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浩:拿電影做一個實驗(下)

人類社會在殘酷無情地往前走,拋棄了很多東西,比如羅馬建築的美學標準擺在那兒,但今天誰還會沒事兒蓋個教堂,它已經失去了它的功能和意義。我們掌握了更簡單的方法,你會走入到一個更簡單的方式。也許你說的那種知識分子覺得特偉大的標準都在逐漸地消失,但這也沒什麽可怕的,這就是發展的方向。我們喪失了多少曾經偉大的標準,但是我們就是以喪失這些偉大的標準來進步的,對不對?自古以來多少藝術形式的標準全都廢棄了,京劇還需要嗎?沒意義了,但當年它跟電影一樣,甚至比電影還火呢!電影也會逐漸變得沒必要,你看現在的電影都傾向於什麽方向?我們在電影院裏看到的電影都是電子遊戲,《復仇者聯盟》完全就是電影遊戲的一部分,你以前建立的那些人物準則通通都不需要了,你覺得可悲嗎?我不覺得可悲,我覺得這就是進步,連人性都會變的。你拿古代人的標準來衡量今天的人,會覺得今天的人都不是人,這種不道德、不道義的生活狀態肯定讓古代人覺得你們都該殺,但這就是進步,站在現代人的立場上這不就是進步嗎?連人性都會發生變化,一種藝術標準又算什麽?標準難道不在變嗎?唐詩的標準倒是建立了,今天又有多少人能寫出李白的詩呢?這個重要嗎?不重要,因為它的時代結束了,它的標準也不重要了,唐詩建立過標準,可是詩的時代結束了,最後不再需要了,你再會唐詩的標準又有什麽意義呢?本身就沒價值。

藝術本身也沒那麽崇高,現在正在去神化。以前藝術為什麽崇高?那都是巫師們幹的事兒,跟神仙有聯系,是大祭祀的權利。但是藝術原本就沒那麽崇高,藝術應該被逐漸降下來,進入到生活和民間,每個人都有搞藝術的權利,都有享有、享受藝術和通過藝術了解世界的權利,所以藝術並不偉大。藝術跟科學是一樣的,以前崇高是因為幹的人少,但是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從事藝術工作,因為人類的整個結構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在今天的這種人口情況之下,藝術的屬性也在變化。所以電影市場的黃金時代來臨的時候,電影的黃金時代也就結束了,就像文字的黃金時代結束了一樣。它不是一個主流的信息傳遞方式,電影這個載體只是在影像誕生的早期承載著一定的神聖性和獨特性,當影像變得非常廉價和簡單的時候,變成一個手機、每一個人都具備影像能力的時候,這個東西的獨特性就沒有了,它的黃金時代也就結束了。

回到愛情觀上,我覺得我骨子裏面就不太相信愛情,愛情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實際上就是生殖崇拜而已。我們拍了那麽多愛情片,跟當年生殖崇拜弄個圖騰是一個意思,你說它到底有多麽的深奧和多大的價值,可能也就那麽一點兒。所以我覺得有責任談談欲望這個問題,現在整體欲望在帶動個體欲望,而每個人都陷在欲望這個坑裏不能往前走。在社會是這個樣子的時候,你要不要自救?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命題。大家都說要有房有車才能結婚,你承認這一點,你也就掉在那兒了。結婚跟車子、房子到底有什麽關系?我沒房沒車的時候也結婚了。很多人談戀愛都是抱著上床的目的,我覺得那不是愛情,不自然,只有自然的東西才是好的。《黃金大劫案》裏面那種就不是愛情,起碼“小東北”是不愛的,他那叫悔,後悔不能叫愛情。至於最後被別人定位為愛情片那就是別人的事兒了,就像我在拍《瘋狂的石頭》時也沒覺得是拍喜劇片,但大家都覺得是喜劇,其實《瘋狂的石頭》是個荒誕戲劇。所以《黃金大劫案》的第一步我談的其實就是欲望,如果你連錢都扔不下,你就看不到情感了。你只有在這個情感和錢之間選擇了,你才能知道你的情感歸屬,第一步你就得做個選擇。

我經常會看《非誠勿擾》,你會很清楚地看到這個社會的標準。今天的社會是有問題的,連最基礎的一些環節像醫院、教育、法律都已經被欲望所控制。醫生想的不是治好病,而是想著怎麽賺錢。我們家裏頭有一個鄰居的舅舅得了癌癥,醫生張嘴就是,你要信我,你就給我10萬塊錢,我給你幾副藥。我後來把藥拿去給另外一個朋友看,他說這個是澳洲的藥,人民幣大概幾千塊錢吧。醫生在掙人家的救命錢,他覺得你快死了,多少錢都得花,如果已經變成這個樣子,可能真的要出問題了,甚至這個社會機制都沒有辦法運轉。所以談談欲望這個問題以及它與別的問題的關系,我覺得是有必要的,它只是最初級的一個事情,你得先過這一關。

《黃金大劫案》的拍攝倒是比較順利,這次是制作費相對最高的一次,但是實際上今天的3500萬充其量也就是個中型成本,說白了就是我原來想做的那個實驗的上限。我依然不想用明星,為此我還辦了一個演員培訓班,其實就是找演員,找完演員之後辦個培訓班可以長時間觀察一下,看看找的是不是對。辦了兩星期,用兩星期的時間去觀察一個人。以前選演員就只是見個面、開兩次會就定了,這個還挺不靠譜的,但時間長看一看,我覺得這招也不太管用。這是一種方式,但我不覺得這是唯一的方式,也許你會通過這種方式屏蔽某些感覺。訓練班裏還有一些人不錯,但是處的這段時間對他有點兒看法,或者覺得不太對,可能就忽略了,所以這種方式不見得是正確的。凡事都一樣,都有正確和不正確的地方,因為我當時拍兒童片的時候用過這種方式,好像比較成功,但我忽略了成人與兒童是有區別的。成年人會有很多想法和欲望,演員培訓班最後就變成了一種選秀,其實我很不喜歡,特別是有微博這種東西之後大家都在為自己作秀,每個人都不能保持一個純真的狀態,反而讓他們失去了自然的東西。

拍完《黃金大劫案》,中型制作的實驗我覺得就做完了。對於票房我其實沒有太多的預期,因為我不是很懂市場,也是在過程中學習。我覺得檔期的選擇還是有挺大學問的,現在看來《黃金大劫案》上映得有點兒早,但也是事後才有這種覺悟,當初沒料到《泰坦尼克號3D》會成為一個事件,而成為事件之後的應變能力也不足。

我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麽大張旗鼓地宣傳,我不太懂,過程中還是學了不少東西。《瘋狂的石頭》完全沒有宣傳就上了,《瘋狂的賽車》也沒有宣傳,我從來不參與宣傳,頂多就是安排幾次采訪,宣傳個兩三天。以前全國巡回很簡單,上午開一個發布會說兩句話,下午就出去玩兒了,晚上到夜店裏混。如今市場環境變了,競爭的條件也變了,現在聲音那麽多,信息那麽繁雜,你平常嚷嚷還不見得被人接收得到呢,不嚷嚷就更沒聲音了。其實整個社會都在變,以前一個電影還能起到眼球效應,現在社會上引起眼球效應的事情太多了,天天都在出新聞,誰還關註你這個電影。

這次導演們倒是空前一致地團結了起來,幫我們說話。之所以團結是因為有了共同的對手,外患嘛,其實這個事兒太正常不過了,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兩口子結婚過日子如果沒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你倆天天就會在家裏打架。美國人自己內部麻煩亂七八糟了就出去打一仗,他解決不了內部矛盾的時候到外部打一仗,把矛盾引到外頭去不就完事了嗎?外部的矛盾一旦建立,內部矛盾就沒有了,變得高度團結,這屬於很正常的自然現象。

客觀來說,在我的觀念裏票房的成敗不是一個導演的責任,這種產業性或者社會性的問題還是讓別人研究去吧!至於說觀眾對我的期望我是從來不買賬的,就像當年我媽希望我上大學,我就得上?一個人其實沒有資格要求另外一個人怎麽樣,你非得強迫別人成為你所希望的那個人,那是專制。站在導演的角度來說電影是個人的東西,我以前拍《香火》和《綠草地》的時候也沒指望有人看,我只是喜歡拍電影,包括後來拍《瘋狂的石頭》也是。觀眾以前對我漠不關心,突然火了之後卻反過來要求我,憑什麽?我覺得對那些要求不理就完了,為什麽市場有要求就要跟著市場走呢?《瘋狂的賽車》就是被市場主導的,所以我很不喜歡,至今我最喜歡的作品依然是《香火》。

采訪手記:

采訪寧浩是在今年的五一假期結束之後,半月前還在喊打喊殺、聯合抗(好萊)塢的三部國產影片當時就只剩下《黃金大劫案》還在苦苦支撐,最終的1.6億票房雖然差強人意,但對比《泰坦尼克號3D》《超級戰艦》以及《復仇者聯盟》三部好萊塢大片所取得的成績,這個華語片票房冠軍的成色看起來有點低,也離大家對寧浩的期望有不小的差距。

畢竟是曾經拍出過《瘋狂的石頭》的導演,成名作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反復提及,甚至成為了中國商業片的一面劃時代的旗幟,包括像李蔚然、王嶽倫等導演都是在看到寧浩的成功後得到啟示,嘗試著以喜劇為媒介進入到電影圈中追逐夢想的。而寧浩的第二部商業片《瘋狂的賽車》更是讓他早早就躋身“億元導演俱樂部”中,在那個票房過億尚不容易的年代裏,使寧浩當仁不讓地成為“少壯派”導演的領軍人物之一,也正是憑借這兩部電影在商業上的成功,寧浩在業內以及觀眾的心中樹立了自己的電影品牌,寧式“瘋狂喜劇”成為了中國電影的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標簽。

但在兩度“瘋狂”之後,寧浩拍攝了《無人區》,這部電影以沒有過審為結局,成為了一個無從探究的謎。一時間有關寧浩的傳言風聲四起,並且也給寧浩人為的制造了一個長達三年的“空窗期”。

從2009年開始,中國電影市場以突飛猛進的速度實現了中國電影的“大躍進”,變化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而因為影片被禁導致三年沒有露面的寧浩,其品牌價值在新的格局中還能剩下多少,在《黃金大劫案》上映之前其實很多人心中都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寧浩可能是有點急了,因為這是他在《無人區》之後所寫的第五個劇本,前四個都不能拍。《無人區》的陰影表現在《黃金大劫案》裏,就是寧浩讓“小東北”親手埋葬了一群拍電影的人[1]。當然這只是電影文本上的一種解讀,問寧浩,他不置可否,只是以反問來做回答,你覺得呢?

我覺得,《無人區》的遭遇對寧浩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以往“瘋狂系列”裏囂張跋扈、青春飛揚的少年意氣和“黑色風景”在《黃金大劫案》裏明顯收斂了很多。這是體制內的一種無奈的妥協,為了繼續自己的電影夢想,“痞子”脫掉了身上的漆皮外套,縫合了牛仔褲上的漏洞百出,一轉身,穿上西裝打上領帶,開始歌頌愛情的偉大與光榮——而這些恰恰是他當年所不屑一顧的——用黃渤在《瘋狂的石頭》裏的臺詞來說就是:“我都不稀得說你。”

《黃金大劫案》的匆匆上馬可以說是無奈之下的一次冒險,簡陋的特效和並不嚴謹的劇情也在影片上映後遭到了廣大觀眾的抨擊,最後1.6億的票房成績雖說尚可,卻嚴重透支了觀眾對寧浩這個品牌的信任,更有人在看完影片後直呼:“又一個神話破滅了。”

當然,寧浩可以瀟灑的說一句他不care,畢竟他和初出茅廬的小導演不同,以往的成功經驗已經為他在行業裏奠定了地位,別說《黃金大劫案》沒折,就算折了相信他依然能夠找到錢拍下一部電影。再說以《黃金大劫案》這樣的成本、這樣的陣容和這樣的工藝水平去對抗好萊塢成熟體制下建造的兩艘“大船”,本來也有點螳臂當車的意味,只不過撞上了這“冰山”,也只能像電影裏那樣YouJump,IJump,反正跳了是九死一生,不跳就十死無生!而最後他生還了,面對好萊塢的大舉入侵,已經完成了中型成本類型片實驗的他以一場“慘勝”為國產電影敲響了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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