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 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於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 到這裡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 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裡由我家的 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 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裡彷彿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並不 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 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後來發音漸加變化:「阿呀」, 「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慾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 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語氣中彷彿表示 :

「阿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 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學會「咯咯」這句話。後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鼻音,也叫「 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

「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 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裡一定感到詫異:「一隻雞和一個出鬍鬚的老人,都叫做『 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

此後她的語匯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 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 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幾幾」(姊姊)。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 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 如果一幅大畫裡藏著一隻雞或一隻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 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聲器官尚未發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 或哭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嗯,嗯,嗯」。

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鉛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 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彷彿在說:「我原想說『 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

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牆壁,後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 ,意見越多了。她欣賞我的手杖,稱它為「都都」。因為她看見我常常拿著手杖上車子去開 會,而車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著枴杖走 路。更進一步,要求我這樣地上街去買花。這種事我不勝任,照理應該拒絕。然而我這時候 自己已經化作了小孩,覺得這確有意思,就鼓足幹勁,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枴杖,走出 裡門,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個路人向我注視了一會,笑問:「老伯伯,你抱得動麼 ?」我這才覺悟了我的姿態的奇特:凡拿手杖,總是無力擔負自己的身體,所以叫手杖扶助 的;可是現在我左手裡卻抱著一個十五、六個月的小孩!這矛盾豈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個多月。前兩個多月象洋囡囡一般無聲無息;可是後三個多月她的智 力迅速發達,眼見得由洋囡囡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經驗, 一切人事在她都覺得新奇。記得《西青散記》的序言中說:「予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 ,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家人曰:生死也。」南穎此時的觀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過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 在只剩得依稀彷彿的痕跡了。由於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 生本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 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三個多 月以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 她往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

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要求到 「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的虛矯,越是使我感 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時候,我心中發生了 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願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惜別,從此家裡沒有 了生氣篷勃的南穎,只得像杜甫所說:「寂寞養殘生」了。

那一天他們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鐘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 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歡樂的別離」;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 程,今後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後,我閒時總要想念她。並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 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家庭」、「遷居」、「往來」等事。她在這裡 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裡開始有知識;對這裡的人物、房屋、傢具、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 中已經肯定這裡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 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傢具、環境都是陌生的。

「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 門巷和街道哪裡去了?這些人物和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裡一定發生這些疑問 。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後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 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 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裡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 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裡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麼在這裡出現?那間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幾幾』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無 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

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所見慣的畫冊、筆硯、煙灰缸、茶杯;抽斗裡有她所玩慣的顯微 鏡、顏料瓶、圖章、打火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 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 家裡,插在茶几上的花瓶裡。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 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裡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籠閉在這沉寂 的精舍裡,已經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會不會促使她懷舊 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裡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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