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の淘金少年

狼伯起程到隔著兩架大山的馬關鎮去找從內地來的住在馬店裏的黃金販子兌換金砂,臨走時吩咐了一句:“牛娃子,好生看好這塊蛤蟆灘,別叫人給搶了。”

牛娃子

嘴上答應著,可心裏卻覺得狼伯的擔心純屬多余,有誰吃了豹子膽敢來搶占狼伯的地盤呢?

嘿,還真有吃了豹子膽的人物呢。狼伯才走了半天,正午時分,一位三十多歲身穿靛藍斜襟衫的女人帶著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跟著一隊跑運輸的馬幫,沿著一條被野獸和淘金者踩踏出來的牛毛小路來到蛤蟆灘。那女人滿身塵土,臉色菜黃;那少年臉色蒼白,瘦得像根豆芽菜。一看就曉得,是生活落魄趕來金平河淘金碰運氣的。

果然,那少年站在蛤蟆灘上,用腳踢踢地上的沙礫,興奮地對那女人說:“阿媽,瞧這段河水,彎成了軲轆,水穩浪平,阿爸不是常說,洄水灣,金沙灘,淘金淘個金娃娃。阿媽,我們就在這裏搭窩吧。”

女人苦瓜似的臉露出一抹笑紋,點點頭說:“好吧,田伢子,但願能早點淘到金沙,早點治好你阿爸的病。唉……”

那名叫田伢子的少年幫著趕馬人從一匹白牝馬的馱架上卸下一只金船、一只金盆(淘金用的木制工具)、一袋糧食、一籃子鍋碗瓢盆和一捆刀鏟鋤鎬。

牛娃子當時正泡在河水裏挖穴,見狀趕緊跑上岸來,像驅趕蒼蠅似的揮揮手說:“餵,這塊蛤蟆灘已經有主了。去去,到別處去找好地方吧。”

“這塊蛤蟆灘又不是你家買下來的,憑什麽由你獨霸?”田伢子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沖著牛娃子大聲嚷嚷。

牛娃子雙手卡腰,縮著脖子,盡量將嗓音壓得粗濁,好表現出男人的蠻橫:“是狼伯和我牛娃子先發現這塊蛤蟆灘的,先來後到,當然由狼伯和我牛娃子說了算羅。”

“說話不害羞,土地是國家的,人人都有權在這兒淘金。再說蛤蟆灘夠大了,你們在西頭淘,我們在東頭淘,也不礙你們什麽事。”

牛娃子把短褂脫了,雙臂交疊抱在胸前,故意露出被太陽烤成茶褐色的皮膚和手臂、肩胛間凹凸分明的肌腱,模仿著成年人的聲調說:“我說了,這整塊蛤蟆灘都是屬於我和狼伯的,誰來沾點毛毛也不行。”

“小哥,我們都是沒法子才背井離鄉出來淘金的苦命人。窮幫窮,苦幫苦,讓我們做鄰居吧,縫補漿洗的事就交給我田嫂好了。”那女人擠出笑容說。

他把脖子一扭,眼睛望著天空,任你唇槍舌劍也好,任你甜言蜜語也罷,都休想從我牛娃子手中把蛤蟆灘搶去。

“小哥,行行好吧!”田嫂眼圈紅了,憂傷地說道,“田伢子他阿爸病在床上,我們沒法子,這才……小哥,你就當是積德行善吧。”

“我阿爸還死了呢!”牛娃子滿不在乎地回敬道。

“阿媽,你不要求他。我偏要在這裏搭窩淘金,看他敢把我吃了。”田伢子氣咻咻地說著,拎起一把鴨嘴鋤就要往沙灘上掘洞埋樁。

牛娃子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揪住田伢子的衣襟猛力一搡,田伢子站不穩,朝後退了幾步,一屁股跌在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嫂哎呀叫了一聲,一面彎腰去扶田伢子,一面高聲喊道:“快來人哪,打人啦——”

牛娃子覺得挺好笑。喊吧,喊破了嗓子也沒人理的。在這荒山野嶺裏,都是些被黃金夢麻木了心靈的淘金者,見慣了打架鬥毆,除非出了人命,誰都懶得來瞧熱鬧。果然,那女人的喊聲沒引起絲毫反應。

田伢子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推開田嫂,操起鴨嘴鋤,發瘋似的沖上來:“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

牛娃子毫不畏懼地站在原地。他根本不把田伢子放在眼裏,別說對方操的是鴨嘴鋤,即使換成龍泉寶劍,他也不怕。雖然田伢子和他年齡相仿,但比他瘦了一圈矮了半個腦袋,不管是肉搏還是械鬥,他都可以一個頂倆。他學著狼伯的樣,慢慢磨動著牙巴骨,冷冷地笑,睨視著田伢子,那神態,就像一只小老虎面對一只小羔羊。田伢子操著鴨嘴鋤沖到他面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身體也不挪窩,反而將腦袋送上前去:“小子,有種往大爺腦門上砸呀。”

一句話,把田伢子嗆得像根木樁似的僵在了原地,他趁機一把搶過鴨嘴鋤,高高舉過頭頂,威脅道:“誰要在蛤蟆灘搭窩淘金,看我不活活把他劈了!”

田嫂嚇得臉像塗了一層石灰,一把抱住田伢子,哆嗦著說:“算你狠,我們惹不起你。我們不沾蛤蟆灘就是了。”

牛娃子用鴨嘴鋤在河灘上劃了一條直線,整只“蛤蟆”都劃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然後神氣地說:“喏,不要超過三八線,三八線以外隨你們的便。”

三八線以外的河灘形狀像只企鵝,俗稱企鵝灘。狼伯曾出高價請陰陽先生來相過風水,還請縣水利局技術員來實地勘察過,他們都斷言蛤蟆灘是塊藏金寶地,而企鵝灘卻是塊只有黃沙沒有金砂的死灘。

牛娃子望著田嫂和田伢子在死灘上搭窩淘金,心裏有一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你提著半竹筒水爬上格臘兒山麓,來到一座風化斑駁的石灰巖陡崖下,撥開齊人高的荒草叢,山壁便露出一個直徑約一米的石洞。洞很淺,只有幾尺深。洞口用酒盅粗的栗樹樁編織了一道細密結實的木柵欄,像只天然石籠子。這是你的傑作。山洞朝西,夕陽斜射過來,把洞內照得通亮。你看見母狗黑娘和小狗崽子黑虎正互相依偎著臥在石籠子中央。這是一對母子,已被你囚禁在石籠子裏整整兩天了。兩天來你沒有給它們餵過一次食,你可不想簡單地餓死它們,你是要看看母狗黑娘餓極了是否還把自己兒子當寶貝。

大前天中午,一位獵人牽著母狗黑娘抱著狗崽黑虎路過蛤蟆灘討口水吃。黑虎被放在地上,淘氣地玩弄黑娘那根又粗又亮的黑尾巴。你出於一種少年對小動物的天然好奇心,去伸手抱黑虎,想摸摸它毛茸茸的腦殼和肉感很強的狗鼻子。你剛剛抱起黑虎,汪——黑娘便發出一聲咆哮,猛地朝你撲躥上來。要不是正在喝茶的獵人眼明手快扯緊了黑娘脖頸上的麻繩,你的手腕就被狗牙咬穿了,嚇得你趕緊撒手扔了黑虎。黑虎狗爪剛一落地,黑娘便輕輕一撲,把它嚴嚴實實罩在自己肚皮底下。

嗚嗚。呦呦。母子問似乎正在議論生離死別的驚嚇與恐懼。

“嘖,這條老母狗,還怪護崽的。”你自嘲地笑笑說。

“是哩。”獵人摸摸黑娘的額頭說,“連我去抱它的崽它都要嫉妒哩。黑虎生下才二十天,還沒斷奶,俗話說,餵奶的母狗比豹子兇,你要是抱走狗崽,天涯海角它都會找上門來跟你拼命的。”

“屁。”在一旁抽水煙的狼伯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煙霧撇撇嘴角說,“吃飽了肚皮誰都會玩他媽的虛情假意。嘿,要是把這條母狗餓上三五天,我敢打賭,準會把它親生的伢狗當點心吞進肚去的。”

你對打賭不感興趣,但狼伯的話卻像一根針刺中了你的穴位,你心靈一陣悸動一陣痛楚。你被好心的啞巴和尚從牛家寨大青樹下那方石墩上抱回寺廟時也還沒斷奶。全寨子的人都說你是個被親生阿媽丟棄的孤兒。你很納悶,你不殘不傻,也不是醜八怪,阿媽怎麽會扔掉你呢?用米湯把你餵養大的啞巴和尚兩年前病死了,你拜狼伯為師淘金謀生。有天晚上,你實在憋不住了,就將心裏的疑團倒了出來。狼伯漫不經心地抽著煙回答說:

“很簡單,你阿媽覺得養著你有難處唄。”

你不願相信狼伯的話。他其實什麽也沒看見,是在瞎猜胡編,你想。你希望自己的阿媽是個極粗心大意的人,不小心把你掉在了牛家寨,阿媽為此差點急瘋了;你希望自己是被可惡的人販子從阿媽身邊的搖籃裏偷走的,阿媽為此哭得死去活來;你甚至希望阿媽在你滿月時突然身遭不幸,於是你成了孤兒,阿媽咽氣時還在呼叫你的名字。無論如何,你也不願意自己是被親生阿媽像扔一雙破襪子般扔掉的孩子。可惜,你找不到任何證人或證據來證實對自己身世來歷所作的幾種設想。

一想到阿媽把還沒斷奶的你丟棄在牛家寨大青樹下,你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要是眼前有一只小雞,你就會捉住小雞的兩只腳當著老母雞的面把小雞活活撕成兩半;要是眼前有朵美麗的山茶花,你就會把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用腳搓爛。隨著年齡增大,你心靈上那片陰影也在擴展變濃。那次你啃著一塊蒙自糯米年糕走在馬關鎮街上,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瘦骨如柴約八九歲的小乞丐大約是餓急了突然躥上來搶走你手中的年糕就往嘴裏塞,你一把揪住這個倒黴的小乞丐,奪回年糕,放進身旁一堆牛屎裏蘸了蘸,又狠勁塞入小乞丐的嘴裏,獰笑著說:“我叫你吃,味道好極了!”小乞丐滿嘴牛屎,號啕大哭。路人都用譴責的眼光望著你,一位大姐憤憤不平地指著你說:“你這個人怎麽像條小狼一樣,連點同情心也沒有?”你笑了。這世界上誰同情誰呀。比起可以把還沒斷奶的親生兒子扔掉的阿媽來,你覺得自己給小乞丐餵點牛屎這行為簡直算不了什麽。可事後有天夜裏你躺在竹榻上突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人販子從阿媽身邊的搖籃裏偷走的,又覺得自己餵小乞丐一嘴牛屎確實有點過分;當年阿媽為失去你而哭得死去活來,現在要是曉得你差不多變成可怕的狼孩了,怕是眼睛裏要哭出血來了。你又後悔得直揪自己的頭發。

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世來歷使你痛苦得簡直要發狂。你要麽是被遺棄的,要麽是被偷來的,不可能是從牛家寨大青樹下那座石墩裏蹦出來的。你必須找到證據來證實其中的一種。對你來說,這重要性不亞於科學家去證實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

獵人牽著黑娘和黑虎已經走遠了。你突然產生一種靈感,覺得你苦苦思索了好幾年的答案就藏在這狗母子身上。你急忙撒開腿追上去,用狼伯付給你的一個月血汗錢——整整兩百元高價,從獵人手裏買下了這對狗母子。

你堅信實驗將提供有關你身世來歷的確鑿的證據。

中國百家姓裏找不到姓狼的,狼伯其實不姓狼,而是和他牛娃子同姓,都姓牛。十年前狼伯在一次爭灘引起的械鬥中被一夥四川來的淘金漢子團團圍住用螞蟥釘勾瞎了左眼,他用鋤頭劈斷了對方兩根腳桿;因他脾氣暴躁,心狠手辣,就被人起了個綽號叫獨眼狼。

狼伯對這個血腥味很濃的綽號並不討厭,誰喊他他都答應。牛娃子是晚輩,自然不能隨便叫綽號。剛開始跟狼伯到金平河來淘金時,他很恭敬地稱呼他為牛伯,可他聽了後卻皺著眉頭說:“別叫我牛伯。老牛太善,活著犁田拉車,死了剝皮割肉,沒出息。就叫我狼伯吧。狼雖說名聲不好,卻沒人敢欺負。”恭敬不如從命,牛娃子就改口叫狼伯了。

田嫂和田伢子前來爭灘的當天夜裏,狼伯就踏著星光從馬關鎮回來了。他雖說已五十出頭,身板骨卻仍硬實得像栗樹疙瘩,背著一大背簍油鹽醬醋大米罐頭之類的日用品,腳板像擂鼓似的踩得山路咚咚響。牛娃子迎上去幫他卸下背簍,就迫不及待地把中午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狼伯鉆進窩棚點亮馬燈泡了壺釅茶邊呷邊說:“我在鎮上就聽賣紙煙的長舌頭朱寡婦說了。田嫂家就在馬關鎮外的黑土坳,我和她男人紮堆淘過金,也算是個熟人吧。那男人命中註定撞黑煞星,一年前得了癆病。那是個富貴病,家裏窮得快砸鍋賣鐵了。田伢子正放暑假,田嫂就跟別人說她帶著娃兒到金平河淘金掙幾文錢好把男人送進醫院。”

“這……狼伯,我不曉得她是……”牛娃子突然間心虛起來,“我把她攆到企鵝灘去了,你知道,那是塊死灘,她……”

“嘿嘿,牛娃子噯,你到底還人小心嫩,欠磨練哪。”狼伯詭秘地笑笑說,“要是人人嘴上說的都是真話,世界上就用不著**和法院了。”

“狼伯,你說她是在騙人?”

“哼,久病無孝子,久病也沒有規矩的婆娘。那姓田的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一年,她心裏還不咒他快死!別瞧她哭哭啼啼的,那是在演戲。就像臭婊子翠萍,今天來探監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要變賣首飾交足一萬元罰金贖我出去,明兒一轉身就跟著那個滿臉騷疙瘩的四川耗子私奔了。拐她的雜種就是釘瞎老子左眼的仇人。她倒好,一點不記仇!臨走還把老子埋在酒壇下的十五克金子挖跑了,這可是我為自己準備的棺材錢哪!這對狗男女,害得老子白蹲了兩年牢房。”馬燈晦暗的燈光下,狼伯那張馬臉扭成了S形,獨眼射出一股冷颼颼的兇光。狼伯每每提到翠萍,都是這副嚇人的表情。

也難怪狼伯會如此憤慨,他年輕時窮得叮當響娶不起媳婦,四十歲時政策放活了,允許來金平河淘金,他這才積攢了點錢娶了山妹子翠萍。這雞飛蛋打的故事牛娃子已聽狼伯嘮叨過不下一百次了,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一點都沒新鮮感。他感興趣的是田嫂和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田伢子。他打斷狼伯的思路問:

“狼伯,你說田嫂到金平河不是來淘金的?”

“屁。一個弱女子一個瘦伢子,光挖沙穴就要累斷他們的筋骨!”

“那你說她到這兒來幹啥哩?”

“這號女人我見得多了,她是來釣魚的。”

“釣魚?馬關鎮四周有很多魚塘,幹嗎非要爬山越嶺到這裏來釣呢?”

“嘻嘻,你牛娃子還小哇。”狼伯暖昧地笑了笑說,“那可不是普通的釣魚。她是把自己做誘餌,釣條貪嘴的魚兒。唔,說白了吧,就是要重新找個主兒。金平河有不少腰包快脹破了的淘金漢呢。”

“她要真這麽想,還帶田伢子來幹啥呢?一個人多自由,田伢子在跟前總歸是累贅吧。”

“牛娃子,你又不懂了,這叫掩人耳目。”

“她要是重新找了主,會把田伢子怎樣呢?”

“嘿,還沒斷奶的嬰孩都舍得扔,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還在話下嗎?”

牛娃子心裏一陣隱疼,不再吱聲。

一定是你盛水時竹筒的落地聲驚動了黑娘,它條她一下跳起來,從石籠子中央奔到柵欄邊。它的腹部空癟癟的,肚皮貼到了脊梁骨。剛被你關進石籠子時,它的四只狗**飽滿得就像四只熟透的甜橙,黑虎稚嫩的嘴唇只要一舔到**,就像擰開了水龍頭,潔白芬芳的乳汁便會自動溢流出來。餓了兩天,光潔的狗**上出現了許多褶皺,就像甜橙被擠幹了汁液。這時,黑虎扭轉脖頸叼住黑娘的**。你雖然看不見被含在黑虎嘴裏的**分泌乳汁的情景,但從黑虎拼命下墜的身體和顫動的四肢,從黑娘不斷跳動的耳垂和齜牙咧嘴的臉部表情,不難推斷出這狗**已像斷了源的水龍頭,半天才流出一兩滴水來。本來嘛,餵奶也是一種感情的依戀,是一種幸福和歡樂,現在已變成一種痛苦,變成一種刑罰。

好啊,饑餓囚禁已開始產生效果了,你想。這僅僅是場序幕,好戲還在後頭哩。

你本想躲在草叢中繼續當段時間熱心的觀眾,但既然不小心弄出響聲驚動了黑娘,就索性走到柵欄前,將盛水竹筒探進柵欄去,嘩嘩,將半竹筒水傾倒進石籠子內一只竹槽裏。

斷食不斷水,會延長生命,會加劇和膨脹饑餓感,會使黑娘和黑虎餓瘋餓狂。

水柱一落進竹槽,黑娘便猛虎撲食般地撲過來,兩只前爪摟住竹槽兩端的固定樁,一副要獨霸世界的貪婪相,唇吻探進槽內,哢嚓哢嚓噬咬著水。它大約以為水裏有可以果腹的食物呢。你覺得挺好笑。你倒進去的是清泉水,水啊,純潔的水,連只可以塞牙縫的蝌蚪也沒有。黑娘在槽內噬咬了好一陣,才垂頭喪氣離開竹槽。

“唔,餓了嗎?”你和顏悅色地對黑娘說,“可口的香甜的點心就在你身旁哩。”

狗聽不懂人話,它無法領會你的意圖。你很遺憾。

黑娘和你隔著柵欄面對面佇立著。突然,它朝你汪汪汪發出一串音質圓潤、音色純正、音調柔和、似嬌似媚、發自丹田、蕩氣回腸的吠叫,緊接著,那根耷拉在兩胯間又黑又亮的尾尖有一撮白毛的狗尾巴富有生氣地陡立起來,靜穆了一會,向兩邊甩擺,節奏舒緩輕巧,像在舉行特有的歡迎儀式。猛然間,尾巴甩擺的節奏加快了,上下翻扭左右舞動,一會兒掄出無數圓圈,像激情的旋渦;一會兒攪出花瓣似的碎片,猶如盛開的墨菊:你從來沒看見過這麽精彩的狗搖尾巴。眼花繚亂,簡直是一種藝術表演:汪汪——吠叫聲甜膩膩,透出無限諂媚。哦,黑娘是在竭盡一條母狗的所能向你央告,向你哀求,向你乞憐,向你討好,向你求饒,指望你能施舍恩賜給它一點食物。

狗是有靈性的動物,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寶貝狗崽黑虎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裏。

多懂事的母狗呀,你差不多就要心軟了,但一種更為強大的想要解開自己身世來歷之謎的願望阻止你向它發善心。你不能將花了你一個月血汗錢的實驗就這樣輕易半途而廢。

你不願再繼續觀賞這種可憐巴巴的弱者向強者的乞求。你轉身欲走,突然,黑娘臉一變,雙眼噴射出歹毒的光,狂吠一聲惡狠狠朝你撲過來。它一頭撞在柵欄上,發瘋般地用尖利的狗牙嚼咬樹樁,啃得爛木屑紛飛。可惜,栗樹樁結實得連豹子也休想咬斷。

你退回山腳,黑娘還汪汪汪發出淒厲的吠叫。

淘金是男子漢的事業,在野外風餐露宿不說,開渠、挖穴、鏟沙、灌倉、淘洗這五項工序沒有哪一項是可以輕巧偷閑的。淘金者得先在水流湍急的河裏用石塊壘一條可以放置金船和金盆的水渠,然後要在選定的河灘挖坑,把兩三尺深的卵石層挖開,底下才是可能混雜著黃金的馬牙石與泥沙。這時,河水已滲進坑穴有一尺多深,淘金者就得從水裏鏟起沙石裝在畚箕裏,再搬到水渠旁慢慢傾倒進金船艙裏,一面灌一面還要用手不停地淘洗;長條形的金船艙底用一寸至兩寸寬的薄木片隔成十幾條橫槽,俗稱“搓金板”,在水流漫長的沖擊下,泥沙和小石子漂流而去,沈重的金屑便會滯留在“搓金板”的槽槽間。再經過反復淘洗篩選,安置在金船下方的金盆便有可能望得見黃澄澄的金砂。

僅僅是可能。

淘金者不僅需要高強度的勞動力,還需要堅強的神經。泡在水裏勞累了一天,當然會有驚喜,但更多的是嘆息。一無所獲是家常便飯。正常光景是淘得幾粒和灰塵差不多細碎的金屑。淘金者得忍受住一次又一次幻想破滅的打擊。

沙裏淘金,談何容易。

起碼有一點是被狼伯說中了,一個弱女子和一個瘦伢子是吃不得淘金這碗飯的。才幹了一天,田嫂似乎就累垮了,太陽才剛剛偏西,她就不停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腰桿,對正在金船邊淘洗沙石的兒子說:“田伢子,你累了吧,第一天,別幹得太猛了,早點歇工吧。”

“好的,阿媽。”田伢子答應道。

企鵝灘和蛤蟆灘水土相接,牛娃子和狼伯的窩棚搭在蛤蟆灘的東頭,田伢子和田嫂的窩棚搭在企鵝灘的西頭,相距才幾米,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看得很清楚。牛娃子發現,一天下來,田嫂才挖了一個坑穴,坑穴裏的水才剛剛漫過半截腳桿,莫說企鵝灘是塊死灘,即使是塊金脈纏繞的寶灘,怕也發不了財哩。

“閹著玩哩。”狼伯皺著鼻子說。

牛娃子和狼伯歇工時,田嫂和田伢子吃完晚飯。田伢子躺在河岸草坡上看書,那模樣活像是城裏來旅遊避暑的學生。田嫂換了件幹凈的藍底黃花襯衫,河谷濕氣重,外臥面還套了件玫瑰紅腈綸背心,到河邊洗臉。河水清清像面鏡子,她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還掏出把翠綠的塑料梳子把蓬亂的頭發梳理得光滑熨帖,腦後還挽了個橢圓形的發髻。回窩棚時,看見河灘卵石縫裏長著一簇野菊花,便順手摘了一朵,插在圓髻上。牛娃子驚訝地發現,田嫂像換了個人,瓜子臉很秀氣,身材不胖不瘦挺中看,那朵鵝黃色的菊花把她襯得鮮亮,說她是田伢子的姐姐沒人會懷疑呢。

“魚餌香噴噴,才會有魚來咬鉤。”狼伯鄙夷地說。

荒蠻的金平河幾乎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突然來了個女人,就像美國動物園來了只中國熊貓,怪轟動的。傍晚,一向冷清的企鵝灘和蛤蟆灘變得熱鬧起來,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俊的醜的、本地的外省的淘金漢子三三兩兩在田嫂的窩棚前悠來逛去,眼睛都毫無例外地火辣辣,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往田嫂身上瞄:要是這些男人的眼睛變成火星,絕對會引起一場火災。

按狼伯的說法,這些都是想咬鉤的魚。

奇怪的是,淘金漢子們只在企鵝灘周圍轉來轉去,沒哪個敢靠攏去和田嫂搭訕。

太陽落山了,牛娃子剛把窩棚裏的馬燈點亮,白騾子笑嘻嘻鉆了進來。

白騾子在金平河淘金漢中算得上是個人物。在腰纏萬貫的金霸頭和像狼伯這樣敢用鋤頭劈腳桿的硬漢子面前他是孫子,在初出茅廬的生手和出來混口飯吃的窮苦夥計面前又是爺爺。他本來也是淘金漢,但生性懶惰吃不起苦,才正兒八經在河裏泡了兩個月便洗手不幹了,有時在金販子和淘金漢之間做做掮客,有時在爭灘鬥毆的兩夥淘金漢之間做做調解工作,有時幫金霸頭守守攤子做臨時工頭。一句話,是個無賴混混蟲。一個人的綽號集中反映了一個人的德性。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號人居然也有特長,天生一副渾厚嘹亮的好嗓子,唱山歌能把女人唱醉了。

白騾子一鉆進窩棚,便詭秘地壓低聲音說:“狼伯,小弟我要向您老討杯喜酒吃。”

“馬尿倒是有一壺。”

白騾子身上那股劣質香水味嗆得牛娃子直想咳嗽。

“嘻嘻,窩連窩心連心,那婆娘雖說不是黃花閨女,還是挺水靈的哩。”

“呸,放你娘的屁。”狼伯罵道,“老子不認得她。老子只曉得守著自己的蛤蟆灘,管不著她的窩棚搭在哪方。”

“瞧,我說嘛,狼伯是條真漢子,哪會瞧得中一個候補寡婦。”白騾子收起了酸溜溜的腔調,喜出望外地說,“大夥都還以為這姓田的淘金婆娘是狼伯相中的花哩。”

怪不得這些個淘金漢們都不敢靠攏去和田嫂搭訕,敢情是怕狼伯的鋤頭,牛娃子想。

“老子嚴正聲明,和她沒有半點瓜葛。”

“小弟就等著狼伯這句話呢。狼伯也知道,我就好這一口,從不挑精揀肥。我……嘻,嘻嘻嘻……”白騾子涎著臉笑。

“老子沒興趣來管你的風流事。你早把她勾跑早好,省得老子看著紮眼。”

“狼伯吩咐,小弟敢不從命?不是吹,只消兩支山歌,就可以勾走她的魂。只是……狼伯也曉得小弟的習慣,先要潤潤喉嚨。”

“發酒瘟。”狠伯罵了一句,從墻旮旯撿起一瓶揚林肥酒扔進白騾子懷裏,“滾吧。”

月上樹梢,企鵝灘響起白騾子有韻有味的歌聲:八月的桂花香又香,

三十歲的大姐好模樣;

我有心砍棵大樹做只船,

把姐送進銀河灣……田嫂拾掇了碗筷,又借著月光在河邊洗衣裳。銀白色的水波在她手裏湧動翻滾,歌聲和水波交織在一起。但她既沒有搭腔,也沒擡眼去望白騾子,仿佛是個聾子。

“她是在搭豆腐架子。”坐在窩棚前石坎上觀望的狼伯對牛娃子說,“女人都是這個德性,心裏一百個願意了,嘴上還要說一百個不。”

我想姐想得心焦,

姐想我想得心跳;

摘片芭蕉葉子搭座橋,

姐呀,過橋莫怕橋兒搖……

白騾子沿著彎彎曲曲的河灘,邊唱邊向田嫂走攏來。他的腳步輕飄得就像在跳霹靂舞。牛娃子發現,田嫂洗衣裳的動作加快了,急急忙忙把漂在水裏的幾件衣裳擰幹收起,就回自己的窩棚把竹門關死了。

白騾子以田嫂窩棚為軸心,活像頭拉磨的騾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一圈便唱出一支山歌。唱到皓月當空,田嫂窩棚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我是林中寂寞鳥,

姐是草叢孤獨花;

寂寞鳥配孤獨花,

半世淒苦一夜消……

看來,白騾子頂多是業余水平,還沒唱出個子醜寅卯來,嗓子就啞得像公雞叫。

“莫急,她要等田伢子睡熟了才會出窩棚呢。”狼伯咂著水煙筒,滿懷信心地對牛娃子說,“唔,她走出門來會說,舌頭比百靈還巧的大哥喲,山歌唱多了會脖子疼哩。白騾子就會說,我正要向大姐討碗水喝。她就會給他端盅茶來,嘿,勾搭上啦。這種事我見多了。”

狼伯的話音剛落,田嫂窩棚的竹門就吱呀一聲開啟了。牛娃子看見,她端的不是茶盅,而是只破臉盆,嘩,滿滿一盆水澆在白騾子頭上。自騾子算是提前過潑水節了。

“哪裏來的夜貓子,別處唱去。”田嫂柳眉怒豎,咬著牙訾罵道,“吵得人睡不著覺!”

白騾子狼狽不堪地溜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牛娃子希望田嫂潑在白騾子頭上的是一盆骯臟的洗腳水。

“看不出這婆娘還有幾分潑辣。”狼伯說。

“也許她不是來釣魚的。”牛娃子說。

“屁。她一定是曉得白騾子不過是一條小泥鰍。牛娃子,我敢打賭,她不想要咬鉤的小泥鰍,她要釣大魚呢。”

黑娘的兩只狗眼都餓綠了,在蒼茫暮色中像兩粒螢火蟲。它在狹小的石籠子裏躥來躥去,狗臉上一副困獸猶鬥的兇相。現在要是往石籠子裏塞進一頭羊去,它會像狼一樣猛撲上去把羊撕成碎片的;要是你牛娃子跨進柵欄去,說不定它也敢撲上來咬你的喉管哩。急餓極了的畜生連菩薩也敢吃,狼伯曾這樣說過。

你趴在地上,輕輕撥開草葉觀察石籠子裏的動靜。

黑娘四只狗**徹底萎癟下去,像曬蔫的豬尿泡吊掛在腹部。黑虎大約是餓壞了,不時往黑娘肚皮底下鉆拱,都被黑娘用狗尾擋開了。突然,黑虎機靈地繞過黑娘的尾巴,從黑娘的前胯鉆進腹下,敏捷地一口叼住**,拼命吮吸。霎時間,黑娘唇吻歪扭、眼瞼下垂,整張狗臉皺成苦瓜,四肢彎曲做跳開狀,卻又似乎無力掙脫一種母性的哺乳本能,站在那兒猶豫不決。小狗崽吸不到一滴奶,急了,在**上咬了一口。你看見,黑娘跳起一尺多高,汪地怪叫了一聲,它左排第二只**已被咬開一個口子,滲出紅草莓般一汪血斑。它憤怒地用前爪在小狗崽額頭蹬了一腳,黑虎被蹬出兩尺多遠。它似乎還不解恨,趕過去張嘴在黑虎後頸上啃了一口,叼掉了一小撮狗毛。黑虎驚駭地跳到柵欄邊嗚嗚哀叫。

才餓了三天,黑娘的感情就發餿變質了。

饑餓是魔術師,饑餓是創造家。

連牛娃子自己也不明白企鵝灘究竟有什麽東西值得他不停地去張望。田伢子搬運畚箕慢得像蝸牛爬,田嫂挖坑穴的動作像是在繡花,兩天來連一粒金屑屑都還沒淘到呢。同樣是荒漠的沙灘,同樣是挖穴、鏟沙、淘洗這一套他牛娃子幹了兩年早就幹膩了的淘金工序,沒半點新鮮玩意兒,但不知為什麽,他兩只眼睛就是不聽使喚,稍不留神便歪斜到田嫂和田伢子身上去了。

他們到了河邊,田嫂總是綰著褲腿搶先跳進水去:“田伢子,你在岸上接畚箕。”幹了一陣,田伢子便會用央求的聲音說:“阿媽,你上來,讓我來挖一回穴吧。”田嫂便搖頭說:“我不累,你別煩我了。”過了一會兒,田伢子又說:“阿媽,我在岸上挨太陽烤,都快熱死了,讓我下來涼快涼快吧。”田嫂便用頗為嚴厲的語調說:“別噦唆,你身子骨嫩,泡不得涼水。來,接著畚箕。”

清早和傍晚,料峭寒風下,狼伯一概讓他牛娃子跳到坑穴泡在水裏挖沙鏟沙,有時兩條腿泡麻木了,狼伯也不來換他一下。

瞧,田伢子望著坑穴邊半畚箕河沙不滿地說:“阿媽,你怎麽不把畚箕裝滿呢?老是這樣半畚箕半畚箕地洗,猴年馬月才能淘到金子呀!”“你還在長身體,別閃了腰。”田嫂說。“不,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拾得動的。”田伢子倔犟地說,“你往畚箕再鏟兩鍬沙,不裝滿,我不擡了。”“好吧,唉。”田嫂鏟了薄薄兩鍬細沙,安慰似的朝畚箕裏填了填。

狼伯每次往他牛娃子畚箕裏裝河沙,都要冒出尖尖隆得像座小山,還嫌不過癮,還要用鐵鍬在沙堆上敲鐵實了才讓他擡。

田伢子生拉硬扯把田嫂從齊胸高的坑穴裏拽上岸來,自己穿著一條褲衩跳下去挖沙。頂多才幹了半個小時,田嫂又把田伢子拉了上來。雖說是夏秋季節,但金平河源頭是日曲卡雪山融化的雪水,冰涼冰涼的,田伢子兩條腳桿泡得有點泛紅了。田嫂一下跪在沙礫上,心疼地說:“你這娃,不聽媽的話,凍著了吧。”說著,她兩只手掌使勁在田伢子膝蓋頭按摩起來。

阿媽的手掌一定像溫泉水一樣暖心暖肺的,牛娃子想,想得心裏癢絲絲的。去年寒冬臘月,他在坑穴裏泡了半天,兩腿凍得烏青發紫,那時要是有阿媽一雙手替他揉揉,他絕不會哭出聲來的。還有一次,他在坑穴裏不小心踩著一塊碎玻璃,紮得不淺,血一個勁兒往外冒,疼得他直呻吟,狼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扔給他半瓶雲南白藥,說:“往瘡口裏倒些粉末末,可以止血的。別像女人那樣叫喚,沒出息。”第三天,他傷口還沒愈合,狼伯就又逼他下水淘金。“幹我們這行營生,腳底板被紮個口子,頭頂心被砸個窟窿,都是家常便飯,別指望有人會來可憐你。”狼伯說。

田嫂還在使勁搓揉田伢子的膝蓋頭。田伢子扭著身體想躲開:“阿媽,行了,我已經不是娃娃了。”“會得風濕痛的,聽話,我替你揉揉。”田嫂央求道。

牛娃子看得直咽口水。

啪,一塊鴨蛋大小的鵝卵石砸在牛娃子的肩膀上。他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擡頭一看,狼伯兇神惡煞地站在坑穴邊指著他的鼻子罵:“小雜種,你魂叫老鴰叼走了吧!快幹活。”

實驗已進入第四天,你饒有興味地每天抽空進行觀察。

小狗崽黑虎已餓得像坨稀泥,軟綿綿趴在石壁上啃苔蘚吃,苔蘚啃完了又咬地上的紅山土。

黑娘就在旁邊,但它像沒看見似的不理睬黑虎,有時黑虎顛顛地爬到它面前,它就原地旋轉半圈身體,給黑虎一個後腦勺。

你不由得聯想到你自己。阿媽把你丟棄在牛家寨大青樹下的前幾天,也開始感情降溫了,她聽任你獨自躺在搖籃裏啼哭,不再抱你哄你;她用米粉塞進你饑餓的小嘴,不再給你餵人奶;她甚至不再關心你尿布是不是濕了,眼淚是不是流進耳朵……

傍晚,一位紅鼻子趕馬人給田嫂捎來了一個壞消息。“田嫂,你婆婆讓我捎個口信來,田伢子他阿爸這兩天咯血不止,要是淘著金子了,趕快捎錢回去,好送田伢子他阿爸上醫院。”

“可我們……”田嫂使勁搓著一雙空手。

“唉——”紅鼻子趕馬人嘆著氣走了。

牛娃子和狼伯正蹲在窩棚外面吃晚飯,聽得清清楚楚。

半夜,牛娃子一覺醒來,聽見河灘傳來咚咚咚鋤頭挖地聲。誰會深更半夜去淘金呢?他好奇地睜開眼。用芭蕉葉紮成的墻壁有很多窟窿,他一眼就看見是田嫂在月光下淘金。她泡在齊膝深的河水裏,吃力地揮動著笨重的鴨嘴鋤,挖了一陣,又用鏟子鏟一畚箕河沙,艱難地爬上岸來倒進金船去。牛娃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是鐵打的漢子也極少有人敢半夜下河淘金的。半夜河水冷得刺骨,頭頂又蓋著露水,一個女人家,非凍出病來不可。他正想爬起來去勸勸她,突然聽到睡在對面竹榻上的狼伯在叫他:“牛娃子!牛娃子!”他聽出這叫聲很怪異,聲音輕得像蚊子咬,似乎並不是真的想叫醒他。他多了個心眼,佯裝睡熟了,不予理會。過了一會兒,對面竹榻窸窸窣窣一陣響,狼伯躡手躡腳來到他睡的竹榻前,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牛娃子,睡著了嗎?”

他翻了個身,嘟囔出一兩句夢囈。

狼伯這才極輕地開啟竹門,又極輕地鉆出窩棚。牛娃子的視線隨著狼伯的身影移動,很快便來到田嫂挖的坑穴前。他看見,狼伯默默地擡起裝滿河沙的畚箕,幫田嫂傾倒進金船艙。狼伯赤裸著上身,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在月光下就像塗了一層彩釉,渾身都是銳角狀的肌肉,真可以去參加健美比賽了。

“他大伯,這多不好意思。”田嫂說。

“半夜淘金,會鬧出病來的。”

“我反正睡不著,還不如幹點活,興許……”

“一個女人家,要養活病癱在床上的男人,還要養活一個半大的伢子,不容易啊。”

“都怪我自己命苦。”

“田嫂,不瞞你說,我單身一個,在金平河淘了十年金,不說發大財,也總算有點積蓄了。”

“……”

“田嫂,我年歲是大些,可我身板還硬實,再在金平河泡它個十年八年沒得問題。”

“……”

“田嫂,你不用怕,我沒壞心眼,我嘴笨得像棉褲腰,不會說話,你千萬莫見怪。”

“他大伯,你想說啥呀?”

“田嫂,我想說……我想說……”狼伯的聲音突然低沈下去。牛娃子將耳朵貼在墻壁的洞上孔,也沒聽清狼伯到底想說的是什麽。他的窩棚離田嫂挖的坑穴有十多米遠,又有河水流淌聲和挖穴鏟沙聲幹擾,傳過來的對話聲很模糊。

“他大伯,你瞎說些啥呀?”田嫂提高了聲音,顯得有點生氣地說。

“田嫂,我要有半句假話,讓河妖沈了我,讓山鬼吞了我,我……”

“別說了!”

“田嫂,我曉得,我只有一只眼睛,破了相。可我已打聽過了,上海有裝假眼的,和真眼一模一樣,我不怕價錢貴,我有錢。只要你點個頭,我明兒就動身去上海。”

“他大伯,你誤會了。”

牛娃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狼伯自己想變成咬鉤的魚。平心而論,狼伯確實是條蠻不錯的大魚,上沒老弋卒摹,無牽無掛,據說銀行存折已上升到了六位數。田嫂該收桿了吧,他想,如果她到金平河來確實是想來釣魚的話。

“田嫂,你……你為了給你男人治病,半夜下河淘金,,你心腸好。我……我就想找個好心腸的女人。十年了,我天天想,想苦了……”

“他大伯,世界上好心眼的女人多得像星星。”

“不。少,少得像埋在沙礫裏的金子。”

“他大伯,別瞎想了,我不會幹對不起田伢子他阿爸的事的。”

“你要掛心你男人,我給他錢,我給他金子,多少我都舍得。”

“他大伯,我要是答應跟你走,那我就是一個扔下窮家不管不顧的黑心腸女人了。他大伯,你是不會要一個黑心腸女人的,是嗎?”

“這……”

“他大伯,你死了這條心罷。我窮,我認命了。你請回吧,黑燈瞎火的,你待在我身旁不方便,會有爛舌頭搬弄是非的。”

牛娃子看見,狼伯挺直的腰桿突然間傴彎下來,神色蔫蔫,像蒼老了十歲,回轉身來,垂頭喪氣地走回窩棚。牛娃子想不通,田嫂憑啥要拒絕狼伯,難道她到金平河來還想找個外國總統不成?這不是釣魚了,這是捕鯨!

也許,狼伯對女人的看法壓根兒就錯了。

狼伯在竹榻上唉聲嘆氣,那煙頭,忽明忽暗,燃了整整一夜。

黑虎躺在地上,已餓得奄奄一息,兩只眼珠子黯然無光,偶爾蠕動一下身體,發出一聲虛弱沙啞的哀叫。黑娘躺在黑虎對面,直楞楞望著黑虎。它的眼光冷得像冰。看來,黑娘已完全克服了感情障礙,把黑虎視作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陌生小狗崽了。

一切條件都已成熟,石籠子裏演出一場母食子的悲劇只是個時間問題了,你想。

果然,黑娘掙紮著站了起來,慢騰騰走到黑虎面前,舉起兩只前爪,跨過黑虎的身體,把黑虎置於自己的肚皮底下。這無疑是一個進行屠殺的最佳姿勢。

你等待著。你手裏捏著一柄鋒利的長刀,伏在草叢背後等待著。西墜的太陽在銀白色的刀刃上進濺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它就要用利爪掀翻黑虎的身體啦!它就要將唇吻探進黑虎柔軟的頸窩啦!它就要用尖牙咬斷黑虎的喉管啦!你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憎惡,全身像瘧疾發作似的顫抖起來。

等到黑娘把小狗崽子黑虎吞吃掉,你就要跨進柵欄去,用長刀砍下黑娘的狗頭,然後將它剝皮清燉。從此,你將改姓,不再姓牛,而要改姓狼,叫狼娃子。

你焦躁不安地等待著。

黑娘靜靜地佇立著,雙眸瞇成一條線,遙望著正在緩慢西沈的太陽。

哦,它在等待。它已餓得快支持不住了,饑餓這個法力無邊的魔鬼已完全喚醒了它壓抑在靈魂底層的邪惡的本性。可它害怕被光明的太陽窺見它內心的黑暗。它在等待,它等待著太陽落山。世界上沒有了太陽,一切罪惡便可以逍遙。它想要用宇宙的黑暗來掩蓋它內心的黑暗,在黑暗的夜幕下吃掉自己的親生狗兒。

太陽像被釘子釘住了似的停在半空中。

十一

牛娃子從格臘兒山麓回到蛤蟆灘,正碰上狼伯發橫財。在他和狼伯住的窩棚前,有一塊形狀大小都和馬鞍相差無幾的灰白色馬牙石,是狼伯從淺水灣搬來的,吃飯時當餐桌,歇腳時當板凳。他走攏窩棚時,狼伯正坐在馬鞍石上生悶氣,旁邊擱著一柄八磅大鐵錘。狼伯一見他就站起來吼道:“小雜種,鉆到哪兒玩泥巴去了?老子要打炮眼,嗓子叫疼了你也不回來。”狼伯似乎越說越氣,拎起鐵錘重重地在馬鞍石上搗了一下,砰,馬鞍石裂成兩片,左側那片石塊轟隆一聲仰面翻倒。陽光下,新裂開的石面耀起一片刺目的金光。媽呀——狼伯倒吸了一口氣說,金豆!牛娃子也驚奇得半天合不攏嘴。兩尺見方的石面上鑲嵌著七顆黃豆般大小的金豆子,排列秩序宛如天上的北鬥星座。

“我在金平河闖蕩了十年,還是頭一次交這樣的好運呢。”狼伯聲音壓得低低地說,“牛娃子,別聲張,我不會虧待你的。”

說著,狼伯小心翼翼地用縫衣針把七顆金豆子挑出來藏進腰包。

這世界總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愁的。蛤蟆灘狼伯發了橫財,企鵝灘卻傳來田嫂撕心裂肺般的呼叫:

“田伢子,你怎麽啦?田伢子,你醒醒啊!”

牛娃子和狼伯急忙奔過去一看,原來是田伢子暈倒在一口新開挖的坑穴裏。狼伯急忙把他從坑穴裏撈出來。他額上淌著豆大的虛汗,臉自得像刷了層石灰糊,雙目緊閉,手腳痙攣。

“都怨我。田伢子今早起來就說有點頭痛,我讓他歇歇,他死活不肯。”田嫂抽噎著說,“我昨天幹了一夜,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他就非讓我在岸上擡畚箕不可,自己跳進水裏挖坑穴,從早晨幹到現在,怎麽拉他,他也不肯讓我換他。這孩子,嗚……”

趁田嫂哭訴的工夫狼伯已把田伢子抱進窩棚,用指甲掐虎口掐人中,用冷水毛巾敷額頭,又灌了小半碗姜湯,這才把田伢子弄醒。

“是受了風寒,又累過了頭,身上燙得很哩!”狼伯說。

“小哥,這附近有醫院嗎?”田嫂問。

牛娃子搖搖頭。這荒山野嶺的別說醫院,連個江湖郎中也找不到。

“他大伯,現在有馬幫回馬關鎮嗎?我想送田伢子回去。”

狼伯搖了搖頭:“馬幫要明天早晨才路過此地。”

“阿媽,我不回去,我睡一覺就會好的。我們還沒淘著金子呢。”田伢子有氣無力地說。

“阿媽回家再想辦法。阿媽會弄到錢替你和阿爸治病的。”

“我不準阿媽再去賣血。上次你賣血,走路昏倒了兩次。我不準你再去賣血,我們淘金!”

“傻伢子,阿媽不去賣血,阿媽想其他法子。你別說話了,閉起眼睛養養神。明早阿媽雇匹馬讓你騎回家。”

“我不騎馬,我要跟阿媽一起走路。”

“傻伢子,你燒得厲害,四五十裏山路,怎麽走哇?”

“我不騎馬,雇匹馬要老多錢呢。”

“阿媽會弄到錢的。”田嫂抹著淚說。

牛娃子和狼伯對視了一下,輕輕退出田嫂的窩棚。

夕陽由熾白變得橘紅,牛娃子在用幾塊鵝卵石搭成的竈上煮晚飯。窩棚裏升騰起一股濃濃的炊煙。狼伯盤腿坐在竹榻上悶著頭抽煙。

突然,竹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股晚風吹來,把竈望的火苗刮得歪離了鍋底。牛娃子擡頭一看,是田嫂。

“小哥,我想跟大伯商量點事,你先出去一下好嗎?唔,去陪陪田伢子,麻煩小哥了。”田嫂柔聲說道。

牛娃子剛跨出窩棚,田嫂就隨手把竹門關上了。牛娃子覺得蹊蹺,便放重腳步朝企鵝灘走,半道上又像只貓一樣輕手輕腳踅回自己窩棚後面,想探個究竟。

窩棚裏黑糊糊的,傳來狼伯劃火柴的聲音。

“他大伯,你說過,你想要我。我答應你。”田嫂聲音有點發抖,聽得出來是強忍著淚在說。

“這……”

“他大伯,我不求別的,只要明早能讓田伢子騎上馬,只要能把他弄到醫院治病。”

“不,不不。”

“他大伯,你說過,你想了十年,想得很苦。我給你。求你了,要了我吧。”

“田嫂,你……你給我出去。”

“他大伯,你發發慈悲吧。”

“出去,你給我出去!”竹門猛地被推開了,狼伯粗暴地拽著田嫂的胳膊,把她拖出窩棚。她站不穩,跌倒在沙礫上,嚶嚶哭泣起來。

“阿媽,阿媽——”企鵝灘傳來田伢子虛弱的叫聲。

田嫂用衣袖揩揩淚,應了一聲,踉踉蹌蹌奔回自己的窩柵。

狼伯站在門口,瞪著那只獨眼,凝望天空。

鉛灰色的暮靄塞滿了河谷和兩岸的森林。半只太陽已墜落山峰,半只月亮剛爬出山峰。白天和黑夜在這裏交換。銀色的月亮和金色的霞光從左右兩個角度照射在狼伯身上,半白半紅,像幅塗錯了顏色的畫。

突然,狼伯舉起兩只拳頭像擂鼓似的咚咚敲著自己的胸脯,聲嘶力竭地朝混混沌沌的天空吼叫:

“我不是畜生——我不是畜生——”

聲音嘶啞淒厲,活像一匹受了創傷的孤獨的老狼在仰天長嘯。

牛娃子聽得毛骨悚然。

十二

你捏著兩塊飯團,以百米賽的速度朝格臘兒山麓飛奔,還有一線夕陽滯留在山峰尖頂。

你要在太陽落山前趕到石籠子,在黑娘還沒來得及咬開黑虎的喉管前將飯團扔進柵欄去,你要中止這場母食子的慘劇。你親眼看見田嫂為了救田伢子舍得賣血,舍得犧牲自己……你還沒完全發育成熟的心靈受到了強烈震撼。生活為你解開了謎團。田嫂的行為已足夠證實你絕不會是被親生阿媽像扔破襪子似的扔在牛家寨大青樹底下的棄兒,實驗失去了意義。

你氣喘籲籲地來到石籠子前,柵欄裏發生的事情使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娘側身躺臥在石籠中央,四肢伸向一邊,四只像被曬癟的豬尿泡似的乳房晃蕩得像撥浪鼓。這是一種無聲的召喚。小狗崽黑虎已餓得站不起來,慢慢地爬到黑娘身邊,含住**,啃咬起來。黑娘紋絲不動地躺著。黑虎四只小狗爪子踐踏在黑娘身上,蹬蹭蹺踢,增加啃咬的力量。很快,**被咬出血來,它用細嫩的舌頭舔著、舔著。黑娘的血朝外溢流,流進了黑虎的嘴腔,小狗崽子黯然無光的眼珠子逐漸有了生氣。

黑娘闔著眼皮,靜靜地躺臥在地上,只有那張狗臉因痛楚而不停地抽搐,證明它還活著。

你的眼睛潮濕了,淚水順著鼻翼往下流。你將飯團扔進柵欄去,然後,狠勁一腳把柵欄踹倒了。

在回蛤蟆寨的路上,你聽到山巒、河流、晚霞、月亮、叢林裏的貓頭鷹和半空中的螢火蟲都在齊聲給你講述這麽一個故事:十五年前的一天清晨,一個端莊秀麗的年輕女人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在崎嶇的山路上疾走,她是要急著送寶貝兒子上醫院看病。路過牛家寨,突然,竹林裏躥出一頭毛色斑斕的山豹,銅鈴似的豹眼望著她懷裏的嬰兒,血腥的豹嘴淌著口水。那年輕女人平時很膽小,見到一只老鼠都會嚇得尖叫。但此刻,山豹朝她兇猛撲來時,她卻毫無畏懼地轉身將嬰兒安放在大青樹下的石墩上,自己赤手空拳朝兇惡的山豹迎上去。豹爪把她的衣裳撕爛了,豹牙把她的大腿咬斷了,她仍頑強地擋在山豹和自己的孩子中間。最後,她抱著山豹一起滾下了百丈懸崖。

母親用自己生命從山豹爪牙下救出的嬰兒就是你。你終於解開了自己的身世來歷之謎。你產生了一種馬卸掉馱鞍的輕松感。那覆蓋在你心靈上的陰影不見了,幻化成一片美麗的彩雲。

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十三

狼伯一口氣喝了五六盅白酒。牛娃子清楚,這是狼伯日常的酒量,喝到這份兒上,臉會酡紅,舌頭會變得像八哥般靈巧,但離醉倒卻還差著一大截呢。平時他頂討厭狼伯喝醉,窩棚裏會連續幾天彌漫難聞的酒臭。但今天,他卻希望狼伯能開懷痛飲,最好能喝他個酩酊大醉。只有狼伯醉倒了,他才能去做他非常想做的事。

“狼伯,你再多喝兩盅吧,我給你炒盤麂子幹巴下酒。”他殷勤地說。

“不啦,”狼伯抹抹嘴唇說,“喝多了會耽誤明天的活計。”

“狼伯,你不是常說,酒是淘金漢的朋友,酒能驅寒解乏,酒能排憂解愁。”

“喝多了就變成壞朋友了,愁上加愁。”

“狼伯,你今天挖得七顆金豆子,應該好好慶賀一番嘛!”

“看來我今夜非他娘的喝醉才成嘍。”

“哪能呢,狼伯英雄海量,再喝十盅八盅也照樣能挖穴淘金。”牛娃子說著吹旺竈動手炒菜。不一會兒,一盤油汪汪的麂子幹巴和一盤香噴噴的花生米就擺到了狼伯面前。

“牛娃子,你是越來越乖巧了。好吧,給老子擡佛肚來!”

佛肚是狼伯專門用來裝散酒的罐罐,建水紫陶,形似如來佛的肚子。牛娃子記得佛肚裏的白酒已讓狼伯喝得只剩層底兒了,可走到墻角抱了抱,沈甸甸的,少說還有兩公斤。一定是他不在窩棚時狼伯讓馬幫給灌滿的,他想。他剛要捧起佛肚往酒盅斟酒,被狼伯用胳膊擋住了。

“牛娃子,不用費事了,老子今天就用佛肚當酒盅,讓你開開眼界。”狼伯說著,捧起佛肚,口對口咕嘟咕嘟就灌進去三五兩。

牛娃子心裏暗暗叫好,嘴上卻說:“狼伯,你悠著點喝,來,多吃菜。”

狼伯那只獨眼像雷達似的在他臉上探尋了一陣,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牛娃子你還嫩哪。你肚子裏有幾根蛔蟲我都數得清。”說著,又像喝冷開水一樣喝下一大口白酒,“可我狼伯的心思,你小子一點也不明白。實話告訴你吧,牛娃子喲,今夜你就是不來勸我,我也要喝它個一醉方休的。唉——”

沈重的嘆息過後,佛肚裏的酒起碼又減少了大半斤。

很快,狼伯像蠟人兒一樣軟綿綿倒在竹榻上,打起了醉意很濃的鼾聲。

“狼伯,醒醒,喝口濃茶!”牛娃子使勁擰狼伯的耳朵,狼伯沒一點反應。於是,他克制住激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解開拴在狼伯褲腰帶上的那只黑色錢包,掏出一只小布口袋,倒在手掌上,七顆金豆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掂了掂分量,少說也有三五十克哩。

他捏著金豆子跨出窩棚。月亮高懸空中,金平河被照得如同白晝。他來到田嫂挖的水渠旁,將金豆子撒進金盆,又撒了兩把泥沙進去,用手攪了攪。他不想面對面把金豆子送給田嫂,她會心裏不安的。再說,他也沒資格對田嫂這樣的女人進行施舍。

明早田嫂收金盆時會發現這些金豆子的。

回到窩棚,狼伯還醉臥在竹榻上,牛娃子這才感到害怕。狼伯不可能長醉不醒。狼伯一醒過來就會發現七顆金豆子不翼而飛。窩棚裏只有他和狼伯兩人,他想賴也賴不掉的。

狼伯歷來對錢財看得很重,記得有一次有個竊賊把手探向狼伯的腰包,被狼伯一拳砸掉三顆門牙,還不解恨,還朝對方胯部踢了一腳,踢得那位倒黴的竊賊兩眼翻白。

狼伯待他絕不會比待那位竊賊更客氣些,極有可能會像老鷹對付小雞似的擰斷他的脖子。他可不想等著挨揍,得想個辦法蒙混過關。他使勁拍拍腦殼,到底想出個絕妙的主意來。他也喝醉,以醉對醉,這樣,等狼伯酒醒後追問起來,他就可以裝糊塗,說是自己也喝醉了不曉得是哪路蟊賊摸進來行竊的。你狼伯再厲害,總不能一點理也不講,就動手教訓陪你喝酒喝醉了的徒弟吧。

主意既定,牛娃子捧起佛肚,咬咬牙,猛喝了一大口。他以為自己會被白酒辣出淚、嗆出鼻涕,但奇怪的是,什麽動靜也沒有。佛肚裏的液體甜津津涼爽爽,沒有半點酒的辛辣和酒的苦澀。他以為是自己的味覺器官出了毛病,伸出舌尖在鍋鹽上舔了一下,鹹得很正常。他又捧起佛肚喝了一口,確實是清泉水。

他呆了。狼伯剛才痛飲的原來是一罐水!

狼伯躺在竹榻上,還在認真地打著酒嗝,發出一串串聽起來很逼真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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