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卡爾文:大腦如何思維~意識和智力

人類的意識大概是最後的未解之奧秘了。之所以稱之為奧秘,是因為人們要解開它但卻又無從著手。當然還有其他一些重大的奧秘:諸如宇宙的起源,生命與繁殖,見之於大自然中的奇妙現象,時間、空間、重力等等之謎。對於這些奧秘,人們在科學上曾一無所知,並為之迷惑和驚歎不已。對於那些關於宇宙學和粒子物理、分子遺傳和進化理論等問題,我們至今尚未找到所有的答案,但我們知道該怎麼辦。……而對意識,我們至今如墜五里雲霧中。時至今日,意識是唯一常常使最睿智的思想家張口結舌、思緒混亂的論題。與過去所遇到過的所有奧秘一樣,不少人堅持認為——並且希望——意識將永遠是一個不解之謎。

                   丹尼特,《意識的解釋》

  查爾斯·明格斯(CharfesMingus)談到爵士音樂時曾說過,你不能從無開始作即興創作,總得有點基礎。羅馬人的說法是,我們不可能作無米之炊(Exnibulonihilfit)。因此,構思一個新的行動計劃必須從某處起步,然後使之完善。在行動的創造性方面有兩個最突出的例子,即物種進化和免疫反應。兩者均利用達爾文過程使粗糙的原始材料成形為某種優質的東西。但是,當我們試圖把達爾文主義應用於我們的精神活動時,關於意識的混淆(不必提及關於其機制的層次方面的混淆)常使我們誤入歧途。那可能是為什麼一個多世紀以來在精神達爾文主義理論方面進展甚微的原因。

  在前一章中,我討論了智力是什麼,又不是什麼。在本章中,我試圖對意識作同樣的討論,希望避免重複已經偏離詹姆斯觀點的那些論據。在意識和智力的涵義之間有相當的重複,雖然意識傾向於指處於覺醒狀態的精神活動,而智力傾向於指我們精神活動的想像力或效率。我們需要牢記在心的是:高級的智力行為實際上可能需要有意識和下意識的加工。

  我們應該怎樣來著手解釋未知的事物呢?應該總是牢記總體戰略,特別是當哲學家歐文·弗拉納根(OwenFlanagan)稱之為「新神秘主義者——的那些人提供吸引人的捷徑作為解釋時。採用丹尼特對「奧秘」所作的精闢的定義,讓我們不妨先考慮一下那些從事意識研究的物理學家,他們正在探索量子力學如何有可能在意識中起作用,以及如何提供「自由意志」,經由在亞細胞水平(在通常簇集於突觸近旁的纖細的微管中)進行的量子力學過程,來擺脫「決定論」的陰影。

  我在此不擬佔用更多的篇幅來評判他們頗為暢銷的論據(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暢銷書中的論據),但是當你看到他們並沒有涉及(更不要說解釋)意識和智力所蘊含的廣泛的涵義時,你可能會感到(正如我一樣),他們不過是「徒勞無功」的又一個實例而已。

  此外,正如對混飩」「和複雜性的研究已經告訴我們的那樣,決定論實際上並非爭議點,它僅適用於在雞尾酒會上作為話題,而並不需要以量子力學為遁辭。除了某些突出的例外〔我將稱他們為埃克爾斯派神經科學家——用著名的澳大利亞神經生理學家約翰·埃克爾斯(JOhnC.Eccles)」的名字來稱呼,神經科學家們很少有以這種方式來談論問題的。說真的,我們很少捲入任何形式的有關意識的文字遊戲。

  這並非因為缺乏興趣,大腦是如何工作的畢竟是我們主要關心的事情。也許在一天緊張的神經生物學會議結束之後,我們會邊喝著啤酒邊說,雖然我們仍未找到普遍意義上的解釋,但我們確實知道哪些做法是行不通的。文字遊戲產生更多的是熱而不是光,單純地用一種奧秘代替另一種奧秘的所謂「解釋」也是如此。

  神經科學家知道,對於我們內部精神世界的一種有用的科學解釋,必須是「解釋」而不只是提供一份精神活動能力的目錄;它也必須解釋所忽視的特有的精神活動的誤差——錯覺引起的畸變,幻覺的創造性,妄想的陷阱,記憶的不可靠性,以及罕見於其他動物的我們對精神疾患及其侵襲的擔憂。一種解釋必須與一個世紀來腦研究的許多事實相一致,與我們從關於睡眠、中風和精神疾患的研究中得到的對意識的瞭解相一致。我們有許多方法來摒除那些蠱惑人心的觀點。從事腦研究30年來我聽到不少這樣的觀點。

  對我們的精神活動這塊蛋糕可以有多種切法。在《大腦交響樂》一書中,我曾試圖專注於對意識的論述。此後我之所以避免對意識進行討論,而注重於智力的基礎的論述,是因為對意識的論述其直接後果是以一位被動觀察者作為終點,而不是一位在這個世界中的探索者和探險者。在詞典中你能夠看到「意識」一詞有多種釋義:自我感覺到、能思想、有知覺的,有意志的,充分瞭解情況的,清醒的,故意的,敏感的等「。哲學家保羅·丘吉蘭德(PaulM.Churchland)最近製作了一張更有用的一覽表,指出「意識」是:

  ·採用短期記憶的(有時稱為工作記憶);

  ·不依賴於感覺輸入,也即我們能思考並不存在的東西和想像非真實的東西;

  ·表現出可駕馭的注意力;

  ·有能力對複雜或模稜兩可的資料作出各種解釋;

  ·在深睡時消失;

  ·在夢中重新出現;

  ·在單次統一的經驗中能包容若干感覺模態的內容。

  這張一覽表的焦點也是集中在被動觀察者而非探索者,但是我們看到皮亞傑關於智力的觀點已在上列的「各種解釋」一欄中得到了考慮。

  在科學家中存在一種趨勢,即用「意識」來指「覺察」和「辨認」。例如弗朗西斯·克裡克(FrancisCrick)和克裡斯多夫·科克

  (ChristofKoch)在論述物體辨認和回憶中的一聯結問題」時採用意識這個詞。但是正因為英語中一個詞用來標注如此廣泛的精神能力,因此這並不意味著它們具有同樣的神經機制。別的語言常用不同的詞來分別表達上面所說的「意識」的這些意思。克裡克的丘腦皮層理論在思考物體辨認問題時極為有用,但是完全沒有涉及預測或決策,而這些正是他所使用的詞「意識」的言中之義。正是通過你所選擇的詞,很易作出過頭的一般性推論。這並非是批評,在我們對機制還沒有更清楚的認識之前,別無好的選擇。現在,讀者們可以得出合理的結論:意識的涵義是某種智力測驗,可以考察一個人在混飩的世界中漫遊的能力。關於意識的爭論往往將這些涵義混為一談,爭論者們似乎相信存在著一種共同的作為基礎的實體——「頭腦中的小人」,它看到一切。為避免作這種假設,我們能用不同的英語詞彙來表達「意識」的不同的涵義,如我們使用aware(察覺),而避免用conscious(意識到)。我通常力圖這樣去做,但是當你使用不同詞時也存在陷阱,那是因為所謂的「回譯」。例如,醫生力圖避免「意識」這個詞,而是說病人的喚醒(arousal)水平,對這種水平的瞭解能通過叫喚和刺戳病人來獲得,如昏迷、木僵、清醒、有充分的定時和定位力。這一般來說是可行的,但是當某人試圖將之譯回「意識」類的術語時候出現了問題。不錯,處於昏迷中的人是無意識的,但是要是說「意識」處於喚醒標尺的另一端,就有可能引起嚴重的誤導。更糟糕的是,把有意識的(conscious)等同於可喚醒的(arous-able),這意味著把意識賦予任何一種具有刺激感受性(應激性)的有機體。鑒於應激性是所有活組織的一種基本特徵,植物和動物均有,這就把意識擴展到除了石頭之外的幾乎所有的東西。雖然這對某些人來說有吸引力,而另一些人卻為之震驚,這在科學上肯定是一種糟糕的策略。如果你把所有東西都一鍋煮的話,那麼你不可能真正瞭解意識的含義。

  在英語中關於意識有許多同義詞(aware,senskive,awake,arousable,deliberate 等等),面對這麼多的同義詞,你就能理解為什麼每當論及意識的真正涵義時人們總有點不知所云。人們常常聽到在同一次的討論過程中詞義的轉換。如果這是發生在詞「lift」,一個發言者指的是「搭便車」,另一位指的是「電梯」,我們常會哈哈大笑。但是當談論意識時,我們常不去注意詞義的轉換,而爭論雙方往往利用這種詞義含混來計分或把論證叉開去。

  更有甚者,至少在科學界中,意識的涵義通常包括精神活動的以下方面:諸如集中注意力、警覺、思想上的複述、自主行為、潛意識刺激、你不知道你所知者、意象、理解、思考、作決定、意識的不同狀態、兒童心目不斷改變的自我的概念,等等——所有速變為下意識者,以及所有那些我們的「意識解說員」可能不注意的無意識的側面。

  許多人認為我們醒時或夢中對自己訴說的一切也許就構成了我們的意識。敘說是我們感覺自我的一個重要部分,而且不僅僅在自敘性的意義上。當我們扮演一個角色時,就像4歲的孩子在玩假份遊戲時扮成「醫生」和在「玩家家』樹一樣,我們必須暫時擺脫自己,把自己想像為處於另一個人的位置,授那個人的舉止來行動。(這種能力是對自我感覺的一種更有用的定義。)

  但是,敘說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有切膚之感的一部分,是非意識性的。大約從三四歲開始,我們將大部分事情編織成故事。句法常常是敘說在幼年時的一種表現方式:在一句句子中,「午餐」這個詞驅使我們去尋找與動詞「吃」意義相近的詞,尋找食物、地點和在場的人。動詞(如「給」)讓我們去尋找3個起不同作用的名詞:主語、直接賓語、間接賓語。存在許多標準的關係,而角色對扮演者來說又是熟悉的,這樣我們便能按前後情景來猜測沒有填滿的空隙中需要填上什麼。我們常常猜測得不錯,但是在夢中會出現見於記憶紊亂病人的同型的虛構症,這種病人在無意中會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猜測。最近人們常說:「感知可以看作主要是對一種預期的修飾。」它總是一種主動過程,受我們的期望制約,又與環境相適應。與其談論我們看到和瞭解了什麼,倒不如去討論我們看到和注意到了什麼。只有當我們要尋找什麼,我們才注意到;只有當某種失衡(即我們的期望和接受的信息間的差異)引起我們的注意時,我們才留意。我們不能接受我們在一個房間所看到的一切,但是如果有什麼發生了變化我們就會注意到。岡布裡奇(E.M.Gombrich),《藝術和幻想》一般認為自我感覺是與精細的精神活動相伴隨的,因此讓我簡要地論述一種共同的觀念:自我意識有複雜的「智力性』精神結構的參與。二當你想模仿別人的動作(比方說,吐舌頭)時,你怎麼知道該動,哪塊肌肉?你是否需要先在鏡子裡看看你自己,將你所看到的和模仿這個動作所需的對肌肉的指令聯繫起來?不。實際上,嬰兒也能模仿他們見到的臉部表情而毋需任何經驗。這提示我們在腦中存在某種先天的接線,把至少是某些感覺模板和相應的動作指令之間聯繫起來了,以致對於某種程度的模仿,腦中的接線是先天布好的。這種接線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動物能從鏡子裡認出它們自己,而另一些則把鏡中的形象當作另一個動物而覺得好玩或可怕。黑猩猩、倭猩猩和長臂猿能從鏡裡認出自己,有的當即就行,有的則需幾天時間;而非洲猩猩、狒狒,和大多數別的靈長類動物不能。僧帽猴「是新大陸猴(闊鼻猴)中最聰明的,很會使用工具。若在其籠內放置一面穿衣鏡,它們會在幾周內不停地威脅「另一頭動物」。通常的情況下,在短時間後一頭動物會打退堂鼓,屈從於「另一頭動物」。但是在鏡中猴的情況,不會有結果;即使那頭僧帽猴想要屈服,(另一頭即鏡中像)也會屈服。最終那頭猴子開始對這種沒有結局的衝突表現得極為沮喪,致使實驗者必須拿走鏡子。

  什麼可能參與了自我辨認呢?從某種動作可以預期會引起何種感覺輸入(所謂的傳出拷貝」),因此,如果這些感覺上的預期與來自你皮膚、肌肉在小幅運動過程中的輸入信號完全吻合,便會使你在鏡中辨認出自己。對大多數野生動物來說,這種聯象的運動與內在的預測的完美吻合,就臉部動作而言,肯定是不尋常的,因為它們很少見到自己的臉。

  在動物研究的文獻中關於自我意識的爭議所圍繞的問題可能相當簡單,如對臉部表情預期的注意問題,那肯定是關於意識的考慮之一,但幾乎不是其重點。自我辨認無疑既有巴洛所論述的猜測過程的參與,也有皮亞傑所論述的深奧的探索過程的參與,但是我不會把它列入「木屬智力」的一覽表中。不過,自我辨認肯定是要比量子場更切題。

  充滿奧秘的鼻子力學與我們精神活動的這些意識方面有什麼關係嗎?或者說,是否在對意識的討論中援引量子力學只是另一種錯誤的情況,誤認為一個深蘊著神秘效應(混屯、自組織自動機、分形——、經濟學和天氣)的領域可能與另一個同樣神秘的領域有關係?大多數這樣的關聯肯定是把不相干的東西混雜起來了。當兩個領域處於光譜形展開的神秘現象的相反兩極時,論證尤其值得懷疑。

  將事情還原為其本原不失為科學上的一種良策(這是物理學家所擅長的),但前提是,這些本原必須處於一定合適的組構層次。而在還原論的熱情的驅使下,從事意識研究的物理學家似乎忘了一個普遍的科學概念:解釋的層次(常與機制的層次有關)。認知科學家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DouglasHofstadter)關於解釋的層次舉過一個很好的例子水指出,不可能在一輛汽車或其部件的層次上說明交通阻塞的導因。交通阻塞是自組織的一個例子。走走停停是准穩定性的極端形式,在這種情況下其自組織的特點看得更清楚。當然某個部件的故障可能成為一次偶然的交通阻塞的原因。但「火花塞故障」一詞顯然不足以用來分析交通阻塞,與其他原因,諸如車道的交匯、合適的車距、交通燈的設置,以及上坡時未加速等相比,這並非一個很高明的分析層次。

  在更基本層次上的解釋多半與交通阻塞無關,除非它能提供有啟發的類比。誠然,組裝原理、表面積一體積比、混飩,以及分形等也存在於多重組構中,但這並非說明這些構成了一種跨層次的機制:類比並不形成機制。

  准穩定層次使自組織更易被把握,特別是當構建單元(如晶體)出現時。鑒於我們正在探尋某些有用的類比來幫助解釋我們的精神活動,因此值得考察一下解釋的層次在別處是如何運作的。隨機的組合不時地形成了某種較高形式的組構。有些形式是短生的,比如在煮麥片粥對形成的蜂窩狀單元,只要一攪便被破壞了。有些形式(如晶體)則會在達到有序狀態後建起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以防止其退化到「無序」狀態。晶體是這些准穩定形式中人們最熟知的,分子構型也屬此類。甚至有可能存在中間層次的准穩定形式,如微管的量子態,這種形式正是從事意識研究的物理學家希望起作用的狀態。分層的穩定性指的就是把這種准穩定的層次總和起來。組成生命的各種形式是最複雜的;它們不時地象紙屋一樣倒坍,較高的組構形式也就隨之解體(這也是解釋死亡的方式之一)。

  在量子力學與意識之間,也許存在10來個組構層次:化學鍵。分子及其自組織、分子生物學、遺傳學、生物化學、膜及其離子通道、突觸及其神經遞質、神經元本身、神經回路、皮層柱和模塊、大規模皮層的動態活動等等。因為在相鄰層次上工作的神經科學家之間有著強烈的競爭,因此在神經科學研究中人們總是意識到這些層次的。

  偶然的意識變化與某些類型的突觸活動的廣泛性停止有關。但對意識的探究更為合理的層次似應在與感知和作計劃層次相毗鄰的組構層次,如(依我的觀點)大腦皮層回路以及不斷變化的郵票大小的皮層區域間有放電模式參與的動態自組織層次。「意識」縱有多種涵義,也不能在低層次的化學水平上或甚至是更低層次的物理水平上來加以解釋。我把這種自量子力學這個下層地下室向意識閣樓的跳躍的企圖稱作「司閽之夢」。

  用量子力學來解釋意識,無異於用晶體來解釋收音機;用火花塞來解釋交通阻塞。它雖然必要,但不充分。其本身當然是有意思的,但這個主題與我們的精神活動的關係太遠了。

  精神似乎不同於純物質,這就使很多人仍然認為需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來解釋它。然而精神應視為晶體似的東西——像其他所有東西一樣由相同的物質和能量組成,只是暫時以某種複雜的形式組織起來。這種觀念並不新鮮,19世紀初葉雪萊(PercyByssheShelley)曾指出:

  極大多數人都已相信,感覺及思想(與物質相反)就其本性而言對分割、衰變不那麼敏感,即便身體被肢解,賦予其生命的本原也是永恆不變的。但是,被我們稱為思想的那種東西,可能並不像組成世界其餘部分的物質那樣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它只是無窮變化的物質世界的某些部分之間的關係而已,一旦那些部分改變了其相互位置,它也就不復存在了。

  大腦中信息流動的模式遠比車輛移動的模式複雜。所幸的是,它和音樂倒是有某些相似之處,我們可以用後者來進行類比。對意識和智力的認識將需要恰當的比喻和實際的機理。而不該倒退到玩文字遊戲,或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上去。

  幽靈是不可思議物質的另一種說法。對於我們所作的創造性精神活動的分析來說,值得想一想這個概念系何所指。幽靈例示了精神的另一個本質的方面,即記憶的作用。

  在大多數語言中都存在「幽靈」一詞,正是這一事實提示人們需要用它來描述他們所見所聞而無法解釋的事物。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認為真的有幽靈存在呢?這是關於無形體的精神世界觀念的起始點嗎?

  現在我們知道幽靈之所以存在是由於大腦所犯的錯誤;有些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的錯誤,有些則出自於睡夢中的異常;也有些是由輕微的癲癌發作或是精神病的病理過程引起的。我們稱之為幻覺;其中幻聽往往多於幻視。幻想中的人或寵物常會亂作一團,就像他們在我們的夢魔中亂糟糟地出現一樣。

  請記住,你在正常情況下看到的實際上是你所構建的一種思維模式。你的目光實際上是在到處亂掃,所產生的景物的視網膜映像就像一位業餘的攝像師拍的錄像片那樣跳個不停。某些你以為你看到的其實是由記憶來充填的。在幻覺中,這種思維模式被帶至極端。貯存在你大腦中的記憶被解釋為現時的感覺輸入。這有時發生在你掙扎著想要醒來之際,那時癱軟的肌肉尚未很快恢復常態。你看著真實的人在臥室中走動,而夢的成分會重疊其上。或者,你可能聽見一個已故的親戚對你說一句熟悉的話。腦子醒了一半而另一半仍在夢遊。幸運的是,你意識到了這點並不想再作什麼幻想。其實我們都曾在夜間睡夢中經驗過癡呆症、譫妄症和幻想症的一些症狀,只是我們已習以為常而不把它當回事而已。

  然而,幻覺在夜間睡前或白天工作時也會產生。我覺得這些「幽靈」有許多只是簡單的認知性錯誤,就像我最近經歷的那樣:我聽見廚房裡響起一聲清晰的吱嘎聲,不一會那聲音重又響起。哦!我一邊繼續打字同時在想,那隻貓終於吃它的貓食了。兩秒鐘之後我突然醒悟過來,「等會兒,讓我再想想。」哦,天哪,那隻貓早在數月之前就因長期進食不良而死。我恍惚聽到的只不過是冰箱自動化霜的聲音,它比製冰器產生的噪聲微輕些,而我尚未把事情想個明白便對我聽到的聲音習慣性地作出了猜測。

  當我們只是隱約聽見什麼時,我們總是用猜測把細節填滿。在風中吱吱作響的窗戶,聽起來也挺像你的小狗在向你發出要食的哀鳴,從而使你以為聽到小狗的叫聲。一旦這種記憶被喚醒,真實的聲音可能很難重現——由記憶填滿的細節變成了所感知的現實。這並非不尋常,正如詹姆斯在一個世紀前指出的,我們總是在這麼做的。

  當我們聽到一個人說話或讀一頁印刷物時,我們認為,新看到或聽到的有許多來自我{1的記憶。雖然我們看到印刷錯誤,但我們會把它們忽略,而想像正確的字母;當我們去國外的劇場,我們會意識到實際上聽清的少得可憐,在那裡更使我們煩惱的並不是不能理解演員們說的,而是不能聽清他們的台詞。事實上,在國內相似的條件下,我們聽清的也很少,只是因為我們的頭腦充滿著英語言詞上的關聯,從而為理解提供了必需的素材,儘管聽覺上的線索很不足道。

  這種來自記憶的填充是稱之力範疇性感知(categoricalPer-ception)的一部分,當我們不知道是什麼觸發了它時,我們就管它叫幻覺。除非聲音重複出現,否則我們不能把我們對聲音的這種填充性感知與原始的聲音相比較;幸好,如果是視覺現象,我們常常能再看第二眼,在沉溺於「幽靈出現」之前發現錯誤。

  我們現在知道,暗示(甚至毋需催眠)和應激(甚至毋需悲痛)可以增強我們急於作出結論的自然傾向,使記憶更易於被誤作目前的現實。如果已經對某種東西有了先入為主的概念,我可能就不會去尋找別的解釋,也不會及時走進廚房去發現真正的原因。此後,每當想起曾「聽見」那只死貓的叫聲,我也許會陷入常見的非科學的解釋:「那是幽靈!」或「我一定是丟了魂了!可能是得了老年癡呆症!」這兩種說法都夠嚇人的,而這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這是你能得到的唯一解釋,你會覺得很不高興。

  科學的解釋是否已把幽靈從我們的文化中驅除了?至少對於受教育水平不高的人來說,幽靈這種概念還挺能嚇唬人。(由於完全同樣的理由恐龍很受孩子們的歡迎:在潛在的意義上恐龍具有三重特點,它們既大,又嚇人,而且已經滅絕,所以是安全。)顳葉癲癇患者在醫生對幻覺加以解釋之前,一點都不以為幻覺有多可笑。傷心的親戚在回憶時會說,如果當時有人曾給予他們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就好了。

  這個實例說明,對於受過科學教育的人來說,科學能夠驅除那種一度使人驚恐的神秘的東西。科學不僅僅通過播種更先進的技術使人類更強大;它首先幫助我們避免麻煩。知識好像疫苗一樣,使人具有免疫力來對抗人為的驚恐和「敗著」。

  還有另一個神經科學中有關的幽靈故事: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Ryle)的可愛的短語「機器中的幽靈」和我們用「腦內的小人」來描述大腦中的「我們」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已經導致某些研究者去討論「精神」和大腦間以及在不可知和可知之間的「接口」。這是由新神秘主義者用現代服裝打扮起來的嗎?

  現在我們正在取得良好的進展以用更恰當的生理學類比來取代這種偽精神,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是用實際的大腦機制來代替它。就像上一代科學家有益地排除了外在的幽靈一樣,我們對於精神代用品的日益更新的認識,將有助於人們更清晰地認識自身,更可靠地解釋自身的經驗,並將幫助精神病學家解釋精神疾患的症狀。

  從事意識研究的物理學家試圖探尋問題的答案,他們肯定不打算再講述另一個幽靈的故事。他們只是在作泛泛的臆測。試想一下,如果讓神經科學家——即使上過幾堂量子力學課的——來揣測物理學的奧秘會有多麼荒謬。但是當涉足於距他們專業好幾個組構層次的領域時,這些物理學家為何如此認真呢?專門化本身也許是答案的一部分,而它也顯示了智力的一種危害。

  科學上的專門化就是提出可能回答的問題,要求專注於細節,這將需要大量時間和精力。就像大學生們對科學上某些重大問題進行辯論時的情況一樣,我們中間沒有人真正想放棄自己的主張。我們曾關心那些問題,正是那些問題把我們吸引進科學的領域。它們不像幽靈那麼背時,但是科學家們在智力問題上得到的進展有時令我想起當運河水閘垂直升降時所發生的情況。

  至少在西雅圖,就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澡盆中,能看到濱海區,魚梯、山巒和遊人。當閘門被打開後,你的船立即下沉,而你的注意力則被在水閘附近形成的使船顛簸的漩渦所吸引。它們確實很迷人。如果你把槳插入一個漩渦中,便會產生大量繼發性的漩渦。自身相似性理論暗示了它們本身,向分形的轉化也就這樣開始。

  如果你擱下實驗,擺脫你在這個巨大澡盆中的理論構思向上看,視野中只有一塊長方形的天空。現在你從一個巨大的濕淋淋的箱子中向外望去(這箱子的牆有1一2層樓高),在箱子的北牆上的陽光中有站在了牆上人的陰影。就像在柏拉圖洞穴「中一樣,你開始琢磨牆上的陰影的涵義,盲目地猜測外界所發生的事情。起初看似是兩人在彼此毆鬥的畫面,繼而轉化成一個人站在另一人面前,邊談話邊手舞足蹈。專門化可能就是這樣一幅有限的畫面,你很難看到全景,除非你偶爾露出水面欣賞景色。

  作為科學進步的代價,常使人們對與其專業毗鄰的層次外的其他組構層次並不熟悉(化學家也許懂一些生物化學,一些星子力學,但是不會懂很多神經解剖學)。當你除了通過你自己的精神活動提供的資料之外再沒有別的資料時,你容易只對著牆上的陰影作離奇的猜測。有時你只能這麼做,柏拉圖和奮卡爾當時就做得很出色。

  可是如果你能做得更好,你為什麼要滿足於對著牆上手舞足蹈的陰影呢?為什麼還要玩文字遊戲呢?人們最終會意識到,一個詞本身只是對其所表達的過程很不高明的一種近似。希望在讀完這本薄薄的書之後,讀者將能想像出某些可能導致意識的過程,這些過程能運轉得足夠迅速以構成敏捷的思維。

  描述我們的精神生活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大難題,這難免陷入古老的主觀性的泥淖。還有另外兩個漩渦也是我們在駕馭我們的思路時需要避開的。

  一種思路是作為仁立於感覺和動作間對精神過程內部進行分析的被動觀察者,這是一種會陷入各種不必要的哲學上的麻煩的觀點。這部分是因為感覺只是這個環圈的一半,我們因此忽視了感覺在動作準備中的作用。感覺和動作間某些更精巧的關聯被稱為「皮層反射」,但我們也需要瞭解當我們探索一種新動作的過程時,思想是如何通過一種巧妙的方式與動作相關聯的。忽略精神過程內部(就如行為心理學家在半個世紀前所做的)並不是一種有長遠意義的方式。神經科學家常常把注意力集中於運動的準備上,這使我們更接近於思想過程。

  我們常把精神活動區分為感覺相、思維相和行動相,但這又會引來麻煩,因為事件很少是發生在時間和空間的某一點上的。腦中的使人感興趣的活動都有細胞活動的時空模式參與,這有點像一種音樂的旋律(在這種情況下空間是鍵盤或音階)。我們所有的感覺,例如準備將書翻到下一滅時你手指的感覺,都是散佈於時間和空間中的模式。同樣,我們所有的運動也是有不同肌肉在不同時間參與的時空模式。當你翻這一頁書時,你所激活的肌肉就像你彈奏鋼琴時那麼多(除非你的精確的定時使各種肌肉活動,否則你就不能把下一頁與其他書頁分開)。進而我們在瞭解精神活動時,還常把它們看作是發生在一個地方、一個瞬間。

  但是在精神內部存在的也是一種時空模式(各個神經元的放電),我們不應該指望它會匯聚至空間的一點(如一個特定的神經元);會在一個瞬間作出決定(如那個神經元產生一個脈衝的時刻),就好像一種感知或一種思想不應是一次彈奏一個音符。據我所知,在脊椎動物中這只發生在魚的逃避反射中(有時自然界會做出這種安排使神經生理學家研究起來更方便),在這種情況下,時空模式最終匯聚至腦幹的一個大的神經元,它的放電引起魚有力的甩尾。但是高級功能不可避免地有大群重重疊疊的細胞參與,其活動在時間上是分散的。那是一個更難描述的概念。瞭解高級的智力功能,要求我們分析腦的時空模式,也就是大腦皮層的那些旋律。

  除了航行中漩渦的危險性,我們還將需要仔細地挑選構築單元,以避免只是簡單地用一種奧秘來代替另一種奧秘。在挑選構築單元時最顯而易見的危險是過早地把「門」關上,不再去探尋可能的機制,這正是求助於靈魂或鼻子場來解釋智力時發生的情況。

  我們還必須意識到,在對付一種「解釋」的終極狀態時必須處理的若干危險:一種是新時代變種的「萬事皆相關」論,另一種是在不適當的組構層次作還原論的解釋(恕我直言,這正是從事意識研究的物理學家們和埃克爾斯學派的神經科學家們所為)。

  解釋精神活動是一個龐大的任務。你可能已注意到本書的篇幅並不大,我將試圖從不同的角度來切蛋糕,專注於對我們精神活動與智力相關聯的那些側面的論述,而不去進一步探討意識的內涵。這無非是建立一套內容廣泛的行為,即適應各種情況的「妙著」。專注於智力所涵蓋的範圍與專注於意識所涵蓋的範圍是相同的,但是前者避免了許多航行中陷入漩渦的危險。最重要的是,這套「妙著」所導致的終點與被動的沉思甚不相同。與試圖談論動物的意識所產生的思想紊亂相比,對智力這個主題的論述,肯定更易使我們發現自身與其他動物間的連貫性。因此,下一個任務是從進化的角度來看一看出色的猜測可能是從哪裡來的。

  關於意識的體論——一個人越清醒,就有越多層的處理過程將其隔離於世界——和自然中眾多其他事物一樣,是一種交易。漸漸遠離於外部世界只是對認識世界所付的代價。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越深、越廣,我們為獲得那種意識所必需處理的層次就越複雜。

                德裡克·比克頓(DerekRckerto),《語言和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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