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秋思》是《臺北人》中最短的一篇,全文僅四千字左右。這篇小說不但字數少,情節動作的規模也小,整個故事,只是主角日常生活的一小切片,以及她片刻之間的流動意識。
然而這個“袖珍”短篇,卻也和別篇一樣,具有《臺北人》整體的一貫特色,兼具生動的社會寫實和深刻的象征含義。《秋思》同時也是《臺北人》裏社會諷刺意味較濃的一篇。
情節動作之推演,所占的時間,大約不出半小時。主角是上流社會的華夫人——抗日時期一位大將軍的未亡人。華將軍顯然是在抗日勝利之後大陸淪陷之前的一個秋天,在南京患喉癌去世。撤來臺灣後,華夫人住在臺北,依舊過著富裕豪華的生活。她有一個女兒,住在外國,顯然已經結婚生了孩子。華夫人常和同她年齡相近的幾個上流社會太大,相聚打麻將。其中一個萬大使夫人,由於丈夫不久要外放日本,十分勤快地學著日語,並模仿起日本人的舉止風俗來。華夫人免不得和她社交周旋,內心卻對她懷著輕蔑與妒恨。
小說開始時,華夫人正準備赴約,到萬公館打麻將。年輕的美容師林小姐,已替她做完臉,正在小心翼翼替她修剔手指甲。兩人隨意交談,林小姐十分羨艷地稱贊華夫人皮膚的美色,並悄悄告訴她,萬夫人不久前動過拉面皮的美容手術,結果不大成功,最近額頭又有點松下來了。又說萬夫人塗眼圈膏,是為了遮掩眼袋子。兩人說著發笑。她們對照著華夫人要穿戴的寶藍色真絲旗袍和翡翠手飾,細心斟酌,選擇指甲油的顏色。不久,萬公館打電話來催,華夫人便穿戴齊整,又對鏡端詳一番,覺得頭發梳得太死,林小姐便用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她挑梳那高聳的貴妃髻,突然華夫人在鏡中看見林小姐在她右鬢上角頭發裏翻找,於是她顫然明白,頭上又出現了白發。林小姐又替她攏了好幾下頭發,把白發掩藏在裏面,不露出來,她才走出房門,去乘她的私人汽車。
在花園裏,走向大門的時候,她忽然在一陣秋日涼風中聞到一股冷香,那是從墻東一角盛開的幾十株“一捧雪”發散出來的。“一捧雪”是最上品的白菊花,卻十分嬌弱,在臺灣很不容易養活。去年種下去,差不多全枯死,華夫人叫花匠敷了一春天的雞毛灰,才活過來,突然間白茸茸一片,開得十分繁盛,萬夫人因為跟日本人學插花,曾開口向她討幾株插盆。華夫人心裏極不甘願把這些尊貴的白菊送給她,但因萬夫人嘴巴十分刻薄,她怕遭她哂笑,只得勉強去采幾株,當她用手把一些枝葉撥開,卻赫然看見,在一片繁花覆蓋下,許多花苞竟已腐爛死去,冷香之中夾雜著一股花草腐爛的腥臭。這股腥香,使她聯想起她丈夫病死前的情景,因為,當時他床頭幾案上插放的三枝“一捧雪”,也發散出同樣的氣味。那三枝大白菊是從他們南京住宅花園裏采的,那時一共種有百多株。華夫人特別記得,抗日勝利那年,“一捧雪”開得最是茂盛。那年,她丈夫帶領軍隊開進南京城的當兒,民眾又哭又笑,熱烈歡迎。英俊無比的華將軍,挽著她走進花園,在白浪一般翻掀的“一捧雪”前面,異常溫存地把一杯酒敬到了她唇邊。
仆人報告車子已經開出。華夫人走向大門,臨行,她吩咐老花匠黃有信,去把“一捧雪”的殘苞修剪一下。
以上就是《秋思》情節之大概。
這篇小說的結構,前後可以分為三節。第一節最長,占全文篇幅一半以上,主要由華夫人和林小姐的對白構成。第二節約占全文三分之一,共只一段,內容是華夫人在花園面對“一捧雪”時的片刻感觸。第三節最短,僅七行,主要是華夫人和老花匠的一兩句對白。
就敘述方法和敘述觀點來論,第一節和第三節屬於同一類。作者完全客觀,從小說人物之身外,記述描寫她或她(他)們聽得見的對白和表現於外的形態動作。也就是說,作者采用的是客觀寫實的手法。可是夾在小說當中的那一節,敘述觀點和方法就很不同,作者主要采用“意識流”技巧,鉆入主角華夫人的思維,從她的內部意識,記述她未表於外的主觀感觸。這一節,一千四百字,完全不分段,只是厚厚實實的一整塊,這一大團主角的主觀感觸,經由園中盛開的“一捧雪”引發,只持續或包容在極短暫的片刻(采幾枝花的時間),但卻統攝了她數十年的漫長生命。
這篇小說裏相當濃厚的社會諷刺,主要存在於作者客觀寫實的部分。在這部分,作者和小說主角保持著一大段距離,於是我們也用純粹客觀理智的眼光來看小說人物,把她們的言語行動作理性的分析,把她們的種種缺點作智性的批判,如此小說便產生了社會諷刺的效果。至於當中那一段“意識流”的主觀敘述,則可說是作者對主角表現於外的言行之註解與闡釋。由於作者在此完全取用華夫人的觀點,敘述之中便牽纏許多感情因素。這感情,當然是華夫人的感情,不一定就是作者讀者的感情。可是我們難免受到敘述觀點和作者同情語氣的影響,覺得不再容易對主角冷眼旁觀,理直氣壯地嘲評她的是非。這段主觀敘述裏,當然還是有相當成分的社會諷刺。可是諷刺的主要對象,不再是華夫人,卻變為華夫人所蔑視的萬呂如珠。
現在讓我們從頭開始,談一談《秋思》裏的社會批評和諷刺。
最明顯最客觀的社會諷刺,當然,就是華夫人這起上流社會太太們,在政府遭受如此空前浩劫的今日,居然還躲藏在富貴豪華的安樂窩裏,搓搓麻將,把全部心力集中貫註在“美容”這麽一件膚淺的小事上。保持容貌之美,是她們最關心,也可說是惟一關心的事情。年輕的時候,如果天生麗質,這當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遠離青春年華之後,還要使美色不褪,就不得不取用一些人工方法來挽救,或請美容師做臉修眉;或如萬太太,用藍色綠色的眼圈膏遮掩眼袋子。這些女人,既不必擔心物質生活的匱乏,惟一的憂慮便是老去,喪失美色。所以當華夫人得知頭上又生出幾絲白發,她會震驚得說話聲音也顫抖起來,仿佛末日已經逼近在眼前。
華夫人赴約去萬公館,不過是和幾個太太打麻將。她卻像要參加世界選美賽似的,那樣一絲不茍認真化妝打扮。首先到“百樂美”去做頭發,梳成一個高聳的貴妃髻。然後雇美容師林小姐來家裏,替她做臉,修眉毛,修剔手指甲。並細心斟酌指甲油該用何種顏色,以配合玉器首飾和寶藍色真絲旗袍。她不能容忍小疵,頭發梳得緊了一點,就嫌不好,還得由林小姐替她挑松一番。
而林小姐這個年輕美容師,是社會上另一種典型人物——即喜歡奉承討好上流社會人士的典型。她“滿臉羨艷的神情”,“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般”稱贊華夫人皮膚的美色,“捧著”華夫人的手,嘆道:“我從來沒見過,竟也有生得這樣好的皮色!”華夫人皮色美好,大概是真的。可是林小姐那種口氣和態度,卻難逃諂媚之嫌。聰明的林小姐,必然感覺出華夫人對萬夫人的忌意,因而“噗哧的笑了一下”,偷偷告訴華夫人,萬夫人曾經動過拉面皮手術,可是最近臉皮又松下來,每次她去替萬夫人做臉,萬夫人總發脾氣。說著兩人都笑起來。後來林小姐又提到“萬夫人有了眼袋子,不塗眼圈膏是遮不住的”,兩人就又笑了起來。我們不懷疑林小姐喜歡華夫人,勝過萬夫人。可是我們不禁懷疑,當她到萬公館替萬夫人做臉時,說的話是否又有另外的一套。
華夫人心裏,顯然頗為妒恨萬夫人。原因不少。首先便是上流社會女人基於虛榮心的爭風吃醋。從小說頭一句話,我們就可窺知華夫人這種心理:
“林小姐,你說老實話,萬夫人跟我,到底誰經得看些?”
華夫人心裏,當然明知萬夫人容貌比不上她。但她還是一再的需要別人的附和肯定,以加強她的自信,以滿足她的虛榮。她吩咐女仆阿蓮,回電話時不要告訴萬夫人林小姐在替她美容,亦是她虛榮心的表現。她不要別人知道,特別不要萬夫人知道,她的美色是用心“打扮”出來的。
她妒恨萬夫人的第二個原因,便是萬夫人說話十分刻薄,曾當著人取笑她,叫她“摩登外婆”。這樣的取笑,對於懼老如死、惟恐花容褪色的華夫人,所引起的刺激反應,我們可想而知。
上述兩個原因,我們是從小說第一節,即華夫人和林小姐對白的部分,推斷得知的。
然而華夫人嫉恨萬夫人的最根本也最潛在的原因,我們卻必須等到讀過小說中間那一大段“意識流”敘述,才能明白。從這一大幅統攝華夫人過去背景的意識攝影,我們得知她心愛的亡夫,曾是一個抗日大英雄。抗日大將軍。珍藏在她心中的一個永恒記憶,便是抗日勝利後,華將軍帶領軍隊開進南京城時的偉大動人場面。這一光榮記憶,溶入了她的靈魂,於是任何和這份記憶的意義互相抵觸的事件或潮流,都會受到她心靈固執的排斥。萬大使夫人由於丈夫要外放日本,而表現的那種沾沾自喜態度,對日本物質生活和繁榮社會的崇拜,對日本風俗語言的熱心模仿學習,那種周身沾染的“東洋婆的腔調兒”,都和當年華將軍為了維護民國的尊嚴而統率國軍擊敗日本侵略者的光榮事跡,在意義上完全背道而馳。這,就是華夫人忌恨萬夫人的最根深蒂固的原因。當然,在這份忌恨裏,也很可能夾雜著醋意,因為萬夫人的丈夫還健在於人世,事業飛黃騰達,而一度轟轟烈烈的華將軍,卻已久離人間,被世人遺忘。
凡是“意識流”敘述,當然必是取用小說角色的主觀觀點,而我說過,小說作者的觀點,不必和小說人物的觀點相符。但在《秋思》中間這大段“意識流”敘述裏,我們卻可由作者顯然的同情態度或“語氣”,感覺到作者的觀點和華夫人大致相合。於是華夫人對萬夫人的蔑視與批評,也就成為作者本人對萬夫人(以及似她一般出售自己尊嚴來媚外或媚世的人)之蔑視和批評。此外,作者亦借用華夫人的意識觀點,抒發他自己對世事無常、盛衰難料之感慨:不很久以前,中華民國是光榮的戰勝國。日本是卑微受辱的戰敗國。可是今日,國際情勢又是多麽的不同!
小說裏有一點,特別富反諷意味。盡管華夫人心裏鄙視嫉恨萬夫人,百般不願把“一捧雪”送給她,想道:“難道這些極尊貴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隨便糟蹋了不成?”可是終於她還是掐下了好些枝,“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在她胸前”,帶去了萬公館供萬夫人插盆玩賞之用。大概,為了避免被人取笑,就連我們的華夫人,也不得不時而犧牲尊嚴,委屈自己應付一下現世吧!
華夫人的這種尷尬處境,其實正影射我們傳統社會文化今日所陷之窘境。這,就牽涉到《秋思》這篇小說裏,隱含在社會寫實表面下的主題和象征含義。
如果我們只讀小說前半,即華夫人和林小姐對白部分,我們會自然而然把華夫人和萬夫人歸為同一類型,也會自然而然隨著作者的客觀隔離之態度語氣,用嘲諷的眼光來審視批評這樣的上流社會女士。可是讀到主角的“意識流”敘述,突然之間我們發現這兩個女人不再是同類,反而有了雅俗之分,天壤之別。於是我們領悟,作者原來存心以華夫人暗示品質之高貴優良,而以她象征我們的國家和我們傳統社會文化。又以萬夫人暗喻品質之凡俗粗劣,而以她象征國際現世、工商業社會和科技文明。而且作者並不是從中間那段主觀敘述才開始有這種用意,卻早在小說開頭就大量埋下伏筆。首先,這兩個夫人的姓就有暗示作用。“華”一字,形容“質”之美;“萬”一字,形容“量”之多,華,使人聯想到“中華”;萬,使人聯想到“萬國”。華夫人皮色美好無比,手長得像“一件藝術品一般”。她皮膚細嫩,是因為天生麗質,不是因為梳妝臺上擺列的化妝品之人工保養。她戴的首飾是至美的玉器,她梳的發式是高聳的“貴妃髻”。總之,華夫人的容貌是天然高雅氣質的表征。相反的,萬夫人皮膚粗劣,動過拉面皮手術,馬上又松了下來。她喜歡濃妝艷抹,“藍的,綠的,眼圈膏子那麽擦著”。這樣的相貌打扮,就給人粗俗之感,再加上她模仿日本人,“連走步路,篩壺茶,也那麽彎腰駝背,打恭作揖”,又一心向往日本的東西,羨慕東京戰後的繁華,這些都明白呈現出萬夫人的功利觀念和媚世態度。
如此,華夫人對萬夫人之懷恨,象征意義不難理解。我們五千年積留下來的精神文化,當然不能原諒西方的功利觀念。我們註重人情溫暖的傳統社會,當然免不得鄙視現今普及於世的機械化工業社會。
當我們了解了這一點,華夫人之一心一意要保留美色,就有了深一層的令人同情惋憐的含義。而當我們看到她,不得不委屈自己,勉強掐下極尊貴的“一捧雪”,任由萬夫人插盆玩弄,我們心裏怎能不感到難以忍受的辛酸刺痛!
“一捧雪”,就小說結構來論,是華夫人意識聯想的軸心和轉接樞紐。但就小說意義來論,卻是《秋思》故事的主要意象。“一捧雪”和華夫人,花人互相比喻;而花的象征作用,正相當於華夫人一角的象征作用,同樣影射我們國家和傳統社會文化。當代表“現世”的萬夫人取笑道:“你這些菊花真的那麽尊貴嗎?”作者賦予之含義,就顯然不單指菊花,而引申到華夫人、我們國家、我們傳統社會文化。
“一捧雪”是“極尊貴的”“最上品的”白菊花。它發散出一陣悅人的冷香,花朵潔白純凈,“一團團,一簇簇,都吐出拳頭大的水晶球子來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剛落下來的雪花一般”。可惜“只是太嬌弱了些”,在氣候土質顯然不合的臺灣,“種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個春天的雞毛灰,才活過來,倒沒料到,一下子,竟開得這般繁盛起來了”。但真的是“這般繁盛起來了”嗎?這幾十株由人工勉強培養出來的白菊,真的可比當年南京宅園裏“招翻得像一頃白浪奔騰的雪海一般”的百多株“一捧雪”嗎?
規模固然小了些,看起來好像還是可比的。可是實情如何?當華夫人滿以為開得繁盛,用手撥開一些枝葉想采幾株。
在那一片繁花覆蓋著的下面,她赫然看見,原來許多花苞子,已經腐爛死去,有的枯黑,上面發了白黴,吊在枝杠上,像是一只只爛饅頭,有的剛萎頓下來,花瓣都生了黃銹一般,一些爛苞子上,斑斑點點爬滿了菊虎,在啃嚙著花心,黃濁的漿汁,不斷的從花心流淌出來。一陣風掠過,華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夾著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爛後的腥臭。
這突然的發現,引起她片刻之間的領悟,恰似早先正當她沾沾自喜地欣賞自己華顏時,林小姐的翻找白發引起了她同樣的領悟。自發的出現,使她悟到老之將至,腐爛花苞的發現,使她嗅到死亡的氣息。如此,作者自然而然讓華夫人從這股“刺鼻的花草腐爛後的腥臭”,聯想到她那一度充滿生命活力的丈夫,肉體的腐敗死亡。值得註意的是,華夫人的白發,出現在她的“右”鬢。外表繁盛內裏腐爛的“一捧雪”,種植在墻“東”一角。而華夫人在花園裏聞到的一陣冷香,發源自背後方向,於是她“回頭蜇了過去”。這些看似作者信筆寫就的小節,細想起來都是很富有暗示含義的。
小說裏另一個具有反諷意味的象征,即關於華夫人頭上梳的那高聳的貴妃髻。
“林小姐,你瞧瞧,我實在不喜歡,”華夫人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頭轉過來,轉過去,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今天我到百樂美去,我那個十三號又病了,是個生手給我做的頭,一頭頭發都讓他梳死了!”
華夫人那個會做“貴妃髻”,會把頭發“梳活”的老手,是“十三號”,總是生病。白白有一套美好無比的手藝,卻因倒媚,體弱,終是無濟於事。另外那個“生手”,健康無恙,能動能作,可惜就是沒有做“貴妃髻”的藝術手腕,因而把華夫人一頭頭發都“梳死了”。作者如此暗示:正如“貴妃”在今日的平民社會已無立足之地,自然的美,藝術的美,在現代這個科學機械化的世界裏,大概也不得不含冤調萎吧!
而華夫人那位曾經叱咤風雲的將軍丈夫,亦有所影射,這是顯而易見的。他本宅位於南京。他最光榮、最閃耀生命光輝的一天,便是抗日勝利“班師回朝”回到南京的一天。可是好景不常,噩運頻至。經歷過八年抗戰的辛苦勞累,正以為可以享受一段平安的日子,卻又遭受空前浩劫,受癌癥之毒化,把個年盛力壯的健康軀體,在短短幾年內腐蝕殆盡。華將軍的死亡,當然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中國的貞操,已經遭受西洋勢力的奸汙破壞。這一粒苦澀無比的現實之丸,是居臺的一些國人無論如何吞咽不下的。於是他們用各種方法避免面對現實,或以打麻將麻醉自己,或攀住“今”仍是“昔”的幻覺,在自欺中尋找慰藉和生活的意義。華夫人不肯面對自己已當外婆的事實,而耽溺於自己依舊是貴妃美女的幻想,當然就是作者的一種暗喻。幻象和現實之間,外觀和內容之間,差距是多麽遠大!就如華夫人花園裏的“一捧雪”,看起來好像開得十分繁盛,枝葉下面卻藏著許多腐爛的花苞。這種表裏之不一致,形象和實體的大不相同,就是作者在這篇小說裏的暗喻性的社會諷刺,卻也是作者特別寄予同情的一點。
白發和腐爛花苞的發現,觸引起華夫人片刻之間的覺悟。但這份覺悟,並非來自她對現實真象的有意探索,卻是在她全然沒有心理準備時,突然攫住她的。而這份覺悟引起的後果,只是使她一時十分不悅,並沒使她理智地走出自欺的羅網。看樣子,她會反而很快把這個受到震動的幻象,重新經營固紮起來,只是以後她大概會更小心一點,攀得更緊一點,免得又在意想不到的當兒,猛然挨受現實的一棒。她絕不放棄。她還要擁抱幻想撐下去。她還要在這個汙濁的現實俗世裏做她尊貴如王的貴妃之夢。夢得了多久,就算多久。她不能讓“自然律”剝奪了她的美夢:要是年歲留不住她的華顏,她還可以靠美容師的修飾來制造美貌的形象,要是“一捧雪”許多花苞因水土不合而腐爛死去,她還可以靠老花匠的修剪來制造繁盛的形象。
然而,沒有實體的幻象,終會一天比一天難以維持,華夫人今日的白發,“只有一兩根”;林小姐抿弄幾下,“就看不出來了”,可是明日呢?後日呢?自發只會愈來愈多,現實只會愈逼愈緊。不論華夫人如何小心回避,殘酷的現實還是會像萬夫人那樣,永不休止的來“催魂”。有一點值得玩味:華夫人稱萬夫人等幾個太大為“麻將精”。這個“精”字,以及“又來催魂”、“天天都來捉我,真教她們纏得受不了”等語,都隱約暗示,華夫人(以及她所象征的社會文化)遭受到噩運之魔的糾纏,因而不由自主地被拖往和自己的心意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此,我們註意到,華夫人之所為,總是和她的心願相違:她不想送萬夫人“一捧雪”,結果還是采下帶去萬公館。她不喜歡人工的妝扮,結果還是雇林小姐來家裏替她美容。她不願被“麻將精”糾纏,結果還是去萬公館打麻將。她不想讓“生手”做貴妃髻,結果還是由他做了。她不要覺悟,結果還是冷不防一時有了領悟。
當然,最違反她心意,最使她控制不了的一件事,便是她不要老,不要死,卻又不得不一天天走近老死的末日。
而當華夫人終於老死,有誰還能或還肯繼承她的夢想?她那個住在外國、百般慫恿她化妝打扮的女兒,在心靈上當然早就和母親斷絕了的。一旦華夫人老死,她所代表的時代,她在歲月激流裏妄想抓住的時代,也將就此終止結束。即連記憶的遺跡,也將逐漸模糊,終於完全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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