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荷馬史詩《奧德賽》是人類歷史上最不尋常的神話故事之一,講述了一個男人努力找回他的父性、一個妻子盼望丈夫歸來、一個兒子尋找失蹤的父親的傳奇,其神聖性可與任何一個宗教故事比肩。在《奧德賽》的開頭,身經百戰、在歸途中迷路的希臘英雄奧德修斯坐在海岸邊,想念著家中的兒子、父親和妻子,恨不能立即回家團聚。在思念和憂郁中,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問題:
“有任何人能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嗎?”無數男男女女都曾以不同的方式提出過這個問題。假如我的父親已死或是離家而去,或是他性格殘暴,曾經虐待過我,又或者他是個好父親,但現在不在我身邊;那麽現在,我的父親究竟是誰?我該向誰尋求生活中需要的保護、指導、信心、知識和智慧?我該如何喚醒父性的神話,才能讓生命有所依托?
奧德修斯的故事提供了很多線索,讓我們尋找那個難以捉摸的父親。然而,和很多讀者預期的相反,故事並沒有從漂泊中的父親開始,而是首先描寫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瑪科斯,他因為受不了競相追求他母親的求愛者,憤然離家尋找父親。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呈現出“父親缺席導致精神失常”的意象:因為父親不在,家中一片混亂,充滿了矛盾和哀傷。另一方面,故事以忒勒瑪科斯的郁郁寡歡作為開始,這也告訴我們,兒子所有關於父親的經驗,包括了父親的缺失和兒子對他歸來的期盼。就在忒勒瑪科斯思念父親的同時,奧德修斯坐在同一片海邊的另一處海灘上,心中同樣充滿了團聚的渴望。如果我們把《奧德賽》視為心靈中父性的故事,那麽就在我們還因為父親不在而困惑時,父性已經被我們喚醒了。就在我們擔心他的下落時,他正在努力設法回家。
荷馬告訴我們,在夫妻分離的那些年裏,奧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羅珀在家裏為奧德修斯的父親紡織壽衣,但每到晚上,她就把織好的部分拆掉。這正是心靈的一大奧秘:一件事情被完成的同時,也正在被摧毀。曾有一位30來歲的男士找我,他說他與父親的關系充滿了矛盾,他很難主導自己的生活。他對我描述了他的一個夢:父親擁抱他,要把他留在身邊,而他告訴父親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非得離開不可。後來他的兄弟出現,拿走了他所有的財物。在這場夢裏,父親的和解態度跟財物的喪失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這與《奧德賽》的主旨相去不遠。有些時候,我們只有感受到欠缺和空虛,才能喚醒生活中的父性。
與此相似,《奧德賽》的主題中有一點頗為令人不安:諸神為什麽不垂憐這個破碎的家庭,允許奧德修斯徑直回家?為什麽一定要讓這位父親在海上漂泊十年,經歷重重艱難險阻,最後才能返回家中,讓生活恢復安寧?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是:這段漫長艱險的旅程,正是塑造父性的必要條件。奧德修斯返歸家園的旅程,與基督教諾斯替主義關於靈魂來歷的說法相近,後者認為,靈魂穿越群星降臨在地球上,沿途搜集在人間生活所需要的種種屬性。我的父親是誰?只有當心靈完成漫長的旅程,帶著愛、性、死亡、冒險和來世的故事回歸時,我們才知道答案。如果感覺到生命中父性缺失,我們最好不要勉強將父性灌輸進自己的性格,而應該敞開心胸,讓自己的心靈經歷一場完全沒有計劃、不受控制的冒險之旅。
在許多傳統文化中,一個少年要步入成年人的行列,必須聆聽族中世代相傳的秘密故事。族中長輩負責教導他們各種禮儀和技藝。美國印第安蘇族奧格拉拉部落的聖人“黑麋鹿”,在他的回憶錄中,詳細記述了這樣的成長過程。有時候,即將成人的少年需要接受某些特別設計的考驗,以喚醒他心中“成年人”的一面。這些考驗的目的在於激蕩年輕人的心靈,讓他的性格發生巨大的轉變。
奧德修斯經歷的一重重嚴酷考驗,正像是父性的“成年儀式”。食忘憂果的人讓他曉得,不可耽於安逸;獨眼巨人讓他明白,生活不可缺少法律與文化;魔女喀耳刻和海神卡呂普索引他一窺愛情的奧秘。他旅程的核心部分是探訪死者聚居的冥府,在那裏他見到了去世不久的朋友、他的母親、瞎眼的先知泰瑞西斯,還有那個時代的其他傑出人物。要喚起真正的父性,絕不能單純靠蠻力,而必須通過這樣的入門儀式,讓心靈真正融入家庭和文化中。同時,我們還要探索自己的內心,跟記憶中的先人們交流一番。歷史和文學的深層次熏陶,可以讓人們成為優秀的父親。
在今天的家庭裏,父親的地位日漸淡薄,原因可能是,作為我們心靈中的重要人物,父親的形象在整個社會中都處於缺失狀態。我們用信息取代了隱秘的智慧,但信息並不能喚起父性。如果我們的教育能同時重視思想和心靈,或許我們就能通過學習建立起父性。今天,我們不但不去探視死者,還刻意遺忘死去的人和他們生前的事跡。肯尼迪和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美國警方和媒體對這兩樁案件的調查和報道,重點聚焦於具體事件和破案過程,卻對謀殺案的深層意義毫無興趣。然而,《奧德賽》提醒我們,如果不帶著虔敬的心和莊重的態度探視死者,我們就無法在心靈中建立堅實的父性。缺少了父性的真正精神,我們只能擁有替代性的父親——那些出於個人利益願意扮演這個角色的人。
他們提供的只是表面上的父親身份,而不是父性的真髓。
我並不是說,要喚起父性,你就必須去經歷生活。奧德修斯並沒有經歷生活,而是完全出脫於生活之外——同魔女與海神調情勾歡,與怪物鬥智鬥勇,甚至拜訪冥府。奧德賽式的冒險並不是經驗的積累,而是一場充滿變數、險象環生的心靈之旅。一個真正的父親,必須從逝去的先人那裏汲取知識,從他們身上尋找智慧和道德感,繼承他們創建和承傳的文化。這些開創了文化淵源的先人,與他內心深處的回憶和反思一起,為他打開了父性之門。
心靈中的父性是榮格所謂“魄”(animus)的一面。“魄”可以是任何男人、女人、家庭、組織、國家和地域所包含的父性精神。一個國家同樣可以經歷一場奧德賽式的冒險,最終喚起父性的精神,找到前進的方向。忒勒瑪科斯和他的父親在同一片海上歷盡艱險,其象征意義在於,如果我們從身為人子的角度感應到父性的缺失,就必須投入與父性的“入門儀式”相同的冒險,才能同父性精神建立聯系。我們必須敢於探索未知,敞開胸懷迎接心靈的改變。
現代心理學和心理療法有一個缺陷:過於註重可知的目標——所謂正常的、人們普遍接受的價值觀。曾有一位心理學家說,人人都必須占據主動——這就是她對健康的定義。然而有些時候,我們也需要處於被動地位,敞開胸懷接納各種經驗,就像奧德修斯所做的一樣。另一位心理學家則說,人們必須跟別人建立親密的關系——這就是人生的終極目標。然而,我們的心靈同樣需要孤獨與個性。
這些心理學家制定的目標過於專斷了。如果把註意力集中在單一的價值標準上,我們就拒絕了無數種與該標準不吻合的可能性。奧德賽的故事,是心靈多面性的一個寫照。只有承認心靈的多面性,敞開心胸探索未知,我們才能獲得新的發現和啟示。故事中的大海象征著命運,即我們生而歷經的世界。每個人的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完全無法預知,因而也充滿了危險、樂趣和機遇。要想成為自己生命的父親,我們就必須熟悉這片大海,敢於在它的波濤中航行。
我在這裏所說的父親,是指深層次的父性形象,這一形象植根於我們的心靈中,為我們提供一種權威感,讓我們覺得自己是生命的主宰。《奧德賽》為這一過程添加了一段有趣的主題。奧德修斯遠在他鄉時,曼托爾在他家中代行父職,負責照料家園、教導他的兒子忒勒瑪科斯。我們生活中的父性形象分為兩種。其中一種是替代性的父親,表面上擔任父親的角色,但卻幹擾我們的心靈追尋父性的旅程。另一種則是曼托爾式的角色,是我們的良師益友,即使在教育和指引我們時也保持著限度,絕不篡奪父性的地位。有些教師似乎並不了解,他們的學生需要經歷自己的冒險,逐漸發掘自己心靈中的父性。他們只是期望學生成為自己的復制品,遵循相同的價值觀,追求相同的信息。商界和政界的某些領導人物,則專註於向社會推銷個人的意識形態,而不是擔任真正的良師。他們不了解,民眾必須展開自己的集體冒險,才能在整個社會喚起心靈層面的父性。曼托爾式的導師具備真正的智慧,他們的樂趣源於灌輸父道,而非篡奪父權。
《聖經》給我們以“在天之父”的意象,而《奧德賽》則講述了父親在海上漂泊的故事。父親在海上追尋父性之時,我們需要曼托爾式的導師,也就是生活中的父性形象,以免心中的父性流於泯滅。但他不是我們心中標準的父親在某些人身上的“投影”,只是父親在日常生活中的代表,因為真正的父親永遠都在海上漂泊,致力於父性的締造。我們迫切需要生活中的父性形象,因為他們可以激起我們心靈深處的父性,為我們提供智慧和指引。從這一意義上看,國家領導人的“形象”對社會來說,可能比他們的實際成就更為重要。這裏所說的“形象”並不是指他們通過宣傳建立起來的表象,而是集領導者、辯論者、策劃者和決定者於一體的身份,這樣的意象具有真實的父性意義,所以能讓人們產生安全感。
由於缺少心靈上的父親,我們的社會只能依賴理性和意識形態的引導。這樣一來,我們全都患上了“集體失父癥”:國家缺乏明確的發展方向;少數人獨享豐碩的經濟成果;社會缺少在道德、法律和社區生活上足以充當典範的人物;我們不再追求心靈的冒險,寧可固守舊的觀念和意識形態。
在文化上,我們也面臨著父權的崩潰。女權主義者認為,女性長期以來受到的壓迫是男權統治的結果。這一批評很正確,但政治上的父權並不等於心靈中的父權。父權指的是絕對的、深遠的、原型的父性。我們需要父權在深層次上的回歸。倘若一方面遵循表層的、壓迫性的父權,另一方面卻又批評它,那我們永遠走不出死胡同。在這種分歧中,我們找不到父性的真正精神,而無論是整個社會,還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這種精神。
神話告訴我們,一旦脫離了日常生活的爭鬥——為生存而進行的特洛伊戰爭,在想象力之海的島嶼之間漂泊,我們就能找回心靈中的父親。一路上,我們屈服於諸神降下的風雨,讓心靈逐漸接受地理和社會生活方面的教育,從而樹立起父親的形象。為了關懷心靈的父性,我們必須保存離家、漫遊、思念、憂傷、別離、混亂和冒險的經驗。尋找父性沒有捷徑。按照心靈的紀元方式,我們足足需要十年時間,才能建立起堅實的父性意識,也就是說,心靈的奧德賽永遠都在進行之中。它有結局,有酬勞,但也永遠前行不止。心靈中的時間是重疊的:我們永遠在海上航行,永遠航向一座新的島嶼,同時也永遠都在返航回家,期待著經歷過這一切刻骨銘心的冒險之後,我們心中的父性最終能得到承認。
如果缺少父性的指引和權威,我們就會失去控制,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在這個混亂的時代,我們尤其應該努力祈禱,從內心深處發出誠摯的呼喚:“我們在天上和海上的父,願世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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