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將離梁莊而去”

小柱死了。死之前的幾個月,這個28歲的年輕人就倒在老家的床上,每咳嗽一聲,血和腥臭味兒噴得老高。他在青島發病,此前沒什麼預兆,騎車上班時突然直通通地栽了下來。老鄉們懷疑,他在電鍍廠每天跟氰化物打交道,中毒了。

樹葉落到樹根下,他回老家安安靜靜地等死。從村頭的青石板橋再往過數上20步,就到小柱家。但梁鴻沒去看他,盡管那時她就在老家,而小柱是她五服以內的堂弟、兒時的玩伴。她說不清其中的原因。

“我真的想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梁鴻的身體陷在沙發裏,她與《人物》記者的對話以此為開始,出乎意料。

這時距離小柱死去,已經過去12年。梁鴻想逃離故鄉——梁莊,一個虛構的地名。2010年冬,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授梁鴻出版《中國在梁莊》後,梁莊開始為人所知。在書裏,梁鴻為這個河南小村立傳,敘述了今日梁莊的雕敝與衰敗。可許多人說,他們從梁莊裏也看到了自己故鄉的影子。“這本書,寫梁莊,只是最近30年‘被’消滅的40萬個村莊的縮影。”“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曾經這樣評價。

兩年後,梁鴻又去尋找在城市打工的梁莊人,他們帶著發財的夢想或解決溫飽的需求前往城市,有些已經在城市裏生活了20多年,可每個人都不打算真正定居。相反,他們回老家建起氣派、華麗的小樓,哪怕一年只能住上10天。

梁鴻尋找並記錄下他們的生活,在五年裏寫了兩本書。可一下子,她又覺得失去了勇氣。在《出梁莊記》的結尾處,她極其確定地寫道:“我終將離梁莊而去。”

可這個結論令她感到困惑、不安。她說不清結論從何而來,“我也在想到底為什麼呢?因為它跟你沒關系嗎?肯定不是。也許這是一個特別大的社會難題,不光是梁莊的難題,在其中我看到了知識分子的卑微感。還有就是,你沒辦法面對這種失敗的生活。”

當梁鴻20歲時,她對外部世界和打工生活的部分想象,來自小柱。

那時,村裏還興著“端飯”的傳統,每到大年初一的上午,各家孩子端著兩盆菜,全村挨家送,最後每人家裏都是百家飯。小柱端飯時,碰見了即將去鄭州大學讀研究生的梁鴻。

他穿著一件黃大衣,打扮洋氣,一副很見過世面的樣子。看見梁鴻,就“哐”地使勁打了她後背一拳,算是打招呼。

“哎,咱們說說話。”梁鴻叫住他,他們很久沒見了。倆人坐在門口,小柱眉飛色舞地講起自己在北京的生活——他是這個村莊第二個或第三個在北京打工的人。

就算回到梁莊時,他也總是跟進城打工的年輕人坐在一起,抽煙、打牌,順便回憶北京的生活。那其中有精彩的一面,也有兇險的一面——每次打架他都沖在前面,有次還掏出了很長的彎刀。

那年過後,小柱去往青島。那是梁鴻最後一次見到他。

打工潮的出現改變了梁莊的生活樣態。2008年,當梁鴻認真打量梁莊時,她感到了故鄉的陌生。這裏總人口近2000人,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

看上去梁莊生機盎然,新起的房子越來越多——但又搭配著一種奇特的荒涼,房門上每把鎖都生著銹。年輕人和中年人都在外打工。村裏只有八九戶人家靠地裏的收成生活,從來沒出過遠門。這類人在村裏最老實,也最被人看不起。

梁鴻家的老房子也幾近倒塌,通向老房子的路快要被雜草封住,她和兄妹們都搬到了城裏或鎮上。而從她家向前綿延,至少倒塌了15座房子。有的塌了墻,露出半個竈臺;有的屋頂都沒了,只剩下幾面墻勉強撐起框架。村裏到處都是這樣的廢墟。

梁莊小學也早就沒了學生,生源都在鎮上的中心校,家長每天跑很遠去接孩子,“正在鋤地,鋤扔了都得去接”。

有一年,村民把廢棄的小學校舍承包下來,用作養豬場,白天在院裏放豬,晚上趕進教室。過去,校墻上的標語驕傲地寫著“梁莊小學,教書育人”, 村裏的調皮小孩偷偷改寫成“梁莊豬場,教書育人”。

“唉,你說路過小學啥心情?心裏都不美。就是沒小孩的單身漢看見,心裏都不美。”曾經的民辦教師、後來的打工者萬明說。

打工者大多把孩子留給了老人,這算是種協定,老人幫忙帶孩子,兒女將來負責養老。村裏的五奶奶把孫子從小帶大,一天,她在做飯,孩子跑去池塘裏抓青蛙,不幸淹死了。此後,五奶奶就搬出兒子家,住進河邊的茅草庵。

梁鴻回老家采訪,做好了面對各種問題的準備,可她並沒有預料會遇到黑女兒的故事。她記得,自己就坐在哥哥家裏,黑女兒和她奶奶就突然出現了。

黑女兒是留守兒童,跟著奶奶生活。她是個有點木訥的小女孩,奶奶說,9歲了還在上一年級,老師留的題也不會做。奶奶照顧不到她的時候,黑女兒被村裏一個老頭猥褻了。

梁鴻趕忙去縣裏找醫生朋友幫忙做婦科檢查。醫生進行檢查後,問了一系列問題,最後一個是:“你為啥不給你奶說?你咋不罵他?”

小女孩支吾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是怕我奶奶知道,我奶奶又要氣。我不想讓奶奶傷心。”她說完,房間陷入一片死寂,幾個女人流下淚來。

梁鴻回憶起那一刻,她感到哀痛,心臟就在胸膛裏咚咚咚地響。“就是說它如此普遍你沒有辦法避開啊,你沒有辦法逃避開,你就坐在那兒不動,生活就在你面前呈現了。”

可是她沒辦法勸奶奶帶著黑女兒走司法程序,討回公道。黑女兒要上學,將來還要嫁人,這事不能公開,她只能帶著這種殘忍的傷痛活下去。

黑女兒的父母以及那些農民為什麼非得離開自己的土地?梁鴻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問題。而這背後只是農村生活的樸素邏輯——蓋房要錢,結婚要錢,孩子上學要錢,孩子娶媳婦、蓋房要錢,生老病死無一不要錢。

發洪水時,村裏的軍哥,一個光棍,落進河裏淹死了。鄉鎮的布告欄裏都貼著認屍告示,包括軍哥屍體的照片,以及一些極為簡略的特征:男性,50~55歲,枯瘦,頭發、胡須皆長至頸部,嘴巴塞滿泥沙,牙齒全無,腿部潰爛。

鄉裏都說這是軍。可他的哥哥興,另一個光棍,卻不去認,只是沒完沒了地抽煙。人們都知道他的心思,他想繼續替弟弟領低保,也要替弟弟領“南水北調”的占地補償款,軍只有一畝地,一畝每年補償1750元。沒辦法,錢比天大。

梁鴻的父親——一位普通的農民——曾經算過一筆賬,即使種地不交錢,肥料、種子、人工不停漲價,一年種地下來,也不過落得個“原地轉”。他們必須得遠離家鄉,討生活。

知識還能改變命運嗎?

梁鴻將自己定位為記錄者。《中國在梁莊》獲得《人民文學》年度非虛構作品獎,並頻頻出現在2010年年末的各類好書榜單上。作家閻連科也曾評論,他在書中“讀到了令人驚詫、震撼的中國現實;在殘酷、崩裂的鄉村中感受來自都市和欲望的社會擠壓”。

人們很難將這樣的內容與作者本人結合起來。與殘酷現實相比,她個人顯得柔軟、感性。從小家裏吵架,她就是“站在一旁負責哭的角色”。至今她去采訪老鄉,有時也會不自覺地哭出來。

在寫完兩本書後,梁鴻的無力感更重了。“現在你走走看看又住住,聽他們講那麼多故事,心裏面就像塞一塊鉛一樣,這個鉛很難熔化。但是你來了又走了,他們還在那,跟他們都沒有絲毫關系的。不要以為寫了梁莊他們就怎麼樣了,就改變什麼了,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梁鴻不再屬於梁莊了。平日裏,她喜歡讀小說、聽音樂、看話劇、練瑜伽,她有時會擔心雙眉間的“川”字紋,因為她“連睡覺時都皺著眉頭”。

梁鴻和小柱之間發生本質區隔,是從他們初中時代開始的。小柱在初中中途輟學,而梁鴻去縣裏讀了師範學院。

我問梁鴻,這是否說明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但她卻顯得有些悲觀,因為至少如今,這種改變的難度更大。梁鴻以她的堂侄女婿正林為例,一位設計師,學歷頗高,工作體面。但拿不到戶口,在未來的人生裏也很難指望買房。他住在通州,每天上下班要耗費4個多小時。他說,自己在職業上一直很向上,在進步,可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就像一條腿邁進了城市,另一條腿舉著,不知道該放哪兒。”

與西安的三輪車夫和青島的電鍍廠工人一樣,正林也想回家。

“一個階層通往另一個階層的通道越來越窄。”她說。而梁鴻可以成為今天的學者,也部分是由於最初的命運安排。梁鴻在縣城的師範學院畢業後,先是被分配到鄉鎮的一所小學。那年她才18歲,跟校長不對付。校長去主管部門告狀,堅決不要這個小老師,於是她被調往更偏僻的鄉下小學。

在極偶然的情況下,她聽說鄉下小學原來曾有一個老師考進南陽教育學院。這個消息改變了她此後的人生。

她還記得,當時自己一人住在教學樓裏,傍晚時常在樓下的花壇看書,《金鎖記》。等她終於考上時,老教師才告訴她,那花壇其實是個年輕寡婦的墳。

“我們從同一個點出發,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梁鴻擔心,根據“新農村”的一些政策,梁莊很有可能與其他幾個村合並,然後農民離開土地,住進政府修建的公寓樓。生活的形態將被徹底改變。

但至少眼下,梁莊還是原本的樣子。就像2012年被平掉的一些墳,2013年農歷新年又慢慢攏起來了。這是梁莊的根基,離了這些,人們不知道怎樣活。

鄰村的老太太,88歲去世,因為之前一直和在縣城上班的兒女生活,就把村裏閑置多年的房子賣了。老太太死後,只能在野地找地方放棺材。兒子、村人把野蒿砍砍,紮個木樁,搭個靈棚。人們說,那場面非常淒涼,走在野蒿茬子上,把鞋都戳爛了。一群來吊唁的人只能站在野外,無處落腳。

2012年11月,梁鴻回家,與父親、姐妹們一起去給母親上墳。幾個人帶了一張小桌子,拿四個凳子,浩浩蕩蕩地到母親的墳前打牌。

“這是當地的習俗?”我問她。

“不是。我們就是想在母親跟前玩一玩,跟她多待待。”她說,“那時候,生死之間完全沒有界限了。”

在人生的最後時光,小柱回到了梁莊。這是梁莊人的慣常做法。不止如此,他們甚至連治糖尿病、骨折、割痔瘡,都要回到縣城的醫院。說是在家待一待,心裏美了,好得快。

但小柱沒能好起來。他的生命終止在28歲那年,農歷三月十九黑晌。

“每個社會都有各種階層,超級富豪,一般人,還有更一般的人。這是一個正常的狀況。但是我們這種如此普遍的底層之下的生活,這真讓人難以承受。”梁鴻說。然後,她情緒更加低落,“我們從同一個點出發,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我只能看著他(它)越走暗。”

她像是在說小柱,又像是在說自己的村莊。

小柱死後,他的妻子改嫁,兩歲多的獨女過繼給了小柱的哥哥,她不知道小柱是自己的父親。

2013年梁鴻回家過年,她發現,就在距離母親的墳不遠的地方,就是小柱的墳。那是一個淺淺的小土包。如今,荒草已經長得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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