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旅行,時間特別悠長。可以十幾小時,坐著不動,只看車窗外流逝的風景。丘陵起伏、河水潺湲;落盡葉子的荒疏的樹林,或者一無景致的大平原上流動著淡淡的早春氣候的寒煙。

這些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風景。熟悉,是因為萍水相逢,我與風景,不過都在流浪途中。不熟悉,是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告別,那車窗外不斷飛逝而去的風景與歲月,我何曾留住任何一點一滴。

這樣的旅行競似乎是生死途中的流浪。無始無終,無有目的與歸宿。

青少年時,對流浪有一種向往。那時候家裏管教得嚴,連在外過一夜都不允許。也許因為這樣罷,背著一個簡單行囊,一身破舊衣褲,有目的,或沒有目的的流浪,就成了那一年紀美麗的夢想。

夢想不能實現。常常就獨自一人跑去車站碼頭,看來往行客上車上船;心中就有莫名的歡喜。車船啟程,仿佛那年少渴盼流浪的心也一起出發了。

後來在馬賽、紐約這樣的大港口看艨艟巨艦破浪而去,覺得真是奢侈,小時候連坐在淡水漁船碼頭,看人忙碌上下貨物都有興奮喜悅。高中以後,家中男生相繼逃家了。留下悲壯絕決的告別信,寫下“男兒立誌出鄉關”之類的轟轟烈烈的豪語,帶著簡單衣物,一走數日半個月。搭乘普通慢車,晝行夜伏,一路南下,緊張恐懼中自有不可言說的冒險者的興奮。結果當然是弄到一身臟臭,錢花完了,工作無頭緒,只有咬一咬牙,抱著“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另一種自我勉勵,不聲不響悄悄回家了。

那時的流浪,喜悅多於悲哀,的確是因為心裏知道某處有家,溫暖、安定,有毫無條件的庇護與擔待罷。在外面無論如何流浪飄泊,受盡辛酸挫折,只要願意,收拾行裝便可以回家了。

回家之後,不免要挨打、罰跪。父親鐵青著險、母親暗自垂淚。父親自然要教訓,罵著罵著,開始述說起自己少年時不告而別,離家去北伐抗日種種故事。弄到最後,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在斥責,還是勉勵;母親已經燉好雞湯,找一個空隙轉圜,便督促兒子換下臟臭衣服洗澡去了。

少年的離家流浪,似乎是為了印證“家”的溫暖可愛,因為別人怎麼說都不信,非得親自出去走一遭。因此,聽到沒有離家經驗的青年說“家庭的溫暖”、“父母的偉大”我總不信,那樣的青年大抵常常只是人雲亦雲,將來也多半做不了大事。人類傳統的原始社區,青年到了十六、七歲,若還不能獨力去自謀生存,便是怯懦無能,要遭族人鄙視恥笑的。

從父母而言,孩子的離家,心情更是復雜。一方面自然難過、傷心、擔憂;但是,當鐵青著瞼的父親,罵著罵著,說起自己當年時,其實心中大約知道孩子是長大了。那種喜悅,也仿佛是生命再一次經驗著新生的叛逆,初生之犢的意氣風發,父子之間,深一層的情感其實反而是借著這種默契得以完成的罷。

然而,我今日的流浪感覺是很不同於少年時的流浪了。

我覺得是生死途中的飄泊,無始無終;沒有目的與歸宿。

在不同的車站,有不同的旅客上車下車。一個從來沒有聽過的地名書寫在站牌上。開始我頗想記住這些地名,後來記得多了,混攪不清,地名也變得沒有意義,便一一遺忘了。

坐在我左前方一個中年男子睡著了。打著軒聲。他上車後始終是睡著的。他的鄰座已經換了好幾次不同的旅客。有時因為路基不穩,被劇烈顛動搖醒,他怔忡醒來,睡眼惺忪,左顧右盼一回,似乎要努力辨認自己到了那裏,可是不一會兒,又放棄了,垂頭沈睡而去,繼續他的鼾聲。

這便是我忠實的旅伴罷,他使我覺得生死途中,這樣荒涼;遙遠無期的流浪與飄泊,連一個地名也辨認不出。

然而,也有短暫上車的旅客使我覺得生之喜悅的,那是一群下工的農人。

他們間我從那裏來,又問我做什麼工作。

我告訴他們我在大學教書,他們就都露出敬羨的表情。

他們的身軀一般比我任教的那個大學中的同僚和學生們都要粗壯結實。因為長年在土地上耕種勞動罷,他們間的對話也有一種大學中已經沒有了的簡樸和誠實。

他們很好奇於大學中的青年們在學習什麼。

“他們學習種植谷物、收割、打麥嗎?”

“他們也馴養動物嗎?擠出的牛羊的奶,他們知道如何用鐵勺拍打,分離出酥酪嗎?”

“啊!他們一定有一雙巧手,可以把砍下的樹木刨得像鏡子一樣平,可以用嵌合的方法蓋起一座棟梁結實的屋子罷!”

“不同顏色與重量的礦土,掂在手中,他們知道如何分辨那一種可以冶煉出銅,那一種可以冶煉出錫,或者鉛嗎?”

我一一搖頭說“不”。

他們有些驚訝了。

那年長有花白胡子的老人開口了,他說:

“他們的學習不是我們一般的生產知識。

他們的學習是更艱深的。”

那老人的眼中有一種信仰的光,他緩慢地向他的村人解釋:

“他們在大學中,要學習如何制訂法律,在社區中為人們訂出是非的判別標準,解決人群間的料紛。

他們還要學習高貴的道德,學習如何從內心尊重別人,救助貧困衰弱的人,相信人與人可以友愛。他們也要學習對大自然的感謝,知道神的賜子應當公平分配;應當珍惜。”

“他們是大學中的青年,他們用我們勞動生產的時間去思考人類靈魂得救的問題;啊,那是極艱深的學習啊……”

老人眼中閃耀著奇異的光。對這一群在上地上勞苦終生的人而言,他們社區上沒有一所大學,可是,他們理念中的大學竟是這樣崇高的所在。

“他們願意為我畫一張美麗的卡片嗎?”

一個天使一樣面龐的小孩舉起手中的一張宗教卡片。

然後,他們向我告別,下車了。

在陌生而寬廣的大平原上,車子無聲前行。路邊的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中年男子睡夢中的鼾聲仍在繼續。而我十分想家了,想念我的島嶼,想念我在島嶼上的大學和學生們。

荒涼的生死途程中的流浪,在永不停止的惡夢與鼾聲中,還有那工作中的人給我一種清明的猛醒。此刻,我經驗著從未有過的安靜,在安靜的淚中,一一再想一次那些農地上的人有關“大學”的對我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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