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生也許只能舍給一座山罷。

我看山太多,覺得有點目迷。

日本京都一帶的東山、嵐山,山上寺廟都好,綠竹修篁,有烏鴉淒寂的叫聲。南禪寺中,一坐一個下午,奸像一生都坐完了。在一方一方的疊席上暝目盤膝而坐,室中無一物,只有山泉自高處直瀉而下,嘩嘩一片,滿耳都是泉聲。

恒春半島上有一座南仁山,因為列為保護區,知道的人不多。渾渾圓圓一帶不高的土山,連綿展開。四周湖水回環,山影全在水中。山腳下住戶都已遷走,僅余一家,養雞捕魚,掘山上的竹筍入菜,花自開自謝。湖面有一兩百公尺寬,兩岸牽一繩纜,系一船筏,這岸人叫,那岸便拉動纖繩,渡人來往。

我初看時,吃了一驚,風景完全像元黃公望畫的“富春山居”。渾圓平緩,是亂世的悲愴過後,可以蜷伏著一枕入夢的元人山水啊!

與南仁山相比,臺灣東部大山峻急陡立,全是巖石的崢嶸峻噌。太平洋造山運動擠壓著地塊,這隆起的東部大山是不安而焦慮的巨大巖石,陡直矗立,有著新山川的憤怒與桀傲。

立霧溪像一把刀,硬生生把巖壁切割成深峻的峽谷,急流飛瀑,一線沖向大海,巖壁相對而立,幾千尺的直線,沒有一點妥協,是山的棱棱傲骨。

這麼多不同的山,這麼多不同的生命形式,我一一走來,卻不想走到了大度山。

最初來大度山是為了看楊逵先生,我剛自歐洲歸來,楊逵先生出獄,在大度山棲隱,開辟農場,蒔花種菜。

大度山,據說,原名“大墩”,又叫“大肚”,有人嫌“大肚”不雅,近年才改名“大度山”。

“大肚”名字土俗,卻很好,這個山,其實不像山,倒是渾渾鈍鈍,像一個胖漢躺臥的肚腹,寬坦平緩,不見山勢。

山看多了,倒是沒有看過一個不顯山形的山。

一路從臺中上來,只覺得有一點上坡的感覺,卻全不見峰巒形勢。有人說山勢如“饅”,圓墩墩一團,像饅頭;大屯山、紗帽山、南仁山都是饅頭山。大度山則連“饅”也說不上,它真是一個大肚,不往高峻聳峙發展,倒是綿綿延延,四處都是大肚,分不清邊際。

上了大度山,要到了高處,無意中四下一望,中部西海岸一帶低窪平原盡在腳下,才知道已在山上了。

大度山,沒有叢林峭壁,沒有險峰巨石,沒有雲泉飛瀑,渾渾鈍鈍,只是個大土堆。

因為不堅持,山也可以寬坦平和,也可以擔待包容,不露山峰,卻處處是山,是大度之山。

在大度山上一住四年,倒也是當初沒有想到的。

剛來大度山,住在學校宿舍裏,連家俱都是租的。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套音響,身歷聲聽普洛可菲也夫的清唱劇AlexanderNewski,我便覺得可以愛上大度山了,也覺得,只要隨時變賣了音響,歸還家俱,又可以走去天涯海角。

但是,因為不能忍受院子的光禿,就開始種起花樹,竹子、繡梂、杜鵑、含笑、紫藤、紫荊、杏花、軟枝黃蟬、夾竹桃、茉莉、玉米、蕃薯,一一種下,加上兩缸荷花,披風拂葉,蓊郁一片,一年四季,一逼一遍開花結實,在盛旺與雕零間循環,我想,只有它們,是永遠屬於大度山了。

我有一夢,總覺得自己是一種樹,根在土裏,種子卻隨風雲走去了四方。

有一部分是眷戀大地的,在土裏生了根;有一部分,喜歡流浪,就隨風走去天涯。

大度,山,大度山上的一切,有前世的盟約,也都可以一一告別,唯一想謹記於心的,還是它連山的姿態都不堅持的寬坦大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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