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布爾(1823——1915),法國昆蟲學家。生於阿韋龍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早年在農村打短工。師範學校畢業後,當過多年小學教師。他以研究昆蟲解剖學及行為而著名,經常細心觀察昆蟲的生活,將觀察所得詳細記錄下來。他撰寫的10卷《昆蟲記》,是用生動文筆寫成的觀察昆蟲生活的第一手資料,得到廣泛好評。還著有《自然科學編年史》等。

  聲譽首先是從傳說那裡獲得的:描述動物和人的故事,優先於記述他們的歷史。蟲子總是在最不拘泥真實的民間傳說中佔有一席位置,所以昆蟲始終特別能吸引我們。 
  就拿蟬來說吧,有誰不知道它呢?起碼它的名字是眾所周知的。昆蟲學領域裡,哪兒還有像蟬一樣出名的昆蟲啊?它那耽於歌唱而不顧前程的名聲,早在人們開始訓練記憶力的時代,就被拿來當作主題了。那些學起來毫不費勁的短小詩句讓我們知道,嚴冬到來之際,蟬一無所有,跑到鄰居螞蟻家去討東西吃,這討乞食物的不受歡迎,只得到對方一席戳到痛處的挖苦話;正是這些話語,讓蟬出了大名。兩句惡作劇性的粗俗答語是這樣的: 
  「那會兒您唱呀唱!我真高興。」 
  「那好,這會兒您跳呀跳吧。」 
  這些話給蟬帶來的名聲,比它自己憑真本事建立的功勳還來得大。這種名聲所鑽入的,是兒童的心靈深處,因而再也不會從那裡出來了。 
  蟬在油橄欖生長區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大多數人沒聽過它的歌唱;可是它在螞蟻面前那副沮喪模樣,卻已是婦孺皆知的了。名聲就是這麼來的!世上有糟蹋自然史和道德的大可非議的故事,有全部優點僅僅在於短小易唱的哺乳嬰兒聽的故事。這樣的貨色都成了聲譽的基礎。如此產生的聲譽,將在各個時代支配人們紊亂的精神思想;其目空一切的淫威,看一看《小拇指》的皮靴和《小紅帽》的煮餅所將顯示的,也就清楚了。 
  兒童是效果極佳的存儲系統。習慣和傳統一旦存入他的記憶檔案,就再也無法銷毀。蟬能如此出名,應歸功於兒童。兒童在最初嘗試背誦東西時,就結結巴巴地念叨了蟬的不幸經歷。有了兒童,構成寓言基本內容的那些淺薄無聊的東西,便將長久保存下去:蟬將永遠是在嚴寒襲來的時候忍饑挨餓,儘管冬天本來不會有蟬;蟬將永遠乞求幾顆麥粒的施捨,實際上那食物與它的吸管是根本不相容的;蟬還將總是一位乞討者,所乞求的卻是自己從來不吃的蒼蠅和小蚯蚓。 
  出現這些荒唐的謬誤,責任究竟在誰?拉·封丹的大部分寓言,確實因為觀察精細而引人入勝;然而在上述的問題上,他的確頗欠思慮。拉·封丹早期故事中的主題形象,諸如狐貍、狼、貓、山羊、烏鴉、老鼠、黃鼠狼,以及許許多多其他動物,拉·封丹自己是瞭如指掌的;它們所做的事情和動作,都描寫得準確細膩,惟妙惟肖。這些故事人物就生活在當地,出沒於附近一帶,甚至與作者朝夕相處。這些動物的公共生活和私生活,都發生在他眼皮底下。不過,在他那個「兔子雅諾」蹦跳的地方,蟬是看不到的,屬於外鄉人;蟬的聲音他聞所未聞,蟬的模樣他見所未見。他的心目中,那名聲蜚然的歌唱家,肯定就是蠢斯這類東西。 
  格朗維爾繪製插圖,以其狡黠透頂的鉛筆線條同寓言作品的原文爭奪讀者,卻不知自己也出現了同樣的混淆。他的插圖裡,螞蟻被打扮成勤勞的家庭主婦。它站在門檻上,身邊擺放著大袋大袋的麥粒,正調過臉去背對著前來求乞的蟬;那蟬則伸著爪子,唔,對不起,是伸著手。頭戴18世紀寬大撐邊女帽,胳膊下夾著吉他琴,裙擺被凜冽寒風吹得貼在腿肚子上,這就是那蟬的形象,而且是一副愚斯的長相。格朗維爾並不比拉·封丹高明,他沒有猜對蟬的真實形象,倒是出色地再現了普遍的謬誤。 
  此外,在這內容單薄的小故事裡,拉·封丹所起到的作用,只不過是另一位寓言家的回聲。描寫蟬如此備受冷遇的傳說,可以說和利己主義,和我們的世界一樣源遠流長。古代雅典的孩童們,早已把這故事當作需要背誦的課文了。他們帶著裝滿油橄欖和無花果的草筐去上學,一路上口中喃喃有聲:「冬天,螞蟻們把受潮的儲備糧搬到陽光下曬乾。忽然來了一隻以借討為生的餓蟬。它請求給幾粒糧食。吝嗇的藏糧者們答道:『你夏天曾在唱歌,冬天就跳舞好了。』」這情節顯得枯燥了點兒,但恰恰成了拉·封丹的主題。當然,這主題不符合人們的正常概念。 
  這個寓言顯然出自希臘,可希臘正是以油橄欖樹和蟬著稱的國度呀。因此我懷疑,伊索果真像人們歷來想像的那樣是作者嗎?不過,疑問歸疑問,不必大驚小怪,因為講故事的畢竟是希臘人,是蟬的同胞,他們想必是充分瞭解蟬的。譬如,我至今還沒見到我們鎮上有那麼缺見識的農民,竟看不出冬天有蟬這件事是荒謬絕倫的;冬天即將來到,需要給橄欖樹培土,這時節,只要是翻弄土地的人,他就會看到蟬的初期形態,因為他時常用鐵鍬挖到蟬的幼蟲;到了夏天,他又千百次地在小路邊上見到蟬,知道其幼蟲如何從自己修造的圓口井裡鑽出地面;他還清楚,出土的幼蟲怎樣抓掛在細樹枝上,然後背上裂開一道縫,接下去再丟棄比硬化羊皮紙還乾枯的外皮;他看見,脫了皮的蟬,先是草綠色的,隨後迅速變成了褐色的。 
  古代雅典的農民也並不是傻瓜;他當時察覺到的,其實就是今人當中最缺乏觀察力的人也能看到的情況;他當時知道的,也就是我的鄰居老鄉們今天一清二楚的事情。創作這個寓言的文人,無論如何,也是最有條件掌握上述情況的人,真不知他們那故事中的謬訛是從哪兒來的。 
  讓我們試為被寓言詆毀的歌唱家恢復名譽吧。有時候,蟬和螞蟻之間是有關係,但都不是較為確定的關係:可以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它們的關係恰恰與人們所說的相反。並不是蟬主動與螞蟻建立關係,它活在世上,從來無需別人的援助;這關係是由螞蟻的主動造成的,它是貪得無厭的剝削者,在自己的糧倉裡囤積一切可吃的東西。任何時候,蟬都不會到螞蟻的窩門前乞討食物,也不會保證什麼連本帶利一起還;正相反,卻是缺食慌神的螞蟻,向歌唱家苦苦哀求。請註意,我說它是苦苦哀求!借還之事,絕不會出現在掠奪者的習俗當中。它剝削蟬,而且厚顏無恥地把蟬洗劫一空。我們現在講一講螞蟻的劫掠行徑,這是至少尚未查清的疑難歷史問題。 
  7月的下午,熱浪令人窒息。乾渴難忍的平民昆蟲,個個打不起精神來,它們在已經蔫萎的花冠上轉遊,徒勞地尋找解渴的途徑;可是蟬卻滿不在乎,面對著普遍的水荒,它付之一笑。這時候,它的喙,一種微口徑鑽孔器,在自己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酒窖上,找到一處下鑽的位置。它一刻不停地唱著,在小灌木的一根細枝上穩穩站定,鑽透平滑堅硬的樹皮。樹汁被太陽曬熟,把樹皮脹得鼓鼓的。過後,它把吸管插入鑽孔,探進樹皮,津津有味地痛飲起來。此時此刻的蟬,紋絲不動,聚精會神,全身心沈醉於糖汁和歌曲之中。 
  我們守在這兒,看它一會兒。說不定還能看到什麼意外的悲慘事件呢。果然,一大批口乾舌燥的傢夥在居心叵測地轉遊;它們發現了那口「井」,滲淌在「井沿兒」上的樹汁把它暴露了。它們湧向井口。初來乍到,它們還算沈得住氣,舔舔滲出的汁液而已。甜蜜的洞孔,四週一派匆忙,擠在那裡的有胡蜂、蒼蠅、蠷□、泥蜂、蛛蜂和金匠花金龜,此外,更有螞蟻。 
  為了接近水源,個頭兒小的溜到蟬的肚子下面;秉性溫厚的蟬,用肢爪撐高身體,讓投機者們自由通行。個頭兒大的,急得跺起腳來,擠進去嘬上一口退出來,然後到旁邊的枝葉上兜一圈;過一會兒又湊上去喝,而這一次已變得比剛才更肆無忌憚。貪慾益發強烈。剛才還能講體面的一群傢夥,現在已經開始吵鬧叫罵,尋釁滋事,一心要把開源引水的掘井人從源頭驅逐開。 
  這夥強盜中,數螞蟻最不甘罷休。我看到,有的螞蟻一點一點地啃咬蟬的爪尖;還有的拽蟬的翅膀,爬到蟬背上,搔弄蟬的觸角。一隻膽大的螞蟻,就在我眼皮底下,放肆地抓住蟬的吸管,使勁往外拔。 
  遭這群小矮子的如此煩擾,巨蟲忍受不住了,終於棄井而走。不過臨走時,非要往這幫攔路搶劫犯身上撒泡尿不可。它是位受蔑視的主宰者,它做出的這種表示對螞蟻毫無作用!螞蟻已經得逞。這不,得逞的成了水源主宰。卻不料,那水源是很快就乾涸的,因為引其湧冒的水泵已停止運轉。甘液可謂少而精也;能得此一口,足矣,足矣,足可以再耐心等待下一次機會了。只要機會一來,還可如法炮製,攫取下一口瓊漿。 
  大家這下看到了:事實把寓言臆想的角色關係,徹底顛倒了過來。專事趁火打劫,絲毫不講客氣的乞求食物者,那是螞蟻;心靈手巧,樂於與受苦者分享利益的工匠,那是蟬。還有一點兒情況,更能揭示角色關係是被顛倒了的。歌唱家盡情歡樂了五六個星期。這段已不算短的日子過去後,它從樹上跌落下來,生活耗盡了它的生命。屍首被太陽曬乾,被行人踩爛。每時每刻都在尋找髒物的強盜螞蟻,半路遇到蟬的遺骸。它把這豐盛的食物撕開,肢解,剪碎,化作細渣,以便進一步充實自己的儲存食品堆。人們也常常遇見垂死的蟬,臨終前,翅膀還在塵土裡微微顫抖,一小隊螞蟻就已經在一下一下地拉拽,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動它了。此時此刻的它,忍受著的是極度的憂傷。領略了這殘食同類的行為,兩種昆蟲之間的真正關係,已經昭然若揭。 
                      (王光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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