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嘗糟溜魚片是在“北京酒樓”，酒樓在九龍彌敦道上的一幢老舊房子裏。它在房子的二樓，樓梯是木造的梯板，走在上面發出吱吱的響聲，加以黑黝黝的環境，好像隨時會跳出幾只老鼠來唬嚇登樓的人。那天文正和我扶著年邁的老師來到這兒，老師已說了很多次要請我們吃北京菜。前一陣子他老人家病了好幾個月，直至他病痊愈了，嚷著要來慶祝，就相約到北京酒樓吃一頓北京菜。

老師的病說來奇怪，說重不重，說輕倒也不輕。其間我們探望過他好幾次，每次他都給我們說故事，也為我們寫詩文，然後解釋詩文。幾個月後的一天，他忽然跟我說：“玉瑩，老師的病好了，那個蔔卦的人真靈驗，他說：‘你病會好的話，就在今年的生日之後，不然就此一命嗚呼，只要你過得了這關，你還有十年日子可活哩！’前兩天過了生日，感覺好多了，玉瑩你這小丫頭點化了我，我要請你們吃飯。”

我這混沌未開的小女孩怎麽可以點化這位飽經憂患的老師呢？在老師患病的時候，我每隔一個禮拜就到他的家看他，有時單獨去，更多的時候是結伴而去。有一天我獨自往訪，老師的茶喝光了，我替他在廚房燒開水。忽然，老師站在我的背後，把我身體扳轉過來，臉兒向著他，然後他的嘴唇湊過來，像有親吻我的企圖。我登時心慌意亂，本能地推開他，但還是聞到他口中的煙臭味。我當時被嚇得滿臉通紅，跑到客廳坐下來，慢慢地調整情緒。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十分鐘之後，也不跟在房間裏的老師打個招呼，就默默地走回家去了。這件事之後，我有差不多三個星期沒敢去探望他，也曾經把事情的經過跟我當時的男朋友文正談過，他不認為老師有意向我施以非禮，可能是另有別情。我為了找出原因，後來仍然繼續探望他，只是再也不敢單獨前往。

事件之後，文正和我再訪老師是一個午後的黃昏，老師家的客廳朝西，夕陽的光影照在他蠟黃的臉孔上，黃澄澄一片模糊。因為是冬日，空氣中凝聚著冷濕的水氣，叫人說起話來，聲音中帶著輕輕的抖顫，分不出是因為感到寒冷或是心虛之故。老師開始說著他的故事：“你們班上有同學某人，她是個用功的學生，每次上課都坐在第一排，人又聰明，但家境困難，在家是個長女，理應幫補家計而輟學。我見她是個可造之材，從去年開始幫忙她每月的學費，也補貼一點零用給她，下課之後常來看我，給我做頓飯什麽的。我是個老頭子，有人待我好，我當然感激，但我的兒子警告我，年輕女孩子的感情當不了真，我就是重感情的老浪漫，把心都賠上去了。誰知道兩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她來這兒，手上拎著一把刀，說要把我跟她之間的情絲剪斷，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叫我忘記她。我可以忘記她嗎？每天都看她坐在第一排，我就是心有不甘嘛！我是不是受騙了？老頭子如我能夠說斷就斷了嗎？我就在氣憤難平的日子裏憋出病來。我這把年紀碰上這種事，可以讓人知道嗎？別人要怪罪的人，只能是我這個拐帶年輕女學生感情的老不死。我就這樣憋而不宣。一個月前的一天下午，玉瑩你不是一個人來看我嗎？我們閑聊著，你忽然冒出一句話來問我：‘老師，你是不是跟XXX相好啦？’我當時笑而不答，沒想到我的心事一下子被這個小鬼頭戳穿了，也好像我的郁氣有人知道了，一古腦兒泄了出來。那天我對你幹的事實在是我一時沖動，不曉得該怎麽處理自己的情緒。你也太純真可愛，太聰明了，把老師不敢說的事抖出來了，那時我以為自己突然把感情轉移到你身上來了，希望你們可以諒解，不要責怪老師。”

其實老師的浪漫情懷，我們早有所聞，他曾用毛筆字抄贈一首他的舊情詩，送給我和文正，這幅詩文一直掛在我們在芝加哥大學宿舍的客廳中。師母早年去世，她是老師當年在南京中央大學的學生。當年他在中央大學讀書時也不乏浪漫情史，他曾說：“情愛叫人受苦，但人又不可以無情，奈何？”老師就如此在情海中載沈載浮，直到古稀之年仍不得登上彼岸，我想他是懷著遺憾的心情離開世界的。

老師走後，我十多年再沒有嘗過糟溜魚片的味道。直至去年我們請甘陽、潘潔夫婦在尖沙咀星光行的北京樓吃晚飯，我們點了這道菜，也令我想起了老師。十多年前去過的北京酒樓和現在這間北京樓字面上只差了一個字，我想不是同一家飯館，至於糟溜魚片的味道還是第一次的好。今年暑假之後回到美國，我想著吃這道菜，於是試著做，但不知煮法是否正確。

我在超市買來肉質軟滑的魚片，切成丁方塊狀，先用粟粉腌十五分鐘，浸幾片雲耳切成粗條，調味料以紹興酒一大湯匙、鹽少許、醋一小匙。先以姜片起鍋，澆以大湯匙花生油，放入腌過的魚片急炒十數下，同時加入雲耳絲及調味料後攪動兩分鐘即可上碟。

如此試做的一道菜，味道還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