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未雪,長牆下一盞一盞的立燈,火把般地暈黃映照出晚霧的氛圍,迷魅的幽玄;心就靜止在時間的彷彿停歇之中,說是心靜,卻突然憶及芥川龍之介小說場景──無邊的夜暗裡,城主下令焚燒他華麗的蒲葵車,潑墨般的黑煙及其灑上金粉般的火焰……待畫師清晰看見,車中哀號的淒豔女子,竟是心愛的女兒!

鬼一樣的孤寂,人般的絕望,神似的嚴酷……黑瓦白牆內的妻子兀自遊園,我則在牆外的手工藝店門口觀望來去喧譁的人家,心隨妻去,五百年前的梟雄遺孀終老的府邸庭園,冬夜的銀杏與山茶花和苔石是否會冷?芥川啊三島啊川端啊他們一定來過這裡,文字與夢境。

時間涵容歷史,一切自然循序。最初在千年之前的摹擬盛唐許是有意造作,千年以降那禮儀嚴制的遵行遂形成文明與生命的典式自然了。黑色鑲金的屏風古畫,蒼松下沉定的猛虎竟有若志野陶燒的一只茶杯,粗礪且華麗的容許美人留下微紅的唇印……川端康成小說如此寫過,看似溫柔婉約,實質情慾非常。

妻子出得門牆,直說好冷好冷!就去清水寺二年坂尋訪竹久夢二喜愛的甘味屋吧。眾者諳之夢二名繪,少人知悉他亦是詩的能手。我倒特別注意這畫家詩人的手記文字,放懷而縱情;性愛吧,哀愁吧,茫惑的幽微,像恣意的彩墨揮灑的畫中美人,一雙深邃如海的黑眼眸,交疊輕放的纖手,隱約不安的試圖抓住什麼。生命盼求定力,世緣飄忽,怪不得畫中人無論男女,皆眺向遠方……山雲海潮的不確定。

只有三席桌椅,如此陳舊的朽木,燈影昏暗斜照,小店的老婦一副慵倦的木然,紅豆湯太甜,麻糬黏膩……竹久夢二帶著愛侶就是喜歡這裡?也許就是單純的四目對望,看那美人紅唇啜食的撩情姿態,和服上端天鵝般白嫩纖柔的頸項,回家畫一幅細長瓷瓶般的想像……什麼都不穿最好,童男童女,最初的純淨意念,猶若一首俳句,貞定的決絕完成。

古老圓笠下的想像

如花綻放容顏

昭和時代女子

顯影若物語的從前

妳乃昭和時代的花魂

莫非就是我摯愛的戀人

寫在紅葉上絕美的俳句

數位相機一條街,幾人留影街最前頭的老城門?猶如至今依然不曾動心起念擁有數位相機的我這今之古人,將最後一代的膠卷相機轉交給年輕的攝影家,放舟心去的時而惦念未忘。那人是否有一天會裝入膠卷留影老城門呢?

從瞳眸清澈到老眼昏花。很奇怪還非常明晰的牢記著祖父的遺容,其實那最後的相片裝框似乎一直收藏在家中佛座下的置物櫃裡,從舊居牆上取下遷移到十七年後的新家,就未曾再取出懸掛(不肖的孫子?)。但我一直記得他……腳踏車前座像童夢的啟程,他巨大的身形如鷹之兩翼將七歲之前的我包覆其中,幼稚的視野前無阻隔,輪子滑動,碎石街巷的朦朧記憶就在祖父微喘的氣息與車行顛簸之間,彷彿一首刺繡的歌謠,輕緩、溫柔地遊移。

柴寮仔。祖父說。好似回憶的自語。竹籬笆裡的菜圃上高架的絲瓜棚穿越,逐漸遠離的木材行,杉與檜的濃烈香氣依然在鼻息間久久不去。北署。祖父兀自的說,應該就是教我辨識地景方位,他頓時加快腳力,一個轉彎弧度急閃過那棟大正式巍峨的紅磚建築,些微驚畏的直覺,是後來的警察第一分局,日治時期的抗日志士蔣渭水曾被監禁過的威權所在。

啊──新中華菜館,古早的藝伎間。

語氣霎時歡快了起來,祖父放慢車速,悠哉遊哉的輕緩滑過。保安街接延平北路就到太平町囉!延平北路?陌生卻熟稔,陌生的是童識怎知街名,熟稔的是收音機裡時常聽到的廣告播音──汪!汪!汪!延平北路第九間,狗標服裝號。狗吠之聲如此親切呢,往後屬於我生命中第一件皮衣,就是購自於這「延平北路第九間」的狗標服裝號。那也是母親和父親悲歡歲月的糾葛記憶,愁鬱的母親帶我到東雲閣酒家樓下,無奈且忍抑地交代我上樓去找歡酒於綠袖紅塵中的父親回家……

有看著莫?老城門,日本人古早唯遐入來台北城。祖父停下車,指向那座獨立在三條街交壤的空曠之地;燕尾流麗,紅牆四圍,空空洞洞的門窗,向晚的霞色金黃曖曖,門樓鐫刻著四個氣派雄渾的書法大字。

嚴疆鎖鑰。少年時才知曉北門城樓這四個大字。據說,這是大清帝國最後一座城樓,方位北向數千里,正對著中國北京紫禁城太和殿的皇帝御座。諷刺的是新築從未抵禦過外來的侵略者,反而是自己人放下竹梯接應前來接收的日本遠征軍,而從城樓上攻擊抗日的台灣人。島嶼宿命,埋冤自棄,彷如詛咒於今恍然!

葡萄牙人喊一聲:

Ila Formose!

四百年來島民追隨

牙牙學語覆誦再三

自己鄉土他人命名

宿命認同崇尚舶來品

群鷹天上飛,繡球花怒放四野,這是六月的濱海小城,微霧漾藍的太平洋朝北。

新宿車站至藤澤轉「江之島」電車抵達鎌倉,明月院的繡球花正當美麗璀璨,更為驚豔的是文學館庭園中的各色玫瑰,碩大如人顏之恢宏!恰逢「太宰治」專題展,這頹廢派作家從日本東北的津輕前來,是啊,不朽名著:《人間失格》,膽敢失格,就是最真誠的自我意識。少爺也是一種豪情,文字與愛戀,悲劇和美學,風格即人格,好作家本就難以世俗價值定位,生前毀譽由人去說,作品才是典範。

欣羨以「日本文學旅行」為題,戮力十年光陰的報導文學作家陳銘磻,竟然有勇氣去敲川端康成鎌倉故居的大門,進入訪尋文豪遺跡,留影於川端時駐的石座之間,揣想他與之敬慕的故人因文學無盡之美,怦然的心動……台灣七○年代所有作家啟蒙的日本文學,那無形而真切的教養和涵容,誰能否認不是?

回首來程,新宿喧譁繁盛的庶民風貌,銀座的都會華麗,丸之內的貴族品味……今日東京昔時江戶,最科技的晴空塔可眺見乍近還遠的富士山,半世紀之年的東京鐵塔未老,淺草觀音寺旁的隅田川那後現代、金色火焰樓頂是否留予永井荷風的率性或芥川龍之介童年的孤寂?只有皇居,永遠是不允人近的天照大神後裔的歷史停格,怪不得雅子妃會那麼憂鬱。

其實,稍離銀座大道,拐進兩旁巷弄,時尚頓成古典,依然是黑瓦長牆,蓊鬱松柏四處,民家町屋百年,木造古窗旁就種植著青竹、鳶尾花……古都江戶,遺風昔景並未消遁。我在東京漫行,常會想到少年時驚聞傾往的作家三島由紀夫,如不自戕,往後的小說將會如何書寫?金閣寺焚毀,潮騷湧心,天人五衰的悲思未竟,現實中刺入肚腹的短刀那般殘忍──美,是我的仇敵!他嘶喊著,我永遠記得。

還是喜愛那庶民性格的支線鐵道小旅行,就像「江之島」電車,輕緩地穿過狹窄的兩旁民居之間,曬著花被單,清晰的偶爾可見舍窗裡餐桌上擺放的果物,彷彿伸手可及。蒼松與銀杏映影入午後晴陰不定的車窗幾疑是夢中一景,再離開幾個小站,壯闊的大海就出現了;早已傷逝許多的作家們,他們也曾依循著此時我所搭乘的支線鐵道,來這小小的古都靜靜的看海吧?群鷹天上飛,繡球花怒放四野。

一闋淒豔華麗的絕句

墨分五色如何竟筆

長牆內椿花悄落

白淨宣紙之紋理晃動

怎是暗影間明月來窺探

相仿的支線鐵道,自戕傷逝的作家……

突兀地昨日驚耗,今天要來送行。高鐵停車,不遠處就是海,蒼蒼茫茫的防風林擁抱著陰霾午前,泛著愁慘銀亮的魚塭田田;我,仍在一種極端不解的滯愕裡……長年憂鬱的作家終於再也活不下去了。小說中的運河,烈愛與糾葛的母親及其家族……支線鐵道應是早時運送鹽與煤的產業路線,今是高鐵轉接到這南島古都火車站之用;空蕩蕩的車廂只有三兩乘客,緩慢移動了,木然的情怯以及沉痛之我。

情怯不因遽逝的作家,而是此一年少時服兵役的古都;不知道怎樣的一種情緒使然,彷彿軍旅一別頓成全然陌生的逃遁?或者是少年心事裡的某次裂解吧,就是異樣地沒有眷戀,一刀兩斷般的疏離。往後由於工作的必須,譬如報社主辦的文藝營從前,後來的國家文學館講座或評審等等……來了辦完事就走,好像連多看一眼都顯得多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說起僅存一方殘垣,早已被巨大的古榕樹盤根錯節侵蝕淨盡的熱蘭遮城廢墟,曾是親炙如兄弟而今疏遠的昔友岳父生前慣於帶我倆去延平郡王祠對街的老咖啡館,其實多少還是會不由然的回憶那份溫暖……猶若近時走訪東門城著名的老二手書店,充滿藝術家氣質的老闆不由分說的,拉我先去對街的鱔魚炒麵店吃晚餐再說;熱情的府城人,陌生的古都。

好像,那青澀的野戰服少年幽魂還彷彿依稀的隱約存在,飄飄忽忽的不知如何?

似乎,二十年前是為了昔時那革命家必須宿命於世俗的名位參選而奔波,某種交雜著自以為是的家國理想信念而爭辯……密集的來回於北與南之間,像一把狂野、炙熱的火焰。

那時還是平蕪的無人之海,霞色夕照的防風林間數千隻白鷺展翅歸返的壯麗,閃爍的燈塔猶若思念北方的鄉愁,如今海退數里高樓四起。

大哥,不要急著回家,我帶你夜遊府城。

作家熱情而真切的勸說,我卻斷然拒絕。

誰知道,那竟然是我與作家最後的相會。

大哥,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很苦很苦啊!

數月之後,突然的子夜電話,作家哀告。

好好的活著,妳的小說還沒寫完呢。

小說未竟,人卻決絕的辭世。是的,她就是:陳燁。乍遠還近的,古都,我來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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