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故事的文化依托 (上)

評《赤壁》·港片的陰面


吳宇森雖在好萊塢歷練多年,但他的這部《赤壁》卻不是一部好萊塢作品,而是一次港片素質的大爆發。

香港電影在八九十年代初居於強勢,強勢下自有陽剛表現,我這一代人的青春偶像便是香港黑幫分子,而不是革命烈士。具備友愛、勇敢等諸多中華傳統美德的黑幫分子,是香港電影的陽面,而自輕賤他的心態是其陰面。

商業片是陰陽互補的,大眾一方面需要被震懾,另一方面也需要發泄,崇拜欲和詆毀欲是大眾心理的陰陽兩面。崇拜,建立某種價值,產生一個強者,觀眾會有“我等於他”的感慨,於是感覺良好;詆毀,則是毀掉某種價值,產生一個弱者,觀眾會有“他不如我”的感慨,從而感覺良好。商業片的目的,就是讓人自信地活下去。

八十年代初的香港陰盛陽衰,充斥著《最佳損友》一類的自輕賤他的喜劇片,《英雄本色》很難找到投資,吳宇森最早是一個與港片陰面作鬥爭的導演,他鬥爭成功,掀開了英雄片浪潮。但港片的血統是陰陽雙全的,雖然他以陽面勝出,但他本具的陰面一有機會便會不可抑制地爆發,所以有了《赤壁》。

全世界大眾文化的陰面都是“幸災樂禍”式的,北野武在日本電視界相當於趙本山,一直自覺是大眾寵兒,結果他出車禍毀容後,發現日本人都很高興,他傷了心——大眾文化本就如此,其現象很多時候來自於嫉妒,所以一個明星會自嘲,是自我保護的最好手段。

而香港電影中的自嘲達到了自毀的程度,徐小鳳是香港一代歌後,五十多歲在舞臺上仍美得像女神一樣,但她樂於在《最佳拍檔》、《賭聖》系列裏出演惡俗肥婆,盡顯老醜——這恐怕是其他地區的“後”級人物難以做出的事情,比如好萊塢的影後嘉寶怕容顏衰老,破壞影迷心中的美好記憶而息影隱居。

巔峰人物為維持地位,總是要自尊自愛,這是常情,而香港的帝後們勇於丟人現眼,非把自己弄惡心了為止。幾乎香港的影帝都玩過屎尿,周潤發在《監獄風雲2》中表演過拉屎,鐘鎮濤在《賭聖2》中表演過摳屎,劉德華在《雷洛傳》中表演過淋屎,至於周星馳……此君的電影中,人體的各種排泄物都是點睛之筆。

按照西方心理學的說法,一個人有屎尿情結,說明心理深層未脫離兒童期,這類人在生活裏都很粗魯殘暴。但按照西方人的說法分析東方人,不見得準確。我將其稱為“畢加索式玩鬧”,畢加索回到西班牙故鄉,故鄉風景有著古典牧歌之美,美得令他不自在,認為只有在風景裏擺上一個尿池,自己才能舒服過來。因為喪失了古典情懷,所以要搞點破壞,搞得越不協調,心理越平衡。

港片的自我詆毀之風,來源於何處?中國文化的主流素來莊重,日本學者普遍認為中國是貴族文化,那麽可能是來自於日本。香港文化一定程度上受日本影響,日本有“搖屁股節”,就是讓平時威嚴的神職人員穿街走巷地大搖屁股,接受老百姓的嘲笑,歐洲的牧師們決不會做這種事。日本的動漫便毫不吝惜地自毀形象,即便寫的是一個劍聖、棋聖,這個至高無上的人物在耍帥之後,會突然尿急起來,或是變成了一坨屎,參見《棋魂》、《浪客行》。日本動漫的這個特點,大陸七零一代之上的人都會不太適應,我自小受的教育是“貫徹始終”的完整性,最容易打動我的是朝鮮,除了金正日沒有毛主席帥,算是微有瑕疵,朝鮮近乎十全十美。而港人與日本動漫一拍即合,周星馳承認他“無厘頭”的靈感,多是來自於日本漫畫。

中國男女私奔,是一逃萬裏;日本男女私奔,則是去跳海。地方小了,便容易自毀,這是生存的惶恐。香港也是局促之地,喪失了傳統的大陸無法承擔其精神依托,日本的惶恐必然會感染香港,但港式的惶恐比日本濃烈。如果說日本的價值顛覆,還維持在“無傷大雅”的小比例上,香港則呈現出徹底惡俗化的特點,其強大程度可以讓吳宇森在《赤壁》中蔑視好萊塢劇作法。

好萊塢劇作

好萊塢商業電影的定義是“一種工業、一種藝術、一種精神力量”,而我們近年的大片只是將其作為一門生意。尼采用來批判瓦格納歌劇的理由,幾乎可以照搬來批判中國的大片:第一,那不是音樂,那是做戲,瓦格納以舞臺效果取代了音樂;第二,小心天才,這是個掩飾自己沒素養的詞匯。大眾通過追捧瓦格納,來掩蓋自己看不懂傳統歌劇。

《赤壁》是一部戰爭片,以好萊塢“一種精神力量”的標準衡量,戰爭片的精神力量是“我們的生活很美好,為了它,我願意付出血的代價”。越戰之後,老兵們發現生活糟透了,付出的代價不值,所以好萊塢的戰爭片一度絕跡,因為精神基礎崩潰了。以此論《赤壁》,其所要維護的美好是什麽?

吳宇森列舉了很多:給母牛接生,和孕婦做愛,耍兩句貧嘴,編編草鞋……倒是閑散愜意,但要以生命來換這些,似乎不值。那麽就是為了個政治理念——維護人權、保護百姓。但影片一開頭,諸葛亮就明確地說:“曹操要滅的是咱們,只要咱們逃了,老百姓就安全了,因為曹操要追咱們(大意)。”諸葛亮這番話根本就沒法反駁,但劉備還非要和老百姓一塊走。老百姓會被他拖累死的!

好萊塢劇作註重情感,人物行動在經濟、軍事之外,還需要一個情感的理由。劉備一系人物沒有打仗的理由,而孫權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孬種”——這都太小了,構不成強大的美好。反派的曹操是為了一個女人,特洛伊戰爭是為了一個女人打的,但女人只是一個由頭,而不是理由。《特洛伊》電影中,海倫的丈夫之所以要發動戰爭,是因為媳婦被拐跑,觸犯了他的尊嚴,並由自尊心引申到信仰問題,他原本是個和平的愛好者,是小國共處的城邦制度的信仰者,但因為這個事件,他原有的信仰崩潰了,成了一個暴力主義者——這是一個電影的開戰理由。

而曹操的情感只停留在女人的層次上,並且有“戀童癖”的嫌疑,喜歡小喬是因為“她小時候,我見過她”,並且還找和小喬相像的軍妓來睡,以作心理補償。如果他不睡,只是欣賞這個軍妓,還算是個情感,但他睡了,所以他也就喪失了打仗的理由。

張愛玲評西方交響樂“就像一個陰謀”,西方的藝術都是陰謀化的,註重結構。結構不是大小多寡的關系,而是性質的改變,發生、發展、高潮的三段體敘事不是量變,是質變。我們覺得伯格曼電影隨心所欲,而費裏尼評伯格曼則說其玩三段體“趨於玄妙”。

好萊塢的敘事是事件的危機和情感的危機同時層層加重的,高潮戲是外部危機的崩盤點,同時也是心理上死活過不去的一道檻。而《赤壁》中的人物,不缺乏危機,但這些人都太聰明,有點危機就自我調節過來了,不按照戲劇規律辦事。

以好萊塢的標準來看,作戰的雙方都沒有開戰的理由,並且大多數人物都沒有內心的質變,只有常態,而沒有性格,性格是反常態的。穩重不是性格,當一個人內心崩潰的時候,仍然保持著穩重的外觀,才是性格。不是變化大了就能有性格,常態和變化形成一個有趣的關系,方能顯性格。

《赤》片主角周瑜做得最有“性格”的事,是他作為指揮官,親下戰場廝殺去了。此舉違反了軍事常規,變化不可謂不大,但沒有表現出周瑜有內在血勇的性格,反而覺得他不靠譜。西方戰爭片中有許多主帥帶頭沖鋒的例子,我們都很感動,為何對周瑜不感冒?因為他的常態是吹笛子、彈琴、打獵、做愛,他不顧身份親下戰場,屬於他的散漫作風,我們像諸葛亮的反應一樣,是像看小孩一樣,一笑付之。

性格是有感染力的,如果周瑜形成了性格,我們就會被血勇打動,而不會去思考合不合理了,這就是好萊塢劇作法的妙處。劇作是一個偷換概念的遊戲,能把不合理的變得可以接受,在觀眾眼皮底下玩以假換真的魔術,之所以這個魔術能完成,因為作用在了觀眾的情感上,在客觀知識上不對的,但在觀眾在情感上認同了,這事就成立了。但調情從來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容易的是當嫖客。

中國的商業電影,嫖客心態太重了,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拍商業片以來,至今如此。在消費上占有它,在心理上鄙夷它,這是嫖客對妓女的心態,也是導演們對觀眾的心態。我們是把老百姓當作最粗俗的蠢貨,覺得是幾招就可以擺平的,所以二十年來,我們的商業片都是在向外國偷招,把幾部好萊塢電影中的經典橋段拼湊在一起,覺得就是商業片了,可以取信於投資方,自己也自信了。

有的劇作書上描述的好萊塢,容易帶來錯覺,覺得好萊塢類型片就是幾招法寶。所以中國的電影“湊招”的多,我們去談投資的時候,最常用的套話是:“我這劇本,這段用了《特洛伊》的情節,這段用了《阿甘正傳》的情節。”投資方聽了很高興:“你這麽一說,我對你就有信心了。”

我們覺得湊招的模式是向好萊塢學的,但真實的好萊塢一線電影是不湊招的,在其劇本創作的時候,一個點子被其他影片用過,便會舍棄不用。好萊塢不變的不是點子,而是故事類型,故事類型就是情感的模式,情節為何要曲折?因為情感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們只註重刺激場面,而忽略了它產生的過程,自然做不好商業片。西方故事的精華在發展段落,因為這裏變化最多,我們不去研究,只愛學人家的高潮,自然會有問題。香港電影比我們早幾十年做商業片,早有湊招的風氣,一直在偷好萊塢的橋段,因其結合了本地風情,固然取得了成功,但“不學發展學高潮”的毛病一直有。看香港的電影,往往發展段落不是系統化地演進,而是並列上幾件事,來湊夠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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