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桌上常放著四包豆酥糖,我想想不要吃,卻又舍不得丟掉。

那豆酥糖,是和官哥上星期特地趕從愛而近路給我送過來的。他見了我,也不及寒暄,便小心地把豆酥糖遞到我手裏,說道:"這是大毛婆婆叫我帶來給你的,我上個月剛到寧波去過,昨天才回來。"說完,便告辭~聲,想回家去了,因為拉他來的黃包車還等在門口。

我死拖住他不放,一面叫傭人打發車子先走。於是他便坐了下來,告訴我關於故鄉的一切。"這豆酥糖,"最後他的話又落到本題上來,提道地的山北貨。有人送給你祖母,大毛婆婆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定要我帶出來給你。她說:阿青頂愛吃豆酥糖。從小跟我一床睡時,半夜裏醒來鬧著要下床,我撮些豆酥糖屑未放在她嘴裏,她便咕咕咽著不再響了…"

我聽著有些難為情,就搭訕地插口進去問:"和官哥,我祖母近來身體還好吧?"

和官哥偏頭想了想,答道:"大毛婆婆身體倒好,不過年紀大了,記性總差些。"

於是他告訴我一個故事:就是這次她托他帶豆酥糖來給我時,她還一定要留住他吃些點心去。於是,和官哥說,她在自己枕頭底下摸索了好久,摸出一只黑絨線結的角子袋兒。她小心地解開了袋口,掏出幾張票來瞧過又瞧,最後掠走一張!日的綠顏色的、交到我弟弟手裏吩咐道:"阿樣,這一角錢……一角不會錯吧?……你快拿去買十只包子來,要熱的。…和官哥給你姊姊帶豆酥糖去,我們沒得好東西請他吃,…租點心,十個包子。…一角錢提得牢呀……"我的弟弟聽了,笑不可仰,對和官哥擠擠眼,便跑去了。一會兒,跳跳蹦蹦的捧進碗包子來。我的祖母揀了兩只給和官哥,又揀兩只給我弟弟,一面嘰咕著:"一角錢十只包子還這麽小。…一角錢十只,一分錢一只……一分就是三個銅板哩,合起銅錢數來可不是……"我的弟弟聽著更加笑得合不攏嘴來,連最後半口包子都噎住在喉頭了,和官哥也覺得好笑,他說:"後來你弟弟告訴我,寧波包子便宜也要賣到五角錢一只,而且你祖母給他的又是一張舊中央銀行的角票,就打對折算做五分,人家也不大肯要。"

我聽著、聽著也想笑出來了,但是低頭看見手裏拿的四包豆酥糖,笑容便自斂住,不久和官哥告辭目去,我便把這四包豆酥糖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

這豆酥糖因為日子多了,藏的地方又不好,已經潮濕起來,連包紙都給糖水滲透了。我想,這是祖母千裏迢迢托人帶來,應該好好把它吃掉,但又想,潮濕的東西吃下去不好,還是讓它潤著做紀念吧。

於是,這四包豆酥糖便放在桌上,一直到現在。

俗語說得好:"睹物思人。"見了豆酥糖,我便容易想起祖母來了。我的祖母是長挑身材,白凈面龐,眉目清秀得很。她的唯一缺點,便是牙齒太壞。到我六歲那年從外婆家回來就跟她一床睡時,她的牙齒便只剩下門前三顆。但是她還愛吃甜的東西,在夜半醒的時候。

我們睡的是一張寧波大涼床,掛著項益復布帳子,經年不洗,白的帳頂也變成灰撲撲了。在床裏邊,架著塊木板,板上就放吃的東西。我睡在裏邊,正好鉆在木板下面,早晨坐起來一不小心,頭頂便會同它撞擊一下,害得放在它上面的吃食像乘船遇巨波般,顛簸不定,有對且在跌下來。下來以後,當然沒有生還希望,不是由我獨吞,便是與祖母分而食之了。

我的祖母天性好動,第一就是喜歡動嘴。清早起來,她的嘴裏便磅叨著,直到晚上大家去睡了,她才沒奈何只好停止。嘴一停,她便睡熟了,鼾聲很大。有時候我給她響得不要題了,暗中摸索起來,伸手去偷取板上的吃食。板上的吃食,總是豆酥糖次數居多。於是我捏了一億,重又悄悄地躺下,拆開包紙自己吃。豆酥糖屑未散滿在枕頭上,被窩裏,有時還飛落過眼裏,可是我不管,我只獨自在黑暗中撮著吃,有時連包紙都扯碎了一齊吞咽下去。

半夜裏,當我祖母鼾聲停止的時候,她也伸手去模板上的吃食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本領可是真大,從不碰撞,也從不亂模,要什麽使是什麽。有時候她摸著一數發覺豆酥精少了一包,便推醒我問,我伸個懶腰,揉著眼睛含糊回答:"阿育不知道,是老鼠伯伯吃了。"可是這也瞞不過她的手,她的手在枕頭旁邊摸了一下,豆酥糖本子被窩裏都是,於是她笑著擰我一把,說道:"就是你這只小老鼠偷吃的吧!"

我給她一擰,完全醒了。

於是我們兩個便又在黑夜裏線起豆酥糖來,她永遠不肯在半夜裏點燈,第一是舍不得油,第二是恐怕不小心火會燒著帳子。她把豆酥糖本子撮一些些,放進我嘴裏,叫我含著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後再咽下去。"咕"的一聲,我咽下了,她於是又提起一些些放進嘴裏來。這樣慢慢的,靜靜的,婆孫倆是在深夜裏吃著豆酥糖,吃完一包,我嚷著還要,但是她再不答應,只輕輕拍著我,不多時,我朦朧入睡,她的鼾聲也響起來了。

我們從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東西都有,枕頭上,被窩裏,睡過去有些沙沙似的,但是我們慣了,也決不會感到大的不舒服。次晨起來,也只不過把棉被略略扯直些,決不拍拍床褥或怎樣的,讓這些屑未依舊散布在原地方。

有時候豆酥糖屑末貼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發現後便小心地把它取下來,放到自己嘴裏,說是不吃掉罪過的。我瞧見了便同她鬧,問她那是貼在我臉上的東西,為什麽不給我吃?她給我纏不過,只好進去再拆開一包,撮一些些給我吃了,然後自己小心地包好,預備等到半夜裏再吃。

她把豆酥糖看做珍品,那張古舊的大涼床便是她的寶庫。後來我的註意力終於也專註到這寶庫裏去了,討之不足,便想偷。從此她便把豆酥糖藏在別處,不到晚上是決不讓它進寶庫的了。

可是我想念它的心,卻是愈來愈切,盼望不到夜裏。到了夜裏,我便催祖母早睡,希望她可以早些醒來吃豆酥糖。

有一天,我的父親從上海回來了,他們大家談著,直談到半夜。

我一個人醒來,不見祖母,又摸不著豆酥糖,心想喊,卻怕陌生的爸爸,心裏難過極了。等了好久,實在忍不住,只得自己在枕頭旁,被窩裏,摸索著,拾些剩下來的豆酥糖屑未吃吃,正哽咽時,忽然聽見他們的聲音進房來了,於是我便不敢作聲,趕緊連頭鉆進被當中,一動不動的假裝睡著。

"阿青呢?"父親的聲音,放下燈問。

"想是鉆在被當中了。"祖母回答。

"夜裏蒙頭睡多不衛生!"父親說著,走近來像要替我掀開被頭。

我心裏一嚇,幸而祖母馬上在攔阻了:"孩子睡著,不要驚醒她吧。"

"……"父親沒有話說,祖母範寨奉李像在脫衣裳。

豆酥糖含在嘴裏,溶化了的糖汁混合著唾液流進喉底去了,喉頭癢癢的,難熬得緊。我拚命忍住不肯作聲,半晌,"咕"的一聲終於爆發了,父親馬上掀開被頭問:"你在吃些什麽,阿青?"

我驚了,望著搖曳的燈光,顏聲回答道:"我沒吃——老鼠伯伯在吃豆酥糖屑呢。"

"豆酥糖屑?哪裏來的豆酥精展?"父親追問著,一回又掀起被來,拿著濃燈瞧,我趕緊用手按住那些聚屑較多的地方,不讓他搶了去。

但是父親拉過我的手,拿油燈照著這些屑末問道:"哪裏來的這些臟東西?床上齷齪得這樣,還好題嗎?"說著,他想拂去這些豆酥糖屑末之類。

但是祖母卻脫好衣裳,氣呼呼的坐進被裏來了,她向父親呼叨著:"好好的東西有什麽勝?山北豆酥糖,有名的呢。還不把燈臺快拿出去,我睡好了,吹熄了燈省些油吧。看你這樣冒冒失失的,當心燒著帳子可不是玩。一份人家預要緊的是火燭當心……"她的嘮叨愈來愈多,父親的眉頭也愈皺愈緊了。

第二夜,父親就給我裝了張小床,不許我同祖母同睡了,祖母很生氣,足足有十多天不理睬父親。

現在,我的父母都已死了,祖母也有六七年不見面,我對她的懷念無時或忘。她的僅有的三顆門齒也許早已不在了吧?這四包豆酥糖正好放著自己吃,又何必千裏迢迢的托人帶到上海來呢?

我不忍吃——其實還怕吃它們。想起幼小時候在枕頭上,被窩裏揭取屑未吃時的情形,更覺惡心,而沒有勇氣去拆它們的包紙了。我是嫌它臟嗎?不!這種想頭要給祖母知道了她也許又將氣呼呼的十余天不理睬我,或者竟是畢生不理睬我呀。我怎樣可以放著不吃?又怎麽能夠吃下去呢?

猶豫著,猶豫著不到十來天工夫,終於把這些豆酥糖統統吃掉了。它們雖然已經潮濕,卻是道地的山北貨,吃起來滋味很甜。——甜到我的嘴裏,甜進我的心裏,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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