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瑟伯:東好西好,不如家好

1937年夏天,我在倫敦的一間書店裏隨便翻閱時,看到一本名為《科林斯袖珍口譯:法國》的小小的書。那本書是為了指導英國人在火車上、旅館以及在困窘的處境下怎樣說法語而寫,對美國人同樣有用——我也許還要說是同樣會令人情緒低落。我看到過不少為幫助旅行者而寫的這類書,然而沒有一本像科林斯公司的這本一樣,能令人感覺沈重,具有越來越強的黑暗力量。某本倫敦雜誌上的一位作者曾提到在俄羅斯帝國時期出版過一本短語書,裏面有這麽精彩的一句:“哦,親愛的,我們的馬車夫給閃電擊死了!”然而那樁奇特的災難盡管吸引人而且讓人浮想聯翩——不過我敢說甚至在沙皇時代也很少見——相對於科林斯版這本書中現代的、平時就會發生的災難,就像弗拉戈納爾和喬治•貝洛斯相比,或者薩拉•奧恩•朱伊特與福克納相比。讓我們翻開這本驚人的小冊子吧。

每頁上面,從上往下,是一則接一則的英語表達法,使得像是詩歌的樣子。法語譯文一溜標在旁邊。所以第一頁上,在“到達港口”下面,我們(挺平靜地)先讀到“搬運工,我的行李在這兒!”——“Porteur, voici mes bagages!”從那時起,就很快而且是越來越快地一樁接一樁災難,直到最後,就像你即將看到的,一切變得不可收拾。這本書所收的可供在遇到麻煩時使用的短語是一切順利時使用的三倍之多。根據我自身的經歷,這差不多是正確的比例,可是上帝饒了我,讓我免於碰上科 林斯先生憂郁的詩歌中為旅遊者準備的某些困難。我要省略法語譯文,因為首先嘛,人們陷入亂七八糟的情形中時,不管怎樣,無一例外會忘了他們的法語,而是尖叫著用英語說。另外,法語會打斷漂亮而脫口即出的英語,也會讓一出勢不可擋、與眾不同的生動悲劇效果減色。如我所說,這些短語上下排列,可是在這裏,我要一個接一個列出來(你願意的話,可以按另外一種方式抄下來)。
事實上,在“在海關”那部分,就開始有麻煩,諸如這些:“我打不開我的箱子。”“我的鑰匙丟了。”“幫我把這個箱子合上。”“我不知道我得付錢。”“我不想付這麽多錢。”“我找不到給我拿行李的搬運工。”“你看到一五三號搬運工了嗎?”最後一句問話是神來之筆,我想,因為寥寥幾個詞,就讓我們看到了一幅圖景:一位遊客在混到一起的幾千件行李和幾十個海關人員那裏不知所措,在瘋了似的尋找至少有一百五十三個搬運工中的一位。我們覺得這位遊客會找不到一五三號搬運工,沮喪的音符已經奏響。
我們這位遊客(他的妻子陪著他,我傾向這樣想)最後終於踏上去巴黎的火車——丟了鑰匙,沒找到為他搬行李的搬運工——不久就該去餐車,盡管他很可能沒胃口,因為當然,海關的人只得撬開一個行李箱。我想這時是妻子開始崩潰:“有人占了我的座位。”“對不起,先生,那個座位是我的。”“我找不到我的車票!”“我把車票忘到隔間裏了。”“我去找。”“我把我的手套(我的錢包)忘到餐車上了。”此時,一個狂亂的失控音符奏響了,出國旅行的人都不陌生。接下來是“臥鋪車廂”,上來就是不祥的“怎麽了?”最後是“我可以打開窗戶嗎?”“請問你可以打開這扇窗戶嗎?”當然,我們意識到沒人能打開窗戶,那位遊客和他妻子會透不過來氣。這種情況下,他們到達巴黎,在那裏的一幕——在人群擁擠的月臺上——用筆極為儉省而高明:“我把東西忘到火車上了。”“一個小包,大衣。”“雨衣,手杖。”“雨傘,照相機。”“一件裘皮衣服,一個行李箱。”這對旅客此時開始動靜很大地徹底崩潰。
接下來是關於坐飛機的小插曲,效果不錯,在這部發展迅速而悲傷的悲劇中,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段:“我想訂明天上午的機票。”“我們什麽時候起飛?”“我們在飛機上有沒有吃的?”“我們什麽時候到?”“我覺得惡心。”“有沒有暈機時用的紙袋?”“噪音太厲害了。”“有沒有脫脂棉?”“我們什麽時候降落?”這篇短短的傑作讓我取消了從倫敦飛到巴黎,而是選擇了較為輕松的方式渡過海峽。
這時我們到了“在賓館”一節,其中情況又惡化了。“你們沒收到我的信嗎?”“我三星期前給你們寫了信。”“我訂過一個一樓的房間。”“要是你們給不了我更好的,我就走了。”“我按鈴時,總是沒有服務員來。”“我剛剛接到一封電報,必須馬上走。”開始進入恐慌階段,“服務員”來了也於事無補:“你是服務員嗎?”“這裏沒有毛巾。”“這張床上的床單潮。”“這個房間不幹凈。”“我在這個房間裏看到一只老鼠。”“你得在這兒放個老鼠夾。”這時地獄的鐘聲開始毫不含糊地響了起來:“這雙鞋不是我的。”“我把我的鞋子放在這兒,現在去哪兒了?”“光線不好。”“燈泡壞了。”“暖氣太熱了。”“這個房間裏冷。”“這個不幹凈,給我換一個。”“我不喜歡這個。”“這個我沒法吃,端走!”
現在不管怎樣,我看到那位遊客的妻子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出賓館,離開那一切(根本沒穿鞋)。很合適的是,那本小冊子似乎一路跟著她——一開始在“向導和口譯”題目下:“你問得太多。”“我再也不會給你了。”然後在“問路”題目下:“我迷路了。”“我在找——”“有人搶我東西。”“那個人搶我東西。”“我去哪兒,那個人都一直跟著我。”她急忙走進“美發店”,在裏面,總算一切都挺順利,直到——“水太熱了,你要燙傷我!”然後她去購物,但還是沒個消停:“你給我找的錢不對。”“這是我兩天前買的。”“不走了。”“壞了。”“破了。”“我穿著不合身。”然後去一間餐館吃快餐,再來杯提神的茶。“這不新鮮。”“這塊太肥了。”“這個氣味不太好。”“賬單上有個地方弄錯了。”“我在吃飯時,有人拿了我的錢包。”“我把眼鏡(手表,戒指)忘到廁所了。”她這時開始瘋掉了,狂亂地沖出去到了街上。我想這段時間,她的丈夫盲目地匆忙離開那間賓館去找她。我們很自然就到了“車禍”一節,這是有意讓心靈脆弱的人——不,是心靈堅定的人——安全地待在家裏,在自家的壁爐邊:“出車禍了!”“趕快找警察。”“附近有醫生嗎?”“叫救護車來。”“他傷得很重。”“她被車軋了。”“他被撞倒了。”“有人落水。”“腳踝,胳膊。”“背部,一根骨頭。”“臉,手指。”“腳,頭。”“膝蓋,腿。”“脖子,鼻子。”“手腕,肩膀。”“他胳膊斷了。”“他腿斷了。”“他腳崴了。”“他的手腕扭了。”“他在流血。”“他暈倒了。”“他昏迷了。”“他臉燙傷了。”“這兒腫了。”“在流血。”“弄點冷水來。”“幫我擡他。”(顯然,你照顧男的時,只是讓女的躺在那兒——不過當然,她只是被軋過去,而他則被可怕地拋擲過。)
接下來,我們看到那位丈夫和妻子在那家乏味的賓館裏他們的房間內,兩人都臥床,顯然都歇斯底裏。這一幕的題目為“生病”:“我感覺得病得很重,叫醫生來。”“我XX疼。”“我渾身都疼。”“背部,胸口。”“耳朵,頭。”“眼睛,心臟。”“關節,腎。”“肺,胃。”“嗓子,舌頭。”“伸出舌頭。”“心臟受到了影響。”“我這兒疼。”“他睡得不好。”“他吃不下東西。”“我胃出毛病了。”“她發燒。”“我感冒了。”“我著涼了。”“他體溫不正常。”“我咳嗽。”“你給我開點藥好嗎?”“我得怎麽做?”“我得臥床嗎?”“我感覺好點了。”“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膽汁病,關節炎。”“失眠,中暑。”“暈倒,痙攣。”“聲音嘶啞,嗓子疼。”“藥,療法。”“膏藥,一劑藥。”“一大湯匙,一茶匙。”“一塊橡皮膏,瀉藥。”“碘酒。”最後那句要碘酒的自殺性懇求,我覺得是神來之筆。
我們這對夫婦最後終於恢復健康,因為旅遊者都是吃苦耐勞型的——他們必得如此——可是我們在下一則“常用詞和短語”的標題下面,看到他們一直處於被嚴重打擊之後頭暈眼花的狀態,精神上已經垮掉。“我能幫你嗎?”“對不起。”“堅持!”“往這兒看!”“往那邊看!”“往上面看!”“哎,怎麽會?”“什麽時候,哪裏?”“因為。”“對了!”太過分了,太貴了。”“很便宜。”“誰,什麽,哪一個?”“小心!”我們覺得那些都是瓦爾基裏騎著馬在我們這對不快樂的夫婦的上下左右地跑。這本書迅速進入一部悲劇的瘋狂的歌劇式結尾,弦樂器、銅管樂器和木管樂器一起大聲奏響:“我們要去哪兒?”“你們要去哪兒?”“趕快過來看!”“我要報警。”“叫警察來!”“我就待在這兒。”“你會幫我嗎?”“救命!著火了!”“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不想跟你說話。”“別理我。”“那就行了。”“你弄錯了。”“不是我。”“我沒幹。”“我什麽都不給你。”“現在就給我走!”“跟我完全無關。”“應該去哪兒申請?”“我得怎麽辦?”“我做了什麽?”“我什麽都沒做。”“我已經付過你錢了。”“我已經給你夠多錢了。”“讓我過去!”“英國領事在哪兒?”雙簧管奏出一聲絕望的哀鳴,幕落。(孫仲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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