分多鐘點一次頭,他表示對論文的欣賞,其實他是琢磨鐵牛呢。他不願承認他和鐵牛同過學,他在臺上閉目養神,鐵牛在臺下當“碎催”,好象他們不能作過學友;現在距離這麼遠,原先也似乎相離不應當那麼近。他又不能不承認鐵牛確是他的同學,這使他很難堪:是可憐鐵牛好呢,還是誇獎自己好呢?鐵牛是不是看見了他而故意的躲著他?或者也許鐵牛自慚形穢不敢上前?是不是他應當顯著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鐵牛?他不能決定,而越發覺得“同學”是件別扭事。

臺下一陣掌聲,主席睜開了眼。到了休息的時間。病鴨走到會場的門口,迎面碰上了鐵牛。病鴨剛看見他,便趕緊拿著尺寸一低頭,理鐵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可是他還沒想出主意,就覺出右手象掩在門縫裏那麼疼了一陣。一抽手的工夫,他聽見了:“老李!還是這麼瘦?老李——”

病鴨把手藏在衣袋裏,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鐵牛一下,鐵牛臉上的笑意象個開花彈似的,從臉上射到空中。病鴨一時找不到相當的話說。他覺得鐵牛有點過於親熱。可又覺得他或者沒有什麼惡意——“還是這麼瘦”打動了自憐的心,急於找話說,往往就說了不負責任的話。“老王,跟我吃飯去吧?”說完很後悔,只希望對方客氣一下。可是鐵牛點了頭。病鴨臉上的綠色加深了些。“幾年沒有見了,咱們得談一談!”鐵牛這個家夥是賞不得臉的。

兩個老同學一塊兒吃飯,在鐵牛看,是最有意思的。病鴨可不這樣看——兩個人吵起來才沒法下臺呢!他並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塊兒,有時候不由的不吵。腦子裏一轉彎,不能不吵;誰還能禁止得住腦子轉彎?

鐵牛是看見什麼吃什麼,病鴨要了不少的菜。病鴨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只偶爾的夾起一小塊鍋貼豆腐。“我只能吃點豆腐,”他說。他把“豆腐”兩個字說得不象國音,也不象任何方音,聽著怪象是外國字。他有好些字這麼說出來。表示他是走南闖北,自己另制了一份兒“國語”。“哎?”鐵牛聽不懂這兩個字。繼而一看他夾的是豆腐,才明白過來:“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點牛肉或者還沈重點兒。

我說,老李,你得註意身體呀。那麼瘦還行?”

太過火了!提一回正足以打動自憐的情感。緊自說人家瘦,這是看不起人!病鴨的腦子裏皺上了眉。不便往下接著說,換換題目吧:

“老王,這幾年凈在哪兒呢?”

“——農場,不壞的小地方。”

“場長是誰?”

幸而鐵牛這回沒忘了——“趙次江。”

病鴨微微點了點頭,唯恐怕傷了氣。“他呀?待你怎樣?”“無所謂,他幹他的,我幹我的;只希望他別撤換我。”鐵牛為是顯著和氣。也動了一塊豆腐。

“拿過來好了。”病鴨覺得說了這半天,只有這一句還痛快些。“老王,你幹吧!”

“我當然是幹哪,我就怕幹不下去,前功盡棄。咱們這種工作要是沒有長時間,是等於把錢打了水漂兒。”“我是讓你幹場長。現成的事,為什麼不拿過來?拿過來,你愛怎辦怎辦;趙次江是什麼玩藝!”

“我當場長,”鐵牛好象聽見了一件奇事。“等過個半年來的,好被別人頂了?”

有點給臉不兜著!病鴨心裏默演對話:“你這小子還不曉得李老爺有多大勢力?輕看我?你不放心哪,我給你一手兒看看。”他略微一笑,說出聲來:“你不幹也好,反正咱們把它拿過來好了。咱們有的是人。你幫忙好了。你看看,我說不叫趙次江幹,他就幹不了!這話可不用對別人說。”鐵牛莫名其妙。

病鴨又補上一句:“你想好了,願意幹呢,我還是把場長給你。”

“我只求能繼續作我的試驗;別的我不管。”鐵牛想不出別的話。

“好吧,”病鴨又“那麼”說了這兩個字,好象德國人在夢裏練習華語呢。

直到年會開完,他們倆沒再坐在一塊談什麼。從鐵牛那面兒說,他覺得病鴨是拿著一點精神病作事呢。“身體弱,見了喜神也不樂。”編好了這麼句唱兒,就把病鴨忘了。鐵牛回到農場不久,場長果然換了。新場長對他很客氣,頭一天到任便請他去談話:“王先生,李先生的老同示。請多幫忙,我們得合作。老實不客氣的講,兄弟對於農學是一竅不通。不過呢,和李先生的關系還那個。王先生幫忙就是了,合作,我們合作。”鐵牛想不出,他怎能和個不懂農學的人合作。“精神病!”他想到這麼三個字,就順口說出來。

新場長好象很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臉沈下去:“兄弟老實不客氣的講,王先生,這路話以後請少說為是。這倒與我沒關系,是為你好。你看,李先生打發我到這兒來的時候,跟我談了幾句那天你怎麼與他一同吃飯,說了什麼。李先生露出一點意思,好象是說你有不合作的表示。不過他決不因為這個便想——啊,同學的面子總得顧到。請原諒我這樣太不客氣!據我看呢,大家既是朋友,總得合作。我們對於李先生呢,也理當擁護。自然我們不擁護他,那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們——不是李先生——先吃虧罷了。”

鐵牛莫名其妙。

新場長到任後第一件事是撤換人,第二件事是把椅子都漆白了。第一件與鐵牛無關,因為他沒被撤職。第二件可不這樣,場長派他辦理油飾椅子,因這是李先生視為最重要的事,所以選派鐵牛,以表示合作的精神。

鐵牛既沒那個工夫,又看不出漆刷椅子的重要,所以不管。

新場長告訴了他:“我接收你的戰書;不過,你既是李先生的同學,我還得留個面子,請李先生自己處置這回事。李先生要是——什麼呢,那我可也就愛莫能助了!”“老李——”鐵牛剛一張嘴,被場長給截住:“你說的是李先生?原諒我這樣爽直,李先生大概不甚喜歡你這個‘老李’。”

“好吧,李先生知道我的工作,他也是學農的。場長就是告訴他,我不管這回事,他自然會曉得我什麼不管。假如他真不曉得,他那才真是精神病呢。”鐵牛似乎說高了興:“我一見他的面,就看出來,他的臉是綠的。他不是壞人,我知道他;同學好幾年,還能不知道這個?假如他現在變了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身體不好。我看見不是一位了,因為身體弱常鬧小性。我一見面就勸了他一頓,身體弱,腦子就愛轉彎。看我,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哈哈的笑起來。場長一聲沒出。

過了一個星期,鐵牛被撤了差。

他以為這一定不能是病鴨的主意,因此他並不著慌。他計劃好:援據前例,第二天還照常來工作;場長真禁止他進去呢,再找老李——老李當然要維持老同學的。可是,他臨出來的時候,有人來告訴他:“場長交派下來,你要明天是——的話,可別說用巡警抓你。”

他要求見場長,不見。

他又回到試驗室,呆呆的坐了半天,幾年的心血……不能,不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也是學農的,還能不明白我的工作的重要?他必定能原諒咱鐵牛,即使真得罪了他。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呢?想不出來。除非他真是精神病。不能,他那天不是還請我吃飯來著?不論怎著吧,找老李去,他必定能原諒我。

鐵牛越這樣想越心寬,一見到病鴨,必能回職繼續工作。他看著試驗室內東西,心中想象著將來的成功——再有一二年,把試驗的結果拿到農村去實地應用,該收一個糧的便收兩個……和和平平的作了件大事!他到農場去繞了一圈,地裏的每一棵谷每一個小木牌,都是他的兒女。回到屋內,給老李寫了封頂知己的信,告訴他在某天去見他。把信發了,他覺得已經是一天雲霧散。

按著信上規定的時間去見病鴨,病鴨沒在家。可是鐵牛不肯走,等一等好了。

等到第四個鐘頭上,來了個仆人:“請不用等我們老爺了,剛才來了電話,中途上暴病,入了醫院。”

鐵牛顧不得去吃飯,一直跑到醫院去。

病人不能接見客人。

“什麼病呢?”鐵牛和門上的人打聽。

“沒病,我們這兒的病人都沒病。”門上的人倒還和氣。“沒病幹嗎住院?”

“那咱們就不曉得了,也別說,他們也多少有點病。”鐵牛托那個人送進張名片。

待了一會,那個人把名片拿起來,上面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不用再來,咱們不合作。”

“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鐵牛一邊走一面低聲的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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