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梅爾:山居歲月~普羅旺斯的一年~六月

獻血與美酒

本地廣告業欣欣向榮。任何車輛,只要停留在市場附近超過五分鐘,各種各樣的傳單便會一疊疊壓在雨刷下——某處即將開幕、不可錯過的大好機會、餐廳大特價、新奇花樣推出等等,全是讓人振奮的好消息。我們每次回到車上。都會收到這樣的信息。

其中有一個消息說,卡維隆即將舉行手風琴比賽,比賽中,還將穿插「可愛女郎的脫衣表演(出場12次)」,以取悅嘉賓。一家超級市場風風火火展開「豬肉周」活動,宣稱豬身上每一個可食部分,都將以令人難於信服的超低價賣出。

有滾球比賽,有舞會、有自行車競賽,有狗展。迪土科舞場聘專人主持節目。爆竹展,樂器演奏。一位法諾利夫人,說是會煉金,能透視,邀你參加法會,包你滿意而歸。夏娃姑娘形容自己香甜可口,正等著與你浪漫相會;露絲小姐說她透過電話,就能滿足你所有的遙想——這項服務,露絲小姐神氣地補充說,在馬賽已遭禁止。

有一天,突然有了一張極不尋常的傳單,索取的不是我們的錢,而是我們的血。

污髒的傳單上敘述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他正準備到美國去動大手術,但在進入醫院以前,他需要不斷輸血,才能保命。「急需大量鮮血,」傳單上說。捐血站將於次日晨八時,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設立。

八點半我們抵達時,村公所已經客滿。十幾張床沿牆擺放,躺滿了人。從床上高吊的腳判斷,各階層的人都出動了:穿大涼鞋的是小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輕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農夫,穿拖鞋的是他們的妻。年長的婦女一手抓菜籃,另一隻手握緊、放鬆緩緩地壓縮血液流入塑膠袋。一邊輸血,他們一邊爭論誰的血最濃。顏色最深、最有營養。

我們排隊等候作血液檢查。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個矮胖的紅鼻子老頭,戴著破帽,穿著工作服。護士刺不穿他姆指的硬皮,他似乎覺得很有趣。

「要不要我找個殺豬的來?」他問。護士用力再刺一次。「媽的!」一滴圓鼓鼓的血出現了,護士迅速地導人試管,加上一些液體,上下猛搖。她的眼光從試管上抬起。帶著不以為然的神色。

「你是怎麼來的?」她問老頭。

老頭放下姆指,說「腳踏車,」「從安貝村(LesAnberts)一路騎過來。」護士吸吸鼻子。「你沒跌倒可真奇怪,」她收回目光看著試管:「你喝醉了。」

「不可能,」老頭說:「也許早餐喝的一點點酒讓我的鼻頭有點紅,習慣了嘛。那算得上什麼。再說,」他拿染血的大姆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點酒精,能讓血球密度更高。」

護士不信他。她請這老人再去喝點東西——這次是喝咖啡,正午以前再回來。他咕味著,搖搖晃晃地走了。受傷的大姆指舉在身前,像一面戰旗。

我們刺過手指,證明清醒,被帶到床位前。血管與血袋相連,我們按照程序握緊放鬆拳頭。大廳裡洋溢著談笑之聲,平常在街上擦肩而過,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時由於奉獻精神的影響,忽然間成了好朋友。或許,大廳盡頭酒吧檯四周,氣氛異常祥和融洽。

捐血大餐的故事

在英國,捐一袋血得到的報償是一杯茶、一片餅乾。可是在這兒,針管一取出,我們就給帶到一張長桌旁,有義工在那兒服務。要來點兒什麼?咖啡?巧克力?牛角麵包?奶油蛋卷?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腸?還是葡萄酒?多吃點!多喝點!補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腸胃填飽!年輕的男護士忙著拔酒瓶塞,穿白長袍的主任醫師祝我們胃口大開。從吧檯後面愈堆愈高的空酒瓶看來這場捐血運動不論在醫療上或社交上;都大獲成功。

許多天之後,郵差送來一份官方辦的捐血雜誌《血球》,說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得好幾百公斤的血。但是另一個我感興趣的數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雜誌上卻隻字未提。或許是僅留作醫學界參考之用罷了。

社交禮儀

我們的倫敦律師界朋友,英國人那種保守之風很深。坐在卡維隆的「世紀末咖啡館」裡,他注視著窗外他所謂「青蛙的滑稽動作」。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洶湧,大家推來擠去,一團混亂。

「你看那邊」一輛汽車在馬路中央驟然停了下來,駕車人下車來擁抱路上相逢的熟人。「他們總是彼此傷害。看到沒?男人跟男人親吻。多不衛生呀。」律師朋友對著啤酒噴氣。他嚴謹有度的禮儀觀被這越軌的行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看來,這行為是太怪異了。

普羅旺斯人喜歡身體的接觸,我也花了好幾個月才得以適應。和一般在英國長大的人一樣,我學會了很多社會禮儀規範。我學會與人保持距離,朋友見面時以點頭代替握手,親吻女士們如晴蜒點水,公開場合不對狗表示親熱。初到普羅旺斯,徹底搜索式的歡迎儀式猶如機場搜身一般,真有些不知所措。現在,我不但甘之如飴,而且對這項社交禮儀的諸多細節備感興趣。肢體語言,實為普羅旺斯人際接觸的要素。

兩個男人相會,至少會握個手。即使手上拿了東西,也要騰出一根小手指頭握握。手若濕或髒,伸出前臂或手肘也是應該的。騎在腳踏車上或開著車,並不構成你不與人作身體接觸的理由。所以你常會在擁擠的大街上看到危險的場景:一雙雙的手從車窗內把手伸出來,互相摸索搜尋。這還只是初步的、最起碼的動作,比較熟悉、親密的人見面,需要更強烈的表示。

正如我們的律師朋友所見,男人互相親吻。此外,他們會緊捏對方的肩膀,猛拍對方的背,拳打對方的小腹,指擰對方的臉頰。碰到一個久未相遇而且是你的普羅旺斯男朋友,你真有可能被弄得混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女士受到身體損傷的可能性就小多了。但是不熟悉禮節的人弄不清正確的親吻次數,可能犯下社交大錯。我初學此道時,遇見女士總是先親一面。退後,觀察對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臉頰。後來有人告訴我,偽君子才只親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憐蟲。

在這之後,我以為觀察出來正確程序:親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來的朋友臉上嘗試這種禮法,她說:錯了。親三下,是普羅旺斯人的粗魯習俗,文明人親兩下就夠了。下次我見到鄰居太太,親了她兩下。「不對,」她說:「三次。」

現在,我每見女士,密切注意她的頭部動作。親兩下之後,若頭部停止擺動,我就知趣而止。但我的頭總保持機動,以備對方又偏過頭去時,可續親第三個。

我妻對此同感困擾。她是受禮的一方,有責任估計扭頭的正確次數,或究竟需不需要扭頭。一天早晨她在街上聽見一聲大吼,轉過頭去,看見泥水匠雷蒙向她走來。他忽然停步,雙手極盡誇張地在褲管上猛擦。我妻料想這是要握手的準備,於是伸出手去。雷蒙撥開它,卻在她臉上熱烈地親了三下。所以你永遠猜不准對方給予你什麼樣的禮節。

嘴唇與手的使命

見面禮結束後,談話開始。菜籃子啦,大包小包的東西啦,都放下來。狗拴在咖啡桌腳,自行車和工具倚著最近的牆而立。這很重要,因為一場認真快意的談話一定需要雙手並用,加強語氣。手勢可以作逗號,作句號,作感歎號,甚至單純用來裝飾語詞。因為言詞僅是動動嘴皮子,不能讓普羅旺斯人滿意,雙手於是加入,無聲地交換著意見。連肩膀都富於表情。普羅旺斯人的談話內容,你從遠處便可根據表情動作,略知一二。

有一句無聲語言,以擺手開始。我們是從來家的建築工人處學到的。他們只在談到時間或價格時,用以表示否定。但這個手勢其實用途無限寬廣,可以用來形容你的健康狀況,你與岳母相處和諧與否,你的事業進展,你對一家餐廳的評價,或你對今年甜瓜收成的預測。討論不怎麼重要的事時,手只是隨便搖搖,輔以眉毛輕蔑地上揚。談到比較嚴肅的事情——如政治,某人的肝疾,本地賽車手在今年巡迴賽中獲獎的概率時,手搖的幅度就大了。手緩緩而搖,上半身隨之擺動,愁苦的表情則集中於臉部。

警告或爭論時,使用的工具是食指,用法有三種:直指對方的鼻尖,表示提醒小心;像節拍器在胸前迅速搖晃,是提醒對方剛才所言完全錯誤;接下來他會陳述正確的理論,這時食指會由左右搖晃一變而為向前戳刺。若那不開竅的一方是男性,這一指便戳上他的胸肌;若對方是女性,指尖便在胸前數公分處打住。

談話結束時,要保證時常聯繫。中間三指蟋起,以直立的大姆指和小指作電話狀,舉至耳旁。要道別了,再握一次手。包裹、狗、腳踏車-一就位,往前走不到100公尺,遇到另一個熟人,一切又重新來過。難怪有氧運動在普羅旺斯流行不起來:聊上10分鐘的天,運動量就足夠了。

鄰城風光

鄰近市鎮與村落的娛樂活動,我們參與的不多。每天找上門來的事就夠我們發揮冒險探索精神了,普羅旺斯有名的花樣反遭忽略——至少我們在倫敦的朋友是這麼說的。他們以「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惱人態度,不時提醒我們:距離尼姆、亞耳和亞維依那麼近,去野生動物保護區看火鶴或去為賽港喝海鮮湯也都非常方便。當我們承認一向只在家附近打轉時,他們都露出驚訝而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們不相信我們說的,沒時間去別處,不想參觀名勝古跡,無意當觀光客等等。不過有一個地方例外,有一個地方我們百去不厭——我們都愛埃克斯。

去埃克斯總是走山路。迂迴曲折的山道通不過卡車,也不宜有急事待辦的人。除了孤伶伶一間農舍,養著髒兮兮的一群山羊之外,一路上只見陡崖、灰巖與橡樹,在明亮異常的光線下,線條特別清晰,光影特別分明。山道向下,穿過盧貝隆山南側,即併入汽車大賽時採用的國道7號路線了。

埃克斯的主要道路是全法國最漂亮的大街。米拉波林蔭大道(CoursMir。beau)風景秀麗,但春秋之間最佳。這時候,行道樹形成500公尺長的綠色隧道,陽光從樹葉間灑落下來。四座噴泉排列在大道中央,馬路的寬度恰如達文西所說:「要與兩邊房屋的高相仿。」空間、樹木與建築的搭配完美,讓你忘乎所已。

許多年下來,埃克斯的正經行業和嬉游活動間逐漸徑渭分明。大街上樹影搖曳的一邊是銀行、保險公司、房地產中介業、律師樓等,陽光照耀的一面則是咖啡館。

我光顧過的每一家法國咖啡館,差不多都喜歡。就連小鄉村裡,蒼蠅比顧客還多的破爛小館,我也喜歡。可是我特別鍾愛散落在米拉波大道上的咖啡館,其中又以「兩個男孩」(DeuxGarcons)咖啡館令人留戀。這家閱歷有年的咖啡館堅持不翻修,因此也就沒有弄得到處都是塑膠製品和奇怪的燈具,內部看起來好像還是50年以前的樣子。

天花板很高,被幾十年來的無數支煙熏成淡褐色。吧檯是磨得發亮的銅色,桌椅古香古色,不知承受過多少臂部和手肘。服務生恰如其份地穿著圍裙和平底鞋。室內陰暗而清涼,適合靜坐思考,喝上一杯。又有陽台,精彩的節目就在這裡演出。

大學女生

埃克斯是座大學城。漂亮的女姓顯然喜歡在課餘時到「兩個男孩」的陽台上去坐。我認為,她們來此是為受教育,並不是好玩:她們一定是在修一門「咖啡館禮儀」的課,此課大約分為四部分。

第一部分:抵達

愈引人注目愈好。頂好是坐在一輛鮮艷的川崎750摩托車的後座抵達。摩托騎士要從頭到腳黑色皮裝,留著三天沒刮的鬍子。下車後先站在人行道上揮別,目送他噗噗噗地駛下大道,去尋訪他們的理髮師。不過,這是奧佛涅(Auvergne)地方來的小女生玩的把戲,城裡的女學生沒空玩這一套,她的心思集中在下一步驟。

第二部分:進場。

太陽鏡不能取下,直到認出館內坐著熟人為止。可是不能表現出是在找人的樣子,必須讓人以為你走進咖啡館,只是為了打電話給某個貴族身份的意大利追求者,而無巧不成書,看見有朋友在座的樣子。太陽鏡這時候才取下來,頭髮往後面一甩,應友人之請坐下。

第三部分:親吻儀式

親吻在座的每一個人,至少兩次,通常三次,特殊情況下多達四次。被親吻的人坐著不動,讓新來的那位彎下腰來,-一啄擊。接著她再甩甩頭髮,向路邊的服務生示意,巧妙地讓他們知道這裡多了一位客人。

第四部分:餐桌禮儀

落座之後,太陽鏡應該推到頭頂,以便仔細觀察映照在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倒不是自戀狂,而是查核自己的面部表現是否得當,點煙的姿勢、用吸管喝薄荷茶的樣子,或捏起一塊方糖的優雅動作。如果這些表現都符合規矩,眼鏡便可微微向上調整,讓它滑落在鼻尖,看起來俏皮可愛。這時候,注意力才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這樣的課程從早上十點鐘左右,反覆進行到晚上七八點,我百看不膩。我猜想,在熱烈從事社交研究之餘,一定有些空檔讓她們作些學術工作吧;可是我從來不見咖啡桌上擺著任何一本教科書,也不曾聽見有誰談起高等微積分或政治學什麼的。學生們全心專注於儀表風姿,大學之道在此因而顯得裝飾性十足。

花上大半天時間一家接一家「泡」咖啡館,是不會讓人厭煩的;但既然我們前往埃克斯的次數並不多,早上的光陰我們便充分利用。去意大利路酒販處取一瓶燒酒,去馬賽路向保羅先生買一些乳酪,去看看精品店的櫥窗內新到了什麼貨色,去花市湊熱鬧,去美麗的噴泉邊小想一會兒,然後在中午以前趕到老顧餐廳(ChezGu),以免客滿無座。

美食歲月

埃克斯儘管有很多比老顧的飯館大,裝演漂亮,口味又好的餐廳,可是自從我們在一個雨天鑽進老顧飯館後,便成為他的忠實顧客了。老顧親自招呼客人,親切慇勤又多話,嘴上的山羊鬍子是我所見過最寬、最濃、最飛揚得意、最意氣風發的。它不斷頑固不化地,向老顧的眉毛靠攏。

老顧的兒子負責點菜,廚房裡則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指揮一切。有時也會出現一些鬼鬼祟祟、想必從事什麼不法勾當的男女,放著菜不吃,在那裡竊竊私語。酒是以陶罐裝的,包括三道菜的豐盛一餐只須80法郎,所有的座位在中午十二點半以前一定坐滿。

每次,我們本想迅速簡單打發掉一餐,在喝了第一罐酒之後便忘懷初衷,互相寬慰說這是假日嘛,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趕回去,也沒有急切的商務約會等著去赴。明知身邊的這些人飯後都要回到他們的工作崗位,我們卻可以續上一杯咖啡,考慮接下來要做什麼,這讓我們心中暗喜。

埃克斯還有很多好看的地方,可是一頓飽餐使我們懶怠活動,胃裡的乳酪如果再經歷一下午的悶熱,恐怕也會發出抗議的氣味。不如看看城外的一個葡萄園吧,我一直想去探訪的;不然,就去我們進城時注意到的一個奇怪地方,像是中古時代的垃圾場,散放著許多巨大的古物和殘破雕像。在那裡一定可以找到我們一直想要的古董和石製花園長椅,說不定人家還情願付錢,讓我們把它搬走哩。

花園裡和凱旋門

在7號國道旁,有個叫做「舊料場」的地方,像一座大墓園那麼寬廣。在這個極力防範盜賊,防盜器材銷量居歐洲第一的國家,這裡不同尋常地完全開放:沒有圍牆,沒有警告標示,沒有拴著的兇惡狼狗,也沒有大書主人名號的牌子。我們停車時心裡想:經營企業卻不設防,多麼肯信賴別人呀。但我們隨即明白為什麼主人如此放心。所有展示品都重五噸以上,要有十個人外加一付絞盤,才搬得動任何東西,還要一輛重型卡車才運得走。

有心建造一座仿凡爾賽宮的大庭園的話,在這兒一個下午就能買齊所有需用的物件。想要一隻由整塊大理石鑿成的浴缸?角落上就有一個,活塞孔內已經長出荊棘來了。需要一座通往門廳的樓梯?那兒有三座,長度不同,舊石頭磨成優雅的孤度,每一層價梯都有一張餐桌大小。宛如巨蛇的鐵欄杆躺在旁邊,有的柱頭雕成鳳梨狀,有的沒有。現成做好的整個陽台,飛簷上小天使足有肥碩的成人那麼大,彷彿得了腮腺炎似的嚷著嘴。陶土做的雙耳瓶,喝醉酒似的東倒西歪。磨坊輪盤、廊柱、媚梁,還有底座,這裡石器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可就是沒有庭園長椅。

「您好,」一個年輕人從一座大雕像後面走出來,問我們想要什麼。長椅?他把食指掛在鼻樑上思索,然後抱歉地搖搖頭。他這裡沒有長椅,倒有一座精緻的18世紀露台,巨石刻制的。如果我們的花園夠大的話,他有漂亮的仿羅馬式凱旋門,10公尺高,兩輛古戰車可以並列通過。他說這種東西很少見,一時間,我們想像著福斯坦每天早晨駕著牽引機穿過拱門前往葡萄園的景象而悠然神往。他的草帽上環繞著一支橄欖樹葉編成的花環。但我妻看出,這250噸重的東西不合實用。我們答應,想買一座城堡的時候,會來找他。

回到家,錄音電話紅色的小眼睛眨呀眨的迎接我們回來,表示有人對它說過話。有留言。

首先是一個法國人的聲音,我聽不出他是誰。他疑慮重重地獨白,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機器講話。我們在錄音電話中要求來電者留下聯絡電話,這讓他覺得好笑極了。我已經在跟你講話了,為什麼還要告訴你我的電話號碼?他在答錄機中等待著口答,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誰在聽電話?怎麼回答沉重的呼吸聲持續。哈-?哈-?媽的。哈-?答錄機設定的錄音長度到了,他的咆哮聲突然中斷。我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音訊。

接著是狄第埃的留言,輕快而條理分明地通知我們,他準備率領其他工人,恢復在我家的工作,敲打樓下的兩間屋子。「正常情況下」,他們明天一定會來,不然就是後天,還有,我們想不想多養幾隻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有段艷遇,懷孕了。

泰德與素珊

然後是一個英國人的聲音,我們記得在倫敦見過他,記得他是個樂天派,其他就一無所知了。不過我們即將熟悉他,因為他和妻子要來拜訪。他沒說何時來,也沒留下電話號碼。也許,他們是那種雲遊四海的英國遊人,會在某一天中午時分突然出現,來與我們共進午餐。我們已過了一個月清靜無為的日子,家中既少訪客,也無工人,可以接受有人來家作客小住。

他們在薄幕時分抵達。這一天我們正在庭院中,準備吃晚餐。泰德與蘇珊,滿含歉意,興致勃勃。普羅旺斯讓他們興奮,拉大嗓門大談這個初次遊歷的地方。我們的房子,狗,我們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們眼中也都極好。見面才幾分鐘,他們便說了好幾遍「棒極了」。他們的愉悅讓人心情輕鬆,他們說話像演對口相聲,一搭一檔全無縫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許我們插嘴。

「我們是不是來得不巧?我們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對不對?」

「絕對是的。你們一定最討厭這樣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話就妙透了。」

「親愛的,你看那游泳池,漂亮吧?」

「你們可知道,梅納村的小郵局印了地圖,指示到你家的路徑?那家英國人,他們這麼稱呼你們。他們就從櫃檯底下抽出這份地圖。」

「我們本來早就該到了的,只是我們在村子裡撞倒了一個可愛的老頭……」

「……呢,其實是,他的車子……」

「是啊,是他的車子,可是他真客氣,親愛的,是不是?而且其實也沒有真的撞到,碰一下而已。」

「所以請他到咖啡館去,喝了一杯酒。」

「喝了好多杯哪,是不是啊,親愛的?」

「還請了他的幾位滑稽朋友。」

「總之,我們現在來啦。我得說,這裡實在棒透了。」

「我們就這樣闖了來,也真虧得你們高人雅量不見怪。」

接著他們喝杯酒,喘口氣,四處走走,不時發出讚歎之聲。我那細心留意別人是否吃飽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們尚未開動的晚餐上。

她詢問,願不願與我們同桌共食。

「只要絕對不給你們添麻煩就好。一片麵包,一塊乳酪,就可以了。也許再來一杯酒。」

泰德與蘇珊坐下來,繼續談話。我們搬出香腸、乳酪、沙拉,還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鮮熱番茄醬。他們吃得如此歡天喜地,讓我不由懷疑他們上一頓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頓又打算到什麼時候開始。

「你們準備住在哪兒?」

泰德斟滿酒杯。呃,並沒有預訂旅館。「我們這些人總是這樣,全無計劃。」只要一間小客房就好啦,他們想。乾淨,簡單,離我們不遠。因為,假如我們還能忍受的話,他們盼望第二天再來瞻仰一下我們的房子。一定有好幾家小旅館,我們可以推薦給他們的。

是有幾家,可是現在十點都過了,普羅旺斯人差不多該上床了。這時候去敲打人家關好的窗,鎖上的門,驚醒旅館看門的狗,可算不識時務了。泰德和蘇珊只好在我家過夜,明早再去尋個旅館吧。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像演戲似地表示感激之情,直到他們的行李都給搬上樓。他們從客房窗口道了最後一聲晚安,我們就寢時仍聽到他們唧啾個不停。他們像兩個興奮的小孩子,我們想,留他們住幾天會很有趣的。

三點剛過,狗吠聲吵醒我們。是客房傳出怪聲,吸引它們的注意:呻吟聲加上衝水聲,似乎有人病得很重。

享受普羅旺斯

我一向不知道別人生病時該怎麼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時寧可一個人靜靜躺著。總記得多年以前,一位叔伯輩告訴過我:「不要當著人嘔吐,好孩子。沒有人想知道你吃過些什麼。」可是有些人生病時喜歡有人陪伴在旁,給予同情的安慰。

呻吟聲持續不斷。我上樓去,詢問需不需要幫忙。泰德憂愁的臉出現在門口。蘇珊吃壞了肚子。可憐她腸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沒什麼好辦法,只有等她自己慢慢好起來。這時候蘇珊又大聲嘔起來。我們只好回去睡覺。

狄第埃如約前來,七點多一點,傾倒砂石的巨聲響起。他們拿著大格和鐵釘乒乓亂敲。他的助手,拋擲一包包的水泥入攪拌器,讓它開始轉動。我們的病患者蘇珊,摸索著緩緩走下樓梯,眉頭在嘈雜聲和明亮的陽光中緊蹩而卻堅持說她可以吃早餐。她錯了,眼見她匆匆離席衝進衛生間。

這是一個無風,無雲,無色澄藍的美麗早晨。我們卻四處奔波著找願意出診的醫生,又到藥房去買退燒藥。

在以後的四五天裡,我們漸漸與藥劑師混熟了。倒霉的蘇珊仍在與腸胃作戰。大蒜使她的膽汁分泌異常,本地出產特別濃厚的牛奶讓她的大腸騷動不已。橄欖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適應;在太陽底下待20分鐘就能曬出水泡。她對南方過敏。

這情況並不罕見。一北方人每當受到普羅旺斯的震撼:每樣事物都血脈賁張。氣溫高可超過攝氏37℃,低又低到將近零下30℃。雨下起來狂瀉不羈,把路基都給沖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關閉。西北季風最是殘暴不仁,冬天嚴寒刺骨,夏天乾熱炙人。食物口味濃烈,習慣清淡飲食的腸胃無法消受。酒的後勁強,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食物與氣候和英國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普羅旺斯沒有溫和的東西,別人也可能和蘇珊一樣弄得很慘。她和泰德終於動身前往比較溫和的環境去休養了。

經過這個插曲,我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幸運。我們有山羊的體質,皮膚又經得起曬。作息方式已隨著氣候而改變,大部分時間待在戶外。早上穿衣打扮30秒就夠了,早餐吃新鮮無花果和甜瓜,清掃之類的瑣事趁陽光還未炙熱以前完成。到十點鐘左右,游泳池邊的石板已經發燙,池水卻還冷得讓人入水時冷得哆嚏。不知不覺間,我們養成地中海人睡午覺的好習慣。

活著便是幸福

穿襪子這件事已成遙遠的記憶,手錶躺在抽屜裡也很久了。我發覺,憑著庭院中樹影的位置,我可以大致估算出時間;至於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記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快要變成安份守己,無慾無求的院中蔬菜了;與現實世界的偶然接觸,僅僅限於在電話中與遠方辦公室裡的人交談。他們總是羨慕地問起天氣如何,回答則讓他們鬱鬱不樂。他們寬慰自己的方法是警告我會得皮膚癌,又說太陽曬多了頭腦會遲鈍。我並不與他們爭執;他們也許說得很對。只不過,變笨也好,增添皺紋也好,可能得癌症也罷,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快樂幸福。

工人們做工時把衣服捲起到腰際,和我們一樣享受這天氣。他們對熱浪的最大讓步,是午間休息的時間拉長了些。我們的狗分秒不差地關注著,一聽到食籃打開的聲音,盤碟刀叉擺放的聲音,立即拚命地奔過庭院,佔據餐桌邊的有利位置,這是從前只有我夫妻二人進餐時,它們從來沒有的表現。耐心守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人吃下的每一口,帶著卑微的表情。這一招總是奏效。午餐終了,他們便潛回花叢下的隱密處所,偷偷嚼著乾酪什麼的。狄第埃說那是不小心掉下的。

房屋改建工作依進度進行——就是說,從工人們復工那天算起,到我們可以搬進去住為止,每個房間需時三個月。曼尼古西答應給我們裝的暖氣機,到八月間也該有了。若是在別處,在天氣沒這麼好的地方,所有的等待可能讓人氣悶煩躁,在這裡卻不會。陽光是極好的鎮靜劑,時光在歡愉中股隴過去。活著是如此的美好,其他都無足掛念,漫漫歲月幾乎是無知無覺地流逝了。

我們聽說,一直到十月底,大約都是這樣的好天氣,我們又聽說,七月和八月間普羅旺斯人多嘈雜,聰明的本地人都避到別處,比如到巴黎去。我們卻無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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