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賈祖璋(1901~1988),福建漳州人,著名生物科普作家。共出版科普作品集20余種,代表作有《鳥與科學》等。
滿天的繁星在樹梢頭輝耀著;黑暗中,四周都是黑的樹影;只有東面的一池水,在微風中把天上的星,皺作一縷縷的銀波,反映出一些光輝來。池邊幾叢的蘆葦和一片稻田,也是黑的;但蘆葦在風中搖曳的姿態,卻隱約可以辨認,這蘆葦底下和田邊的草叢,是螢火蟲的發祥地。它們一個個從草叢中起來,是忽明忽暗的一點點的白光,好似天上的繁星,一個個在那裏移動。最有趣的是這些白光雖然亂竄,但也有一些追逐的形跡:有時一個飛在前面,亮了起來,另一個就會向它一直趕去,但前面一個忽然隱沒了,或者飛到水面上,與水中的星光混雜了;或者飛入蘆葦或稻田裏,給那枝葉遮住,於是追逐者失了目標,就遲疑地轉換方向飛去。有時反給別個螢火蟲作為追逐的目標了。而且這樣的追逐往往不止一對,所以水面上,稻田上,一明一暗,一上一下的閃閃的白光與天上的星光同樣的繁多;尤其是在水面的,映著皺起的銀波,那情景是很感興趣的。
這是幼年時暑假期中在鄉間納涼時所見的情景。當時與弟妹等一邊聽著在烈日中辛苦了一日才得這片刻安閑休息的鄰舍們的談笑,一邊向螢火蟲唱著質樸的兒歌:
螢火蟲,
夜夜紅;
飛到天上捉蚜蟲,
飛到地上捉綠蔥。
在這樣的歌聲中,偶然有幾個飛到身邊,趕忙用芭蕉扇去拍,有時竟會把它拍在地上,有時它突然一暗,就飛到扇子所能拍到的範圍以外去了,這時就是追了上去,也往往是不能再拍著的。被拍在地上的,它把光隱了,也著實難以尋覓;或又悄悄地飛起,才再現它的光芒,也往往給它逃去。被捉住的最初是用它來賭勝負,就是放在地上,用腳一拖。在地上劃起一條發光的線,比較那個人劃得長,就作為勝利。不消說,這是一種殘酷的行為,真所謂“以生命為兒戲”的了。後來那些幸運的個體不會這樣被犧牲,它們被閉入日間預備好的鴨蛋殼裏,讓它們一閃一閃,作為小燈籠。就睡時就攜到枕邊,頗有愛玩不忍釋手的樣子。但大人們以為螢火蟲假如有機會鉆入人的耳內,就會進去吃腦子,所以又往往被禁止攜入房間裏的。
螢火蟲是怎樣發生的,鄉間沒有談起;但古書上卻說它是腐草所化成的。去年那號稱中國第一家的老牌雜誌,竟發表過羅廣庭博士的生物化生說,所以腐草化螢,大概是可靠的。但羅博士經廣東方面幾位大學教授要求嚴密實驗以後,一直到現在還未曾有過下文,至少那家老牌雜誌,沒有再把他的實驗發表過,大抵羅博士已被他們戳穿西洋鏡了;那末腐草為螢的傳說也就有重行估定價值的必要。
原來螢有許多種數,全世界所產能夠發光的螢有二千種,形態相像而不能發光的也有二千種。我們這裏最常見的一種是身體黃色,而翅膀的光端有些黑色的。它們也有雌雄,結婚以後,雄的以為責任已盡,隨即死去;雌螢在水邊的雜草根際產生微細的球形黃白色卵三四百粒,也隨即死去。這卵也能發一些微光,經過廿七八天,就孵化為幼蟲,幼蟲的身體有十三個環節,長紡錘形,略扁平;頭和尾是黑色的,體節的兩旁也有黑點。尾端有一個能夠吸附他物的附屬器,可代足用。尾端稍前方的身體兩側還有一個特殊的發光器官,也能放青色的光。日中隱伏於泥土下,夜間出來覓食。它能吃一種做人類肺蛭中間宿主的螺類,所以有相當的益處。下一年的春天,長大成熟,在地下掘一個小洞,脫了皮化蛹。蛹淡黃色,夜間也能發光。到夏天就化作能夠飛行的成蟲。看了這一個簡單的生活史,腐草為螢的傳說,可以不攻自破了。
最令人感到興趣的螢火,是從那裏來的呢?在科學上的研究,以前有人以為是某種發光性細菌與螢火蟲共棲的緣故,但近來經過詳細的研究,確定並沒有細菌的形跡可尋,還是說它是一種化學作用來得妥當。這種發光器的構造,隨螢的種類和發育的時代而不同。幼蟲和蛹大抵相似;在成蟲普通位於尾端的腹面,表面是一層淡黃色透明質硬的薄膜,下面排列著多數整齊的細胞,形成扁平的光盤,細胞裏有多數黃色細粒。叫做“螢火體”(Luciferase),遇著氧氣就起化學作用而發光。這些細胞的周圍又滿布毛細管,毛細管連接氣管能送入空氣,使螢光體可以接觸氧氣。又分布著許多神經,能隨意調節空氣的輸送,所以現出忽明忽暗的樣子。與發光細胞相對的還有一層含有多數蟻酸鹽或尿酸鹽的小結晶的細胞,呈乳白色,好似一面鏡子,能夠把光反射到外方。
螢光不含赤外線(熱線)和紫外線(化學線),所以只有光而沒有熱,是一種理想的照明用的光。但現在的人類還不能明白這些螢光體的內容;既不能直接利用它,也不能仿照它的化學成分來制出一種人造的螢光。人類所能利用的,在歷史上有晉代的車胤,把它盛在袋裏,以代燭火讀書。在外國,墨西哥地方出產一種巨大的螢火蟲,胸部有兩個大發光器,放綠色的光;腹部下面也有一個發光器,放橙黃色的光;兩色相映,極為美麗,婦人把它簪在發間,作為夜舞時的裝飾品。還有,就是作為玩耍而已。至於在螢火蟲的自身,藉此可以引誘異性,又可以威嚇敵害,對於它的生活上是很有意義的。
在電燈,煤氣燈和霓虹燈交互輝煌的上海,是沒有機會遇到螢火蟲的。故鄉的螢火蟲更是一年,二年,幾乎十年沒有見過了,最近家中來信說:三月沒有雨,田裏的稻都已枯死,桑樹也有許多枯萎了。那末往時所見的一池水,當然已經幹涸,一片稻田,看去一定像一片焦土,那黑的樹影,也必定很稀疏了。我那辛苦工作的鄰居們已經無工可作,他們可以作長期的休息了,但是在納涼的時候,在他們的談話中,未知還能聞到多少笑聲。
因了繭火蟲我記著了遭遇旱災的故鄉了。祝福我辛苦的鄰人們,應該有一條生路可走。
選自《太白》第1卷第1號,1934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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