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偶然寫了兩首打油詩,有一聯雲,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有些老實的朋友見之嘩然,以為此刻現在不去奉令喝道,卻來談鬼的故事,豈非沒落之尤乎。這話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對。蓋詩原非招供,而敝詩又是打油詩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單純的頭腦去求解釋。所謂鬼者焉知不是鬼話,所謂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講得過去,若一如字直說,那麽真是一天十二小時站在十字街頭聽《聊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臨《十六帖》,這種解釋難免為姚首源所評為癡叔矣。據《東坡事類》卷十二神鬼類引《癸辛雜誌》序雲:

“坡翁喜客談,其不能者強之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聞者絕倒。”說者以為東坡晚年厭聞時事,強人說鬼,以鬼自晦者也。東坡的這件故事很噙意思,是否以鬼自晦,覺得也頗難說,但是我井無此總則是自己最為清楚的。雖然打油詩的未必即是東坡客之所說,雖然我亦未必如東坡之厭聞時事,但假如問是不是究竟喜歡聽人說鬼呢,那麽我答應說,是的。人家加要罵我應該從現在罵起,因為我是明白的說出了,以前關於打油詩的話乃是真的或假的看不懂詩句之故也。

話雖如此,其實我是與鬼不大有什麽情分的。遼陽劉青園著《常談》卷一中有一則雲:

“鬼神奇跡不止匹夫匹婦言之鑿鑿,士紳亦嘗及之。唯余風塵斯世未能一見,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為惡,故無鬼物侵陵,德不足以為著,亦無神靈呵護。平庸坦率,無所短長,眼界固宜如此。”金溪李登齋著《常談叢錄》卷六有“性不見鬼”一則雲:

“予生平未嘗見鬼形,亦未嘗聞鬼聲,殆氣稟不近於陰耶。記少時偕族人某循鵝塘楊甥家洞堂內,兩室相對,晨起某蹩然曰,昨夜鬼叫嗚嗚不已,聲長而亮,甚可畏。予謂是夜行者戲作呼嘯耳,某曰,略不似人聲,烏有寒夜更深奔走正苦而歡娛如是者,必鬼也。予終不信。越數日予甥楊集益秀才夫婦皆以暴病相繼歿,是某所聞者果為世所傳勾攝之走無常耶。然予與同堂隔室宿,殊不聞也。郡城內廣壽寺前左有大宅,李玉漁庶子傳熊故居也,相傳其中多鬼,予嘗館寓於此,絕無所聞見。一日李拔生大學偕客來同宿東房,晨起言夜聞鬼叫如鴨,聲在壁後呀呷不已,客亦謂中夜拔生以足蹴使醒,聽之果有聲,擁被起坐,靜察之,非蟲非鳥,確是鬼鳴。然予亦與之同堂隔室宿,竟寂然不聞,詢諸生徒六七人,悉無聞者,用是亦不深信。拔生因述往歲曾以訟事寓此者半年,每至交夜則後堂啼叫聲,或如人行步聲,器物門壁震響聲,無夕不有,甚或若狂恣猖披幾難言狀。然予居此兩載,迄無聞見,且連年夏中俱病甚,恒不安寐,宵深每強出臥堂中炕座上,視廣庭月色將盡升檐際,乃復歸室,其時旁無一人,亦竟毫無影響。諸小說家所稱鬼物雖同地同時而聞見各異者甚多,豈不有所以異者那。若予之強頑,或鬼亦不欲與相接於耳目那。不近陰之說尚未必其的然也。”李書育道光二十八年序,劉書記有道光十八年事,蓋時代相同,書名又均稱常談,其不見鬼的性格也相似,可謂巧合。予生也晚,晚於劉李二君總將一百年吧,而秉性愚拙,不能活見鬼,園得附駭昆而成鼎足,殊為光榮之至。小時候讀《聊齋》等誌異書,特別是《夜談隨錄》的影響最大,後來腦子裏永遠留下了一塊恐怖的黑影,但是我是相信神滅論的,也沒有領教過鬼的尊容或其玉音,所以鬼之於我可以說是完全無緣的了——聽說十王殿上有一塊匾,文曰,“你也來了!”這個我想是對那怙惡不俊的人說的。紀曉嵐著《灤陽消夏錄》卷四有一條雲:

“邊隨園徽君言,有入冥者,見一老儒立廡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與寒溫畢,拱手對之笑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諸鬼皆粲然,老儒蝟縮而已。”《閱微草堂筆記》多設詞嘲笑老儒或道學家,頗多快意,此亦其一例,唯因不喜程朱而並並惡無鬼論原是講不通,於不佞自更無關系,蓋不佞非老儒之比,即是死後也總不會變鬼者也。

這樣說來,我之與鬼沒有什麽情分是很顯然的了,那麽大可幹脆分手了事。不過情分雖然沒有,興趣卻是有的,所以不信鬼而仍無妨喜說鬼,我覺得這不是不合理的事。我對於鬼的故事有兩種立場不同的愛好。一是文藝的,一是歷史的。關於第一點,我所要求的是一篇好故事,意思並不要十分新奇,結構也無須怎麽復雜,可是文章要寫得好,簡潔而有力。其內容本來並不以鬼為限,自宇宙以至蒼蠅都可以,而鬼自然也就是其中之一。其體裁是,我覺得誌怪比傳奇為佳,舉個例來說,與其取《聊齋誌異》的長篇還不如《閱微草堂筆記》的小文,只可惜這裏也絕少可以中選的文章,因為裏邊如有了世道人心的用意,在我便當作是值得紅勒帛的一個大暇疵了,四十年前讀段柯古的《西陽雜俎》,心甚喜之,至今不變,段君誠不愧為三十六之一,所寫散文多可讀。《臯記》卷中有一則雲:

“臨川郡南城縣令戴察初買宅於館娃坊,暇日與弟閑坐廳中,忽聽婦人聚笑聲或近或遠,察頗異之。笑聲漸近,忽見婦人數十散在廳前,倏忽不見,如是累日,察不知所為。廳階前枯梨樹大合抱,意其為祥,因伐之。根下有石露如塊,掘之轉闊,勢如做形,乃火上沃醛,鑿深五六尺不透。忽見婦人繞坑抵掌大笑,有頃共牽察人坑,投於石上,一家驚懼之際婦人復還大笑,察亦隨出。察才出,又失其弟,家人勵哭,察獨不哭日,他亦甚快活,何用哭也。察至死不肯言其情狀,”此外如舉人孟不疑,獨孤叔牙,虞侯景乙,宣平坊賣油人各條,亦均有意趣。蓋古人誌怪即以此為目的,後人則以此為手段,優劣之分即見於此,雖文詞美富,敘述曲折,勉為時世小說面目,亦無益也。其實宗旨信仰在古人似亦無礙幹事,如佛經中不乏可喜的故事短文,近讀梁寶唱和尚所編《經律異相》五十卷,常作是想,後之作者氣度淺陋,便難追及,只緣面目可憎,以致語言亦復無味,不然單以文字論則此輩士大夫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

第二所謂歷史的,再明了的說即是民偶學上的興味。關於這一點我曾經說及幾次,如在《河水鬼》,《鬼的生長》,《說鬼》諸文中,都講過一點兒。《鬼的生長》中雲:

“我不信鬼,而喜歡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雖然,我不信人死為鬼,卻相信鬼後有人,我不懂什麽是二氣之良能,但鬼為生人喜懼願望之投影則當不謬也。陶公千古曠達人,其《歸園田居》雲,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神釋》雲,應盡便須盡,無復更多慮。在《擬挽歌辭》中則雲,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陶公於生死豈尚有迷戀,其如此說於文詞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覺推想死後況味,正亦人情之常,出於自然者也。常人更執著於生存,對於自己及所親之翳然而滅,不能信亦不願信其滅也,故種種設想,以為必繼續存在,其存在之狀況則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惡而稍稍殊異,無所作為而自然流露,我們聽人說鬼實即等於聽其談心矣。”(廿三年四月)這是因讀《望杏樓誌痛編補》而寫的,故就所親立論,原始的鬼的思想之起原當然不全如此,蓋由於恐怖者多而情意為少也。又在《說鬼》(廿四年十一日)中雲:

“我們喜歡知道鬼的情狀與生活,從文獻從風俗上各方面去搜求,為的可以了解一點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換句話說就是為了鬼裏邊的人。反過來說,則人間的鬼怪伎倆也值得註意,為的可以認識人裏邊的鬼吧。我的打油詩雲,街頭終日聽談鬼,大為誌士所河,我卻總是不管,覺得那鬼是怪有趣的物事,舍不得不談,不過詩中所談的是哪一種,現在且不必說。至於上邊所講的顯然是老牌的鬼,其研究屬於民俗學的範圍,不是講玩笑的事,我想假如有人決心去作‘死後的生活’的研究,實是學術界上破天荒的工作,很值得稱贊的。英國弗來則博士(J·G·Frazer)有一部大書專述各民族對於死者之恐怖,現在如只以中國為限,卻將鬼的生活詳細地寫出,雖然是極浩繁困難的工作,值得當博士學位的論文,但亦極有趣味與實益,蓋此等處反可以見中國民族的真心實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還要可憑信也。”照這樣去看,那麽凡一切關於鬼的無不是好資料,即上邊被罵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那些亦都在內,別無好處可取,而說者的心思畢露,所謂如見其肺肝然也。此事當然需要專門的整理,我們外行人隨喜涉獵,略就小事項少材料加以參證,稍見異同,亦是有意思的事。如眼能見鬼者所說,俞少軒的《高辛硯齋雜著》第五則雲:

“黃鐵如者名楷,能文,善視鬼,並知鬼事。據雲,每至人家,見其鬼香灰色則平安無事,如有將落之家,則鬼多淡黃色。又雲,鬼長不過二尺余,如鬼能修善則日長,可與人等,或為淫歷,漸短漸火,至有僅存二眼旋轉地上者。亦奇矣。”王小毅的《重論文齋筆錄》卷二中有數則雲:

“曾記族樸存兄淳言,(兄眼能見鬼,凡黑夜往來俱不用燈。)凡鬼皆依附墻壁而行,不能破空,疫鬼亦然,每遇墻壁必如蚓卻行而h能入。常鬼如一團黑氣,不辨向目,其有面目而能破空者則是厲鬼,須急避之。”

“兄又言,鬼最畏風,遇風則牢握草木蹲伏不敢動。”

“兄又雲,《左傳》言故鬼小新鬼大,其說確個可易,至溺死之鬼則新小而故大,其鬼亦能登岸,逼視之如煙雲消滅者,此新鬼也。故鬼形如槁木,見人則躍入水中,水有聲而不散,故無圓暈。”紀曉嵐的《灤陽消夏錄》卷二雲:

“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日凡有人處皆有鬼。其橫亡歷鬼多年沈滯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則為害。其憧憧往來之鬼,午前陽盛多在墻陰,午後陰盛則四散遊行,可穿壁而過,不由門戶,遇人則避路,畏陽氣也,是隨處有之,不為害。又曰,鬼所聚集恒在人煙密簇處,僻地曠野所見殊希。喜圍繞廚竈,似欲近食氣,又喜入混廁,則莫明其故,或取人跡罕到耶。”羅兩峰是袁子才的門人,想隨園著作中必有說及其能見鬼事,今不及翻檢,但就上文所引也可見一斑了。其所說有異同處最是好玩,蓋說者大抵是讀書人,所依據的與其說是所見無寧是其所信,這就是一種理,因為鬼總是陰氣,所以甲派加王樸存說鬼每遇墻壁必如蚓卻行而後能入,蓋以其為陰,而乙派如羅兩峰則雲鬼可穿壁而過,殆以其為氣也。其相同之點轉覺無甚意思,殆因說理一致,或出於因襲,亦未可知。如紀曉嵐的《如是我聞》卷三記柯閨峰遇鬼事,有雲:

“睡至夜半,聞東室有聲如鴨鳴,怪而諦視。時明月滿窗,見黑煙一道從東室門隙出,著地而行,長丈余,蜿蜒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鬢鬢儼然,昂首仰視,盤旋地上,作鴨鳴不止。”又《槐西雜誌》卷四記一奴子婦為狐所媚,每來必換一形,歲余無一重復者,末雲:

“其尤怪者,婦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躍即逝。小姑所見是方巾道袍人,白須鬖鬖,婦所見則黯黑垢膩一賣煤人耳。同時異狀,更不可思議。”此兩則與《常談叢錄》所說李拔生夜聞鬼叫如鴨,又鬼物同時同地而聞見各異語均相合,則恐是雷同,當是說鬼的傳統之一點滴,但在研究者卻殊有價值耳。羅兩峰所畫《鬼趣圖》很有名,近年有正書局有復印本,得以一見,乃所見不逮所聞遠甚。圖才八幅,而名人題詠有八十通,可謂巨觀,其實圖也不過是普通的文人畫罷了,較《玉歷鈔傳》稍少匠氣,其鬼味與諧趣蓋猶不及吾鄉的大戲與目連戲,倘說此是目擊者的描寫,則鬼世界之繁華不及人間多多矣——這回《論語》社發刊鬼的故事專號,不遠千裏征文及於不佞,重違尊命,勉寫小文,略述談鬼的淺見,重讀一過,缺乏鬼味諧趣,比羅君尤甚,既無補於鬼學,亦不足以充鬼話,而猶妄評昔賢,豈不將為九泉之下所抵掌大笑那。廿五年六月十一日於北平之智堂。(1936年6月作,選自《瓜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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